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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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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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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宝捞金

赵庆生,赵家庄人。家有五子,世代以种地为生,过着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到了他爹这辈上,家里开了个油坊,赵家油坊在周围几十里那是出了名的,买卖越做越大,都在省城开了店。可惜好景不长,解放了,啥都充了公,连房子也没幸免,赵家一贫如洗,划成分那会儿,虽说村里照顾,还是划了个地主成分。

老爷子临死时叮嘱赵庆生,庄户人就是种地为生,千万别再做买卖,否则命也不保。赵庆生记住了爹的话,不出头,不做买卖。赵庆生很能干,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夕阳下才回家,干起活来虎虎生威,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个人顶三个人干。因此,村里人都叫他铁人,说他的身子骨就像铁打的一样,每天使不完的劲。以后啊,这个绰号就叫了起来,至于他的真名字,人们好像都忘了。

郝爱莲,赵铁生的老伴,因生孩子落下了一身的病根,整天病歪歪的,背也驼了,手脚也不好使了,时常走着路儿,平地里还摔跟头。就是这样,每天,她还坚持跟着老头子下地,一刻也不闲。为了给五个儿子盖屋娶媳妇,夫妇俩省吃俭用,没白没黑、拼死拼活的干,在给第五个五儿盖房娶媳妇后,还没歇口气,一场大病袭来,赵铁人忽觉得浑身无力,憋得慌,喘不过起来,抽了多年枣树叶子的旱烟也戒了。

熬到秋后收完庄稼,清闲下来时,病越发厉害了,时常憋得难受,还伴有胸部疼痛。怕有大毛病,在老伴的催促下,赵铁人就到医院检查。拍了个片花了二百多,心疼的他在走廊里打转转,二百多呀,老俩口一年也花不了这么多,他直后悔来看病。

医生把他叫进去,看他是个农民,年龄又大,以为他不识字,骗他说是肺炎,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愿意来住院也可以,不愿意住院就在家里养着。

虽说,赵铁人上了几个月的识字班,认字不多。可是,化验单上那四个字“肺癌晚期”的字还是认识的。当时,他有点懵,如晴天打了个炸雷,把他炸的晕头转向。但是,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对生死看的也没那么重。癌症,这几年得这个病的人很多,这个词并不陌生,村里不是因癌症而死了好几个人了吗,都是五十来岁上。况且,自己已经六十三岁了,儿女们也都成了人,一辈子的任务也完成了,老天这就很眷顾自己了。从小到老,这些年也没生过病长过灾的,知足了。想到这些,他释然了。

就是还有个事儿放不下,因为给五宝娶媳妇,还欠了五千多块钱的债,要是自己走了,老伴一个人可怎还呀。

首先,他想到的是老伴。老伴因坐月子落下了病根,一辈子病歪歪的,还整天跟着自己下地。这几年,病得越发厉害,大不如前,已经下不了地,也就在家里看个门、做个现成饭啥的,孩子都看不了。为此,没少挨儿媳妇的白眼和辱骂。

唉!跟了自己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啊。刚结婚那会儿遇上三年自然灾害,跟着自己闯关东,又到临沂逃荒要饭,大宝就生在临沂人家的破羊圈里,难受了一晚上啊,傍明天才生下来,还没把她折磨死。二宝生在半路上的一个破桥下,还是难产,大出血差点要了她的命。三宝、四宝、五宝好了,生在老屋里,那也是自己出生的地方,生完五个孩子,身子也完了,到现在也没养过来,光说和她去医院看看,到现在也没看,就一天天挨下来。

日子刚好过点,就往房子上用劲儿,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天天就为这个拼死拼活的干。五个儿呀,要盖五座房子,娶了五个媳妇。老伴一身的病,还天天跟着自己干。阴天下雨,腰疼得不敢直腰。晚上,疼得躲在被窝里哭也舍不得买贴膏药。本指望着给五宝成了人,趁自己身体还好,再挣几个,还上债,把老屋修一修,攒下几个养老钱,过几天好日子。

可是,唉,他长叹了口气,真是受苦的命啊,自己有了这样的病,要是自己走了,谁来照顾老伴啊。指望五个儿子,他摇了摇头,别看给他们成了人,还都不知足。指望他们养老,说句怕外人笑话的话,是儿不孝,媳不贤,为一点蝇头小利都斤斤计较,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这可都是关起门来的家事,说不出去啊。有自己还好,还能挣点,不要他们一点东西。要是没了自己,伸手跟他们要。想着,他摇了摇头,还不如跟街坊邻居伸伸手,人家也会给个馒头,他们!怕是一点干粮沫子也掉不出来。

平日里,有点稀罕东西得一分五份,甚至上秤称,谁家倒说不出个不是来。麦秋二季,每家干一天,干完活还得自己回家吃,连顿饭都赚不出来。想起来就心酸。忍着吧,都是自己的孩子,谁不孝也不能说啊,有泪流在心里,有苦咽在肚里。

真要是自己走了后,老伴可怎办呀,哪个孩子又能给她一口饭吃?要命的是,还有五千元的债谁来还。

想着,禁不住偷偷抹一把辛酸的泪。说啥也不能给老伴把债留下,说啥也给他她留下几个养老钱。他擦干眼泪,不行,俺得去问问医生自己还能活多久,也好有个准备,尽快把债还了。想着,他平静了一下,又来到医生的值班室,坐在长椅上等着。

医生给一个病号看完了病,又看打他,很是诧异,“大爷,还有啥事吗?”

他一脸的笑,把手中的化验单递给医生,“大夫啊,俺知道俺得的啥病,您也别瞒俺,俺不怕,俺只是问问俺还有多少时日。”

看他神情如此平淡,医生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原来你识字呀。”

赵铁人点头应着,一脸的苦笑。

医生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病号,面对生死,如此从容淡定,暗暗佩服这个老农民。“大爷,既然你知道了,我就不隐瞒你了,你是肺癌晚期,按你现在的心态呀,活个半年没问题,说不定还能更长些。癌症不可怕,关键是心态,心态好就活得长。”

“谢谢您,医生,半年够了,谢谢您,”赵铁人说着,还给医生深深的举了个躬,好像这半年是医生给他的。

半路上,赵铁人把化验单撕了,撕得粉碎,扔在路旁的水沟里。回到家,他隐瞒了自己的病,对老伴说还是老毛病,肺炎。而且,也好得差不多了,医生连药也没给抓,还说该怎干怎干,该怎吃怎吃,和以前一个样。

老伴当真了,也没放在心上。她知道,老头子平日里的身体棒,病放在别人身上也许是个大病,在他身上根本不算个事儿。村里人为啥都叫他铁人,因为他的身子骨就像铁打的一样。也许是干活累的,歇阵子就好了,反正地里都收上来了,也没多少活干了。因此,她心边上就没想过老头子会得啥恶疾。

老头子和她说,去了趟医院花了二百多,她嘴上没说,却暗自心疼了好几天,但也放了心。

赵铁人为了保住自己的身体,就是不愿意吃他也强吃。按他的想法,只有多吃,才能保住身体。

本来想歇个冬天的,看来不行了,没有时间让他歇了。过了几天,赵铁人跟着村里的包工头麻屋子到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去了。

在工地上,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有加班他抢着干,有时浇混凝土打通宵,一干就是好几个晚上。凭着坚强的毅力和信念,他一干就是三个多月,直到天冷不能干工地停工为止,一直坚持到了年底。别人挣了三千不到,他却挣了五千多。麻屋子还不赖,工完帐清,把钱一分不少的给了他们,这使他们都很高兴,揣着或多或少的辛苦钱,每个人都是笑脸。工程老板看赵铁人不但能干,而且人很实在、很负责,就有意把他留下来看门。和他一说,他爽快地答应了。

终于把债还上了。还剩下三百多块钱,他给了老伴。

老伴笑着和他说:“把债还了,医药费也挣了回来,没债一身轻啊,今年可过个舒心年了。”

赵铁人就和老伴商量到工地看门的事,老伴有点犹豫,他就劝,“这可是个美差呀,不用干活,光看看门,一天就五十块钱呀,这样的活上哪儿找去,不是白捡吗。很多人想干都干不上呢。人家老板看得起咱,咱也不能枉了人家的一片好心是不是。再说,在哪儿过年不是过呀,老板说了,还管吃,”说着,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嗽的浑身都痉挛,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滚落。

“老头子,你没事吧,怎这样咳嗽?”老伴看着他骇人的样子,担心起来。

赵铁人接过老伴手里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又用胳膊肘顶着胸部,摇了摇头,“没事儿,可能是感冒了。”

老伴这才上眼打量他,“老头子,你怎这样瘦了呢,是不是很累呀。”

赵铁人笑着,“是累得,歇歇就好了。”

其实,现在的他,瘦得已成了一把骨头架子,胸口一天疼好几遍,饭也吃不下了,每顿他强吃一个馒头,哪怕是吐了他也再吃下。虽然这样,身体还是一天天消瘦。

老伴虽然心疼他,还是被他说动了,嘴上却说:“看你这样,咱还是不去看门了,在家里歇着吧,看你都成啥样了,就剩一把骨头了。”

“在家里还不如在工地上看门享福呢,工地上有铁炉子,碳都是成块的,随便烧,电也随便用,还有电视,咱这是去享福呀,别摊上好事还卖乖,咱庄户人有那么矫情吗,人家老板相中了咱,咱也不能辜负了人家一片好意。”

是啊,看看自己的家,两间土坯屋,屋顶子塌陷都成了湾,墙也七歪八扭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辈子盖了五处房子,都是砖瓦房,只能看着不能住,去谁家住,谁家愿意,只有巴结的命,没有享福的命。这大冬天的,屋里冷如冰窖,点着个煤渣炉子,半天也开不了一壶水。

看他那么坚持,老伴同意了。也好,自己跟着去,给他做个饭啥的,也能照顾他。

赵铁人就去和儿子们说。儿子们都同意,也都很高兴,这样的好事儿抢都抢不来的。

临走,赵铁人又到每个儿子家走了趟,围着房子转一圈,还提前给了孙子孙女们压岁钱,虽然不多,一个孩子十块钱,也是当爷爷的一片心。发工资时,他就特要了崭新的十几张十块钱,就是为了给孩子们分。

儿媳们也表现的很好,都拿出好烟给他抽。他都摇摇手,“咳嗽的利害,戒了,不抽了。”

赵铁人出去看门,最高兴的是老五两口子,嘴巴也甜了,五儿媳妇还初次喊了声爹。因为,孩子还在肚子里呢,老公公就给了孩子压岁钱。两口子能不高兴吗。老五两口子高兴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和爹娘前后院住着,两间破屋占了他半个院子,两口子早有心思把破屋扒了,还没来得及跟爹娘提。现在正是个好机会,爹娘一走,立刻扒屋。当然,这是小两口心里的小九九,谁也没告诉。

老俩口临走,五个儿子儿媳都来送别,帮他们把被子放到破旧的地排车上,有几床半旧的被褥想带上。五个媳妇就劝,“不管怎说,工地上再好也是土呀灰呀啥的,弄去就糟蹋了,还是放家里好。”

婆婆觉得也对,就没带。好碗好筷子也都留下了,大媳妇专挑了几个有缝的、破沿的几个大黑碗放在车上,还说:“回来时就扔了吧,免得累赘。”

有一口黑锅,五个媳妇的意思就不让带,婆婆硬带上了因为她听老头子说过工地上啥也有,就缺一口锅。

全部家当就是这些了,赵铁人让老伴上了车,自己拉着。

儿子媳妇们兴高采烈,还招手相送。赵铁人拉着地排车已经很是吃力,但他咬着牙坚持着,一步一步向前走。

老伴坐在车上,她用头巾把自己保严了,回头看着村子,禁不住一阵心酸,“老头子,俺怎觉得咱像六零年讨饭的情形呢?”

“说啥呢,六零年顿顿有馍吃吗?咱手里有过钱吗。现在,咱是去挣钱,挣了钱啊,你存着养老,有个病呀灾的也不愁了。”

“可是,俺怎觉得咱的儿子儿媳没安啥好心呢,好像是盼着咱们走,不让咱回来的样子。”

“你呀,多心了,都是自己的儿女,咱也不坠他们,他们怎还不让咱回来,能有那么狠心?”

“俺可是觉得他们眼神不对,要不,老头子,咱回去看看吧,俺不放心,他们别把咱们的东西给分了。”

赵铁人回头看了眼老伴,笑了,“你还有啥呀,不就是几床破被子吗,给他们也不要。走吧,人家还等着呢。”

“被子俺不担心,俺是担心咱的屋呀,前几天俺上茅厕时无意中偷听到老五和她媳妇在院子里说咱的房子碍他的事呢。”

赵铁人听着站住了,他心里一哆嗦,回头望了望村子,“俺想老五还不会,他要是有这个心思早跟俺提了,你耳朵聋,也许听错了,”说着,他剧烈的咳嗽了一阵,又往前走。

“老头子,没事吧,来,俺拉着你,你歇歇。”

“你那病身子还拉着俺,坐好,别动,俺还行,”赵铁人回头笑了下,转过身去就两眼泪。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自己走了,跟自己受了一辈子罪的老伴可怎办呀。

远处不时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

“老头子。”

赵铁人忙应着。

“再有几天就过小年了,俺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赵铁人就劝着,“孩子他娘,想开点,咱这是好事呀,别净想那些事儿……”

本来天就不好,这当儿,北风刮得紧了,天上大片的乌云越聚越厚,有零星的雪沫子在飞扬。

一个瘦弱的老人,萎缩着身子,吃力地拉着地排车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婆婆估计的没错,老两口一出村,五个儿子儿媳妇就坐在一起上商量着分东西,他们分得很均,粮食都过秤,平均分为五份,破箱子烂柜子,还有院里的柴草都分了。顷刻间,破旧的屋里空荡了,兄弟五个拿来锨镢,没用多大功夫,兄弟五个使劲推,三间破土坯屋倒塌了,梁檩也分了,甚至那几个大青砖也分了,只剩下一堆烂土坯……

工地上的简易房里,老板待他们还不错,买了面,割了肉,白菜随便吃,屋里还有大炉子,碳随便烧,屋里暖煦煦的,对老俩来说,这就是很高的享受了,赛过天堂。一辈子了,冬天里哪里有过炉子。

老俩口对人家感恩戴德。

可是,受苦的人没命享福,到了工地没几天,赵铁人躺下了,再想起身已经很费劲了。而且,疼痛不再是间隔的,而是持续的疼,疼得他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他要着牙,皱着眉,坚决不哼出一声来。饭量大减,一天也吃不了一个馒头,喝口水饭都难以下咽。

老伴看着着急呀,“他爹呀,你这是怎啦,可别吓唬俺。”

赵铁人强忍着笑笑,“没事,就是有点疼,我能忍的。”“可是你光不吃饭怎行啊,”老伴说着抹开了眼。

“孩他娘,我真没事,就是这段时间不愿吃,不干活了,吃的也少了,去年冬天有一阵子不也这样吗,你别担心。”

“可是,你也不像现在这样啊,眼看着你瘦。”

“有钱难买老来瘦吗,你别乱想,替我多转转,咱不能给人家丢了东西。”

老伴答应着,端着一碗南瓜汤,“你再少喝点。”

为了使老伴放心,他勉强喝了几口,强忍着疼痛咽下去,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吐了几口痰,竟带了血丝。老伴给他捶着背,不时的偷着抹眼,本想着轻轻松松的过几天安心的日子,谁知……

赵铁人故意的笑笑,“咳破喉咙了,你看你,马上就过年了,多少年没这样舒心了,离这儿不远的杨家村二十六日年集,买个鸡架,买块山药,再买点山蛾子,多少年没吃糊涂鸡了,年三十中午咱吃糊涂鸡。”

老伴答应着,“咱不买鸡架,肉不多,咱买只鸡,下蛋的母鸡,很肥的,肉多。”

“行,随你”赵铁人勉强笑了笑,翻着自己的内衣口袋,“孩他娘,你看,这是啥?”一会儿,他从掏出了一个黑手帕,里面鼓鼓囔囔的。

“这是啥呀?”

“你打开看看。”赵铁人咳嗽了一声,又尽量的忍住。

老伴满是疑惑的打开了手帕,“钱?”吃惊地看着他,里面有一块的,两块的,还有几张十块的。

赵铁人点点头,“这都是我买烟的钱剩下的,本来等个急用,现在用不着了,等集上了,你快买块围巾吧,再去买件新褂子和新鞋,咱也打扮起来。”

“买那些干啥,我又穿不着,还是攒着好给你看病。”

“我有啥病啊,用不着,听我的,去买件衣服吧,你多少年没买衣服了,”赵铁人又咳嗽起来。

“行,我听你的,你别着急啊,”老伴忙答应着。

她替老头子出去巡哨了,工地范围不少,虽说在荒草也破了,她每天也得很仔细的走两圈。这次,她出去了很长时间,临近中午了才回来,怀里兜着十几个鸡蛋,一进门就高兴地说:“你不是好喝鸡蛋汤吗,我每天给你冲一个喝。”

“看你,还花这钱,”赵铁人心疼,但他没怎样反对。

都年二十九了,五个儿子没有一个来看望老俩的。赵铁人却在盼着,但他没说出来。

老伴就嘀咕,“这些孩子们,真是娶了媳妇忘了爹娘,把咱老俩榨干了,都躲得远远的了。”

“天这么冷,又这么远来看咱,回去咱也不放心啊。老伴啊,说真的,我倒是有点想咱的孙子孙女了,以前在家里,在眼皮底下没这感觉,现在想了。”

“想他们干啥,有他们爹娘疼着,咱还是管好咱自己吧,”老伴分明是不满,继续说道,“别想他们那一瓶子酒了,年集上我给你买去。”

“还买啥,不能喝了,也没嘱咐他们,别忘了上坟。”

“你呀,操啥心啊,他们兄弟五个,不怕村里笑话就不上,咱呀,安安稳稳的在这儿过个年吧。”

赵铁人没再吱声,又疼起来了,左胸口就像有人拿着锯在来回的锯拉。

“老头子,又疼了?”

赵铁人摇摇头,使劲往后倚了倚,他觉得这样好像差些疼。

“哎呀,这到底是咋啦,光挨着也不是个事,往年身子硬朗的跟块铁一样,现在是咋了,要不要我回家趟跟他们五个说说,咱再去查查?”

“没啥大不了的,等集上给我买几片止痛片,咬咬牙就过去了。”

“行,”老伴马上答应着。

每天一个鸡蛋汤,老伴硬逼着他咽下去。人是铁饭是钢呀,不吃怎行。

老板偶尔来一次。每当这时,赵铁人的精神是最好的,甚至能在工地上陪着老板溜一圈。老板对他的工作很满意,最后一次来还提前支付了他们五百块钱让他们过年。老俩个很感激。

送人家走了,赵铁人瘫在了院子里,一步也不能走,头挨着地,就像转脖子的鸡,还不时用头撞地。那是他疼得,感到嘴里一阵咸味,哇哇的吐了两口血,他怕老伴看见,,赶紧拿块破油毡遮住了。

老伴好容易把他弄屋里去,看他嘴角的血迹,吓了一跳,“你吐血了?”

他笑笑,“是、是牙花子破了。”

“牙又疼了?”

“有点,”为了瞒老伴,他撒谎说。

“这啥病也来了呢……”

二十三日集上,老伴顶着雪花上了集,一直回来到掌灯时分,弄了满身的雪。

“怎会来得这样晚?”赵铁人关心的问。

“雪很大,不小心滚沟里了,跌的我半天没爬起来。”

“不要紧吧?”

“没事儿,你看我买的啥?”她手里提着一只鸡,还有红糖白糖啥的,向老头子炫耀,“今年咱过个好年。”

“你没买衣服啊?”

“买啥衣服啊,老了,不要好了,吃好就行,”老伴说着把东西放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片,“一次两片,一天两次,我多买了些,够你吃到过年的了。人家医生说了,吃多了会有副作用,能不吃就不吃。”

赵铁人点点头,“先给我吃两片。”

老伴端来水,他强忍着着恶心吃了下去。也许是心理作用,不一会儿还真就不那么疼了,他也精神了些。老伴很高兴。

远处已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年味越来越浓了,雪也越来越大了。

赵铁人又想到了家,“这么大的雪会不会把咱的屋压倒啊?”

老伴就笑他,“这雪就能把屋压倒,你是不是糊涂了?”

这阵子他还真犯糊涂,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是,他有个信念,说啥也要熬过年去,不能让老伴和孩子们过不消停年。就这一丝信念支持着他,吃了吐出来他再吃,一天说啥也得吃个鸡蛋,喝半碗面糊。

年三十的上午,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再一次吐血,吐了很多,不光是血,还有像豆腐渣一样血红的东西。

这一次,老太太像一下子像明白了,看来老头子得是要命的病,他是不告诉自己。就像天要塌了似的,老太太懵了,泪水哗哗的。

等赵铁人醒过来,看着哭泣的老伴,勉强的笑了笑,“哭啥呢?”

“你告诉俺,你到底得了啥病?”

“孩他娘啊,知道了有啥用呢,还是不知道的好。反正任务也完成了,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没啥挂牵了。就是不放心你,没给你留下个养老的钱。”

“老头子,有孩子们呢,你还说这些干啥,”老太太泣不成声。

“我看出来了,孩子多了不一定孝啊,我给他们干活都赚不出顿饭来,他们会管你啊,”赵铁人说着,也忍不住两眼泪,“谁说养儿防老啊。”

“也别这么说,他们不知道你生病,知道了一定会都来的,”老太太握着丈夫的手。

又是一阵咳嗽,咳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把个老太太吓得,光怕他一口气上不来。

“多给我吃片药吧,”他断断续续的说。

老太他忙拿了四片止疼药费了好大劲儿才给他喂下去。总算好些了,赵铁人轻轻地闭上了眼镜。

“他爹啊,我回去和孩子们说一声吧?”

赵铁人摇了摇头。

炉子上炖着鸡,热气腾腾,冒着诱人的香气。已经十二点多了,老太太心里不安,老头子刚消停会儿也不忍再打搅他。把炖好的鸡端下来,她竟不想吃一口。又等了一会儿,赵铁人睁开了眼睛。

老太太忙过来,“鸡炖好了,吃点吧?”

赵铁人摇了摇头,“你吃吧,多吃些,啊。”

老太太答应着。

“孩他娘啊,刚才我梦到俺爹娘了,他们怨俺呢,怨俺不给他们上坟。要不,你回家趟吧,替俺给爹娘上坟,把炖好的鸡也捎上碗。”

老太太忙答应着,“我走了,你一个人行吗?”

赵铁人点点头,“别去跟孩子们说啊,上了坟就快回来。”

老太太答应着,她收拾了一下。

“快去吧,小心啊,”赵铁人还叮嘱老伴。

“可一定等我回来呀。”

赵铁人点点头。

老太太急匆匆地走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走得飞快,跌倒了再爬起来,得赶紧回家跟孩子们说,晚了,怕是赶不上那口气了。一路哭着,一路狂奔。

总算到了家,先去老大家,老大家两口子正在包饺子。她闯了进去,把两口子吓了一跳。“娘,你怎回来啦?”

“老大啊,快点吧,你爹快不行了,”老太太流着泪说。

“怎回事啊,你慢慢说,”大儿很着急。

“你爹可能得了不好的病了,很厉害,光吐血。”

大儿媳不高兴了,“哎呀,娘,大年下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俺爹走时好好的,才几天呀就想要死了似的,再厉害的病也不会这么快死呀,你是不是为了年上的那点东西大老远的跑来跟俺要?”

“不是……”

老太太想解释。“

“不是啥呀不是,去,给你娘拿上两个馍,再拿上那瓶酒,我说早给送去吧,非等着来要,没出息的东西,”媳妇骂着男人。

男人乖乖地进屋拿出两个馍一瓶酒就往娘的筐里放。“哎呀,不是,真不是,我不是跟你们来要东西的,你爹他真的快不行了,”老太太急哭了。

“装啥呢装,这不是来闹俺吗,娘,俺咋惹着你啦,给你东西也不要,还胡搅蛮缠,就是俺爹死了,大年上的也不能来跟俺说,就等不了这一天啊。”

老太太被儿媳妇说得怔怔的,好半天儿才回过神来,撩起褂子抹把眼“俺不该来,俺走。”

又去老二家说,老二媳妇正把她堵在门口,门都没让她进。老三老四老五家像是得到了消息,门关得严严的。看着大门上喜庆的春联。老太太心冷了。特别是到小儿家一看,自己的家没了,成了一堆土。

她欲哭无泪啊,还怕街坊邻居笑话,强颜欢笑出了村,到村东得坟上一看,人家的坟头上都压了黄纸,独有他家的坟孤零零的,没人上过。心里那个难受啊,颤微微地跪下来,端出那碗已经冻成冰疙瘩的鸡肉,压了坟头纸,又烧着,嘴里喃喃自语,老头子猜得不错,他们真没来的,赵家的列祖列宗啊,看我养的这帮儿子吧,给你们老赵家丢脸了,怪就怪俺吧。

老太太不敢多停留,上完坟就匆匆往回赶,一边走,忍不住的一把把泪。这时,远处的鞭炮一阵阵的响了起来,被大雪覆盖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跌跌撞撞往回赶的老太太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等她赶回来,鞭炮声响个不停。她一下子冲进屋里,奔向床前。赵铁人睁开眼睛看着她,脸上还有些笑意,“回来啦?”

老太太高兴了,脸上立刻有了笑,“孩子们听说你病了都争着来,我怕你生气没让他们。他们都给我带东西,我谁家的也没要,”说着,她很高兴的样子。

“上坟了吗?”

“孩子们上了,五个儿一起去的,孙子们也跟去了,一大帮,村里都羡慕呢,说你们老赵家人丁旺。”

“是吗?”赵铁人好像一下子好多了,两眼也有了精神。“你要不要吃点啥?”

赵铁人摇了摇头。

“那我赶快包饺子啊,都抢着过年呢。”

雪又大了,碎雪花不时的从门缝钻进来,炉子很旺,还带有呼呼的响声,天渐渐暗了下来,四周村庄还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老太太包着饺子,不时的低头抹把眼。赵铁人好像没发现老伴的异样,神智很清醒,说话也很清楚。

“孩他娘,等煮出包子,扶我起来,我去放鞭,多少年没放鞭了,小时候啊,光去捡人家不响的鞭。”

“行,我马上包完了,这就下。”

赵铁人摸索着自己的衣服就要起来,躺下好几天了,身子骨懒了似地,就是不想动。

“要不你躺着吧,我去放,”老太太说。

赵铁人不依。

等煮出了第一碗饺子,老太太先去外面供养老天爷爷,还烧了纸,磕了头,一边愿为,一把把泪。抹干泪,进屋来,赵铁人已经把袄穿上了,老太太忙帮他穿上棉裤,替他穿上棉鞋,扶他下床来。赵铁人晃了几晃,差点跌倒。

老太太使劲扶着他,“要不你就再躺下吧。”

赵铁人摇了摇头,“越躺着身子越懒,拿上鞭,咱放鞭去。”

老太太应着,把鞭递给老头子,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出了门外。外面的雪很大,风也很猛,四处白茫茫的一片,两个人身上变白起来,把鞭挂在门前的架子上,风太大了,点了十几次根本点不着。

“你去点颗烟,烟在抽屉里。”

“那你行吗?”

“行,去吧。”

老太太进屋了,从抽屉里翻出了一盒好烟,点上了,吸了一口,呛得她咳嗽了两声,赶紧出来,“给你。”

赵铁人颤巍巍地接过来,很想吸一口,犹豫了,用嘴轻轻的吹了吹,终于把鞭点上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破了原野的静寂,赵铁人很享受,脸上微微露出笑意。

鞭响完了,他还倚在架杆上不想进屋,远远地望着家的方向。

“老头子,看啥呢,快进屋吧,饺子都凉了。”

赵铁人这才颤巍巍的进屋,“这么多年了,头一次在外过年,心里还不是个滋味。”

老太太把他扶坐下,让他倚在床头,“别想那么多了,一天五十块钱呢,还这么好的条件,咱这是在享福呢,”说着,端起碗想喂他。

“我自己来吧,你也快吃。”

老太太没敢多给他,碗里就三个饺子,小心的递给他,“行吗,要不还是我给你吃吧。”

“行,”赵铁人接过来,老太太盯着他。

“吃吧,”赵铁人冲着老太太笑。

老太太挨着他坐下了,眼光一刻也不离开他。

赵铁人竟然把一个饺子扒拉进了嘴里,慢慢的嚼着,还不时的点头,“很香啊。”

“那就多吃几个,”看他这样,老太太心里安慰了许多。

赵铁人吃了三个饺子,喝了半碗汤,再给他,不吃了。就是这样,老太太心里也很高兴。按农村的风俗,还得包年夜饺子。以老太太的意思,不包了,剩下不少,早晨热热吃。

赵铁人却不依,“年年有余啊,你怎忘了,多包些,每家子一碗,明儿不管谁来捎回去。”

“行,你呀,就是孩子身上起,”老太太强颜欢笑,安顿好他就去和面。

“不管怎说,都是自己熬的吗,他们的眼里可以没有爹娘,爹娘的眼里怎能没有孩子,你说是吧?”

“是,你说得对,愿不得他们都向你,都说你好,说我这个做婆婆的是个累赘。”

“怎能这样说呢,没有你怎有他们,你对俺老赵家功劳大着呢,给俺生了五个娃,俺爹娘对你不赖吧,要点好干粮舍不得吃,都留给你。”

“嗯,咱娘对俺是很好,俺娘俩从没红过脸,刚嫁你家那会儿,还让公公还带俺到济南镶了颗金牙。说起来,要不是入社那事儿,咱家也不能败落得这样。现在,世道转回来了,咱也抬起头来了,孩子大了,成家立业了,却都不争气,都随你,没一个向他们的爷爷那样有头脑,能做大买卖。而且还都怕老婆,老婆放个屁也是香的。其实,五个媳妇,俺可谁也没招惹啊,就因为俺这个病身子不能帮他们干活,所以都不愿凑俺,”老太太说着,禁不住抹眼儿。

赵铁人就劝着,“别这样,大过年的,哪个媳妇也没说你孬啊。”

老太太抹了抹眼,“真想啊,你身上的病到俺身上,俺替你扛着,你也好好享几天福。”

“说啥傻话呢,你要好好的活着,等俺把那边的家安好了等你,啊,”说着,他不停地咳嗽起来。

老太太忙给他捶着后背。咳嗽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嘴角有丝丝血迹。

“你还是躺会儿吧。”

赵铁人摇了摇头,“孩他娘啊,跟着俺受苦了,是俺没让你过一天好日子。家里老屋不行了,本想着过两年翻盖一下,看来不行了,要不以后啊,你就跟着五个孩子住,一个儿家住两个半月,一年才轮一次。”

老太太听了,心里那个难受啊,忍不住的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赵铁人满脸疑惑的看着老伴,“你哭啥,不愿意跟着孩子们过吗,这是早晚的事呀。”

老太太抹了把眼,强忍着笑了笑,“现在说这些干啥,听着心酸,就咱老俩儿,哪怕再去逃荒要饭也比跟着孩子们好。”

“可我不行了,陪不了你了,你看看我这样子,病来如山倒,得面对现实呀,孩子们不好,也不孝,我也知道,可他们总的给你一口吃的吧。”

“你就别说了,会好起来的,以前你身子那么棒,这点病算啥,”老太太安慰着他。

赵铁人摇了摇头,“孩他娘啊,不瞒你了,我这是不治之症,已经晚期了,别说咱没钱治,就是有钱也治不好啊。”

“他爹呀,我知道,别说了,今儿过年,咱不说这些。”

“你知道啊,”赵铁人叹息了一声,落了两眼泪,赶紧用袄袖口抹去,“我知道你不愿跟孩子们过,可是有啥办法呢,咱的老屋不行了,说不定啥时候倒,你住里面我害怕呀。”

老太太听说,忍不住的眼泪哗哗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听你的,跟着孩子们住,你就别担心了啊。”

赵铁人点头应着,“忍着点吧,到谁家也别多说话,反正他们吃啥你吃啥,咱也不要二样的,能帮他们干点活就干点,干不了就躲出去玩玩,别碍他们眼。”

老太太点着头,“你这像跟我交代后事似的,大过年的,别说了,啊。”

“不说了,不说了,你说好好的我怎得这病,我出去转转,”他呜咽着想着起来。

“他爹呀,这么大的风雪,等会儿我去。”

赵铁人并没有站起来,脸上的汗哗哗的,他扭曲的脸实在恐怖,疼又发作了,刀割般,刚才吃了十几片止疼药,现在也不管用了。但是,他强忍着,一声不吭。

“躺躺吧,趟躺好受些,”老太太忙照顾着他。

他咬着牙摆摆手,就在那儿坐着。今天可是过年了,守年夜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心里明白。老太太包完了饺子,出去转了一圈,就在一旁守着他。

终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想起来了,新的一年开始了。赵铁人一下子惊醒了,脸上还一阵惊喜,“孩他娘,走,咱放鞭去,”赵铁人不用人扶,一下子起来了,尽管身子晃了几晃,还真是站稳了。老太太忙答应着,先点上烟,递给老伴,又出去把鞭挂好了。

此时,雪停了,外面变了一个银白色的世界。老太太扶老伴出来,赵铁人哆嗦着手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迎来了新的一年。终于,他坚持到了新的一年,看到了新的一年。鞭炮响完了,烟掉在了地上,赵铁人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老太太忙把他扶到屋里,“快躺下吧,歇一歇,”她费了好的劲才给他把棉裤棉袄脱了,给他掖好被子,“再吃个药片吧?”

赵铁人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老太太把炉子封了,也和衣躺了下来。帐篷外,风吹的不知什么东西啪啪作响,老太太拉过被子盖了盖……

一阵鞭炮声响起来,老太太一下子惊醒了,抬头看看,见老头子睁着两只大眼瞅屋顶子,“你早醒了,看我都睡过去了。”

赵铁人一歪头看着她,“还早呢,再睡会儿吧,反正也没有来拜年的。”

老太太又躺了下来,“说不定孩子们回来的。”

赵铁人摇了摇头,“睡吧。”

老太太应着,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哪里还睡得着。屋里有些冷,不时有阵阵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老太太下去捅开了炉子,上了煤,又上床来,“孩他爹,好受些了吧。”

赵铁人微微点点头。“喝点水吗?”

赵铁人摇了摇头。“那再睡会儿吧,”老太太拉灭了灯。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日上三竿老太太才醒来。看老头子也睡着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是很长时间没有的事了,老太太感到很欣慰,她轻轻的起来,往炉子里填了煤。炉子更旺了,她把炉灰收了出去,又收进了煤。

此时,外面虽说北风紧,却是个大晴天,天空蓝蓝的,就像用水洗过了一样,远处的路上有些人影,那都是走亲戚的人。想到自己的娘家,爹娘前几年早走了,还有两个哥,每年都是她买好东西,五个儿子带上去走舅家。今年不知他们去不去,也顾不得了,去也好,不去也好,她叹息了一声,明知道没有一个儿子回来,她还是忍不住往路上望了望,甚至,她真想偷偷跑回去,那怕是给五个儿子下跪,也要儿子们来看看他爹,操心受累的一辈子,给你们都成人了,盖了屋,娶了媳妇。你们就那么心狠吗,来看看你爹还不行吗。老太太想着,忍不住的泪眼婆娑。趁着老头子还没醒,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围着工地走了一圈,双眼就没离开过那条来的路。太阳出奇的好,照着雪,泛着亮光,虽然感不到一丝温暖。

临近中午,赵铁人才醒来,醒来就四处瞅着,“老头子,你醒了。”

“孩、孩子们呢?”老太太听着心酸,她也是盼了一上午。

“大雪把路都没了,孩子们来不了,也许明天他们都会来的。”

赵铁人眼神黯淡下去,没再说啥。

“吃点吧?”赵铁人摇了摇头,又剧烈咳嗽起来,一咳嗽胸部就巨疼,疼得他浑身痉挛。他一天没吃,连口水也没喝。

年初二,一大早的老太太就盼啊,盼到中午,还是没有一个孩子来。赵铁人看上去很焦躁,长一声短一声的喘气,老太太一步不离左右,看到老头子眼角的泪,她心碎了,躲到外面痛苦了一场。再进屋来,看老头子眼睁得老大,嘴也张着,要不是眼球还动,还以为老头子过去了。

“老头子,老头子。”

好半天,赵铁人才有反应。看着她,嘴巴上下动着,却再也没有声音。

“老头子,你想说啥?”老太太凑过去,光听见啊、啊的声音。老太太心里明白,他还是想见孩子们,看来他也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看着老头子干裂的嘴唇,他用筷子蘸水给他滋润着。他看上去很安详,脸死灰般的,没有一点表情。趁着老头子又昏昏沉沉的睡去,她不能等了,说啥也得求孩子们来见他一面。

于是,她关好门,又匆匆往家赶去,几次在路上滑到,还差点掉进废井里,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她就在地上爬,路上还晕过去几次。

终于到家了,她先到大儿子家,大儿子和儿媳妇正在看电视喝茶,两口子说说笑笑的,看她推门进来,都吓了一跳。老太太就跟他们说了,看儿子儿媳妇无动于衷,还挺反感,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一下子给儿子儿媳妇跪下了,“求你们去看看你爹吧,看不到你们,他合不上眼呢。”

儿子一把扶起娘,“娘,俺明天去,你快起来。”

儿媳妇可恼了,把手中的瓜子扔在地上,“你说你大年上的磕碜我们来了,这不是明天就去吗。”看到老太太手里的一百块钱,她好像压了压火,“娘,你再去和他们说说。”

老太太应着,把一百块钱放在桌上,又去了儿子家。五个儿子都答应明天去,老太太放了心,她不敢停留,又匆匆往回赶,走得气喘吁吁,几次眼前发黑,差点摔倒。终于到了,今天的太阳好像比以前落得晚。她听到了老头子的咳嗽声,忙推开门子,老头子被子蹬了,浑身缩成一团正在发抖。赶紧给老头子盖好,又拿毛巾给他擦着嘴。

看到她,赵铁人好像安稳了许多,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甚至瘦如骨柴手还哆嗦着去握她的手。老太太给他收拾着,像哄孩子似的,“你看你,刚离开一会儿就弄得这样脏,孩子们明天要是来看你多难看,还以为我虐待你呢。”

赵铁人听了,双眼好像有神了。

熬过一晚上,大早起来,老太太就收拾着菜,过年的东西她都拿出来了,买的两条无头鱼也煎了一盘,几个猪肋骨也煮了,把肉撕下来,用葱丝和酱油拌了一盘,还有藕、芹菜,忙活到十点多钟,都炒好了,摆在桌子上,还从床底下拿出两瓶好酒,那是人家老板送给老头子的。

赵铁人从早晨到现在也很安稳,甚至没咳嗽一声。虽然不再说一句话,但是看上去模样比昨天好多了。馒头早热上,省得儿子们都来了忙不开。

快十一点了,老太太有点心惊,不时地借故出去瞅。那真是两眼望穿啊,路上看到人影就惊喜,可惜都不到到这儿来的。

都快十二点了,老太太更心急,哪里还在屋里坐得住,“也许孩子们不认得路,我去迎迎他们。”

赵铁人冲她摆摆手,那意思让她快去。老太太把锅子端下来,收拾好炉子,带好门,就匆匆出来了。她顺着路往前走着,泪水禁不住流着,嘴里嘟囔着,“一家子一百块钱呢,买着你们来看看你爹都不来呀,心怎如此狠呀,铁石心肠啊。”一路哭一路骂,竟一直迎到了家里,走进大儿子家,一家人正在吃饭,她火了,一下子掀了他们家的饭桌。大儿媳妇不干了,上去把她摁在地上就打,揪下了她几缕头发,抓的她满脸的血,大儿子也气不过,踢了娘两脚,骂她老不死的,两口子把老太太架起来扔到了大街上,把大铁门关了。

老太太疯了般,从地上爬起来拿块半头砖就去砸门,一下、二下,震天响,热的满街的人都围来看,大儿媳妇火了,开了门,夺下老太太手里的砖头,一下子把她推到了,把她摁在雪堆里,一顿掐,一顿抓,一顿拧,打得老太太大喊大叫,又大骂。

相邻看不过去,忙拉开,这么大年龄了,想把她打死。大儿媳妇破口大骂,向相邻诉说着婆婆的不是。老太太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她嚎天大哭,骂着不孝儿媳。衣服被媳妇撕得露出了棉絮,老脸上道道血痕。她哭一阵骂一阵,相邻谁也劝不住。

大儿子嫌难看,出来拉着娘,“走,俺和你去二宝家商量,怎还光找俺的茬,俺老大也不能排俺的孙呀。”他几乎是半扶着半拖着娘走。

到了二宝家,大门上已经落了锁。再去三宝家,也是,一把大锁头锁在门上。四宝、五宝一个样,没有一个在家的。

“娘啊,看到了吧,这怨俺啊,你怎光欺负俺一家呢,晚上俺去跟他们商量都不去,俺有啥办法。”

老太太突然笑了,大笑着,“不去好,不去好,你们不是爹娘生的,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老太太看上去像是气疯了。大宝看娘这样,几乎是硬拖着娘把娘送出了村外,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下子把娘推倒在地上,“儿女们都大了,你这不是往俺脸上扣屎盆子吗,哪有你这样的娘,怎不死在外面。”说着,气冲冲的回村了。

被儿子这一推吧,老太太半天没爬起来,她哭了,又笑了,很多人又围来看。忽的想起了工地上的老头子,她咬着牙赶紧起来,匆匆往回赶。一路上,人们都像看疯子一般,快到了,她挽起乱发,一阵疼痛,摸了两手血,狠心的媳妇竟扯下她两缕头发,不时的眩晕使她走路踉踉跄跄。她不敢停下,怕停下后再也起不来。

到了,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门口朝这边望。近了,看清了,是老头子,如一片干枯的树叶立在那儿。

“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屋。”

赵铁人吃惊的看着她,瘪嘴蠕动着,“你这是咋啦?”

她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泪如雨下。

明白了,啥也明白了,赵铁人跌倒了。赶紧去扶他,“畜生、豺狼,”他骂着,一口血喷在雪地上,红如天边的晚霞。

老太太好不容易把他弄屋里,一桌子的菜已经冰凉,她全部倒进泔水桶,又提出去倒进了污水沟里

熬到年初五,赵铁人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身体一阵热一阵凉。老太太守着他,好几天没合眼了,他一点也不觉得乏。大清早的,他突然醒过来,眼睁的大大的,看起来很有精神精神。

老太太给他喂了点面糊糊,他竟能说了,“准备准备,咱该回家了,人家老板明天就来了,和人家说,咱要回家。”

老太太答应着,“明天咱回家。”

“记着,他们谁家我也不去,也不要发丧,从村里找几个人把我埋在老坟里。”

老太太哭着,“我知道,咱谁家也不去,就按你说的。”

“我管不了你了,你可怎办呀?”

“别管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啊”

一夜无语,熬到天明。

老板来了,看到他们大吃一惊。老太太和人家说明了情况。老板很痛快的给他们结清了工资,还多给了一千块钱。

奄奄一息的赵铁人突然自己起来了,也不要人扶,自己爬上了地排车,还挤出点笑,冲人家挥了挥手,很是感激的样子。

老伴拉着她踏上了回家的路。

今天的天气出奇的暖和,一丝风也没有。路有些滑,老太太拉着有些吃力,一个趔趄,她差点摔倒。赵铁人嗓子哑了,任凭他怎喊也发不出声来。

看他不时地动,老太太停稳车,抹了把额头的汗,过来看他。他吃力的探起身子来,老太太忙揽住他,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他说话如蚊子哼哼“孩他娘啊,把钱藏好,藏好啊。”

老太太点点头,泪忍不住的流。

赵铁人脸上有了笑,还抬起手去给她抹泪儿,“来,我拉着你,回,你拉着我。”

“我愿你拉着你,你躺好了,”老太太扶他躺下,给他掖好被子,又拉着地排车,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她都气喘嘘嘘。

其实,她身子也很虚弱,每走一步,眼前都发黑。走了没多远,她再次停下,双手紧摁着车把,跪在地上,甚至昏过去也不知道。再次清醒过来回头看一眼,车上的老伴一动不动。

她忙过去,“老头子、老头子。”呼唤了半天,才见他喉结的上下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就像有痰,来回响动,就像打呼噜。

“老头子,咱马上到家了,你可要坚持住啊。”

赵铁人只是看着她,也不应答,喉咙里很响。老太太知道他这是在倒气,好像浑身忽然有了劲,她哭着,拉起地排车快走着,还不时回头看,嘴里不停的说:“老头子,你可要坚持住,坚持住啊,到家了,这就到家了。”

终于望见了村子,却再也听不到老伴的呼噜声。

她放下车子扑过去,搂起了他,“孩他爹,孩他爹,孩他爹啊,”看着老伴眼睁得老大,一动不动,嘴也张着,好像有很多话要说。老太太大哭着,泪如雨下,惹来很多过路人围观。她轻轻地用手把老头子的眼睛合上,又让他的嘴闭上,嘴里喃喃道,“老头子,走吧,走吧,走好啊,干了一辈子了,该歇歇了,到那边享福去吧,啊。”

有村人看见,赶紧跑回去报信。

儿子媳妇一路哭着都跑来了,后面跟着半个村的乡亲。

老太太很平静,对儿子儿媳们说:“你爹说他不愿回家,也不许你们哭,你们也没有资格哭。”又转向村里人,一下子跪下了,“乡亲们呢,帮个忙,把我老头子直接到送到坟上吧。”

儿子媳妇面面相觑,不再干打雷不下雨,一时没明白过怎回事来,都愣在那儿。村里人只是怒视着不肖子孙们,没有人敢向前。是啊,谁去找这个不利索啊。

大儿媳妇心眼多,很快明白了婆婆话中的意思,和妯娌四个咬着耳朵。五个儿媳恼了,这是出咱丑,扬卖咱,骂咱不孝啊。于是,围上前,都哭着叫娘,像是在苦劝,其实早下手了,伸进她衣服里拧她,掐她,像是把她扶起来。老太太惨叫着,被五个媳妇抬上了车,又冲各家男人说:“快走啊,这么冷的天,快把咱爹娘拉家里暖和暖和。”

五个儿子明白过来,拉的、推的,一路哭着回家去。老太太的骂声被哭声淹没了,她脸上的泪啊,看似儿媳妇在扶着她,其实都把手伸进她的衣服狠命的拧她,抓她,被五个儿媳摁着,她下半身子一动不能动,她不得不乖乖听话,老实了、不反抗了就不挨拧,不挨掐。她哭的啊,眼里都淌出了血,她紧紧地抱着老头子,哭诉着,“老头子啊,你走了,享福了,让我受活罪,等等我啊,等等我啊。”快到家门了,她一头撞向地排车挡板。大儿媳妇好像有防备,一把采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拉。虽然撞破了头,只是出了血,却没有那么重。几个儿媳妇七手八脚把她挟持了家去,把她弄进东北屋,一块破毛巾塞住了嘴,三儿媳妇还掐住她的脖子对大嫂说:“快找个麻袋,把她弄俺家去,在这儿人多,还不让她卖说啥啊。”

大儿媳赶紧去找麻袋,五儿媳看到一旁自行车后座上的绳子,急忙解下来把老太太摁在地上,连腿带脚给绑了,大儿媳拿麻袋匆忙进来,把婆婆装进了麻袋里,还把麻袋口困死了。

二儿媳小声说:“别憋死她呀,”四儿媳说死不了,背起麻袋就向外走。

家里忙做一团,谁也没注意,五个儿媳妇把婆婆弄出了家,到了三儿媳家。这么一折腾,老太太三魂去了两魂半,她昏迷了,嘴里只有口气。五个恶媳还不放过她,这个上去拧一把,那个掐一把,竟把老太太掐醒过来。

大儿媳妇点着她的头,“老不死的,再卖说呀,你那本事呢,待死不留好。”

三儿媳上去撕她的嘴,是咬着牙撕,撕得老人的嘴里往外流血,“可气煞俺了,摊上你这个不要脸的恶婆婆,俺倒了八辈子霉了,好名声都要让你传扬出去了。”

二儿媳妇又抓起她的头发打她的脸,左一巴掌,又一巴掌,还骂说着,“老不死的,一家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死的怎不是你,留下俺爹还能干点活,你这个老人妖,长舌妇,死老婆子,不得好死。”

五儿媳上去踢了婆婆两脚,“翻翻她,看有没有钱。”

“对呀,”五个儿媳妇围上去,给她解开来,七手八脚把婆婆拖了个精光。此时的老太太哪里还有还手之力,大冷的天被五个儿媳妇剥的精光。棉裤、袄里外的翻,里子都撕烂了,还真翻出了两千块钱。五个儿媳妇就像五只凶恶的母狼,看到钱,眼睛都绿了。二儿媳妇紧紧攥着,还倒退了两步,想夺门而出。

四儿媳妇、五儿媳妇一下子倚在门上,“数数有多少,咱平均分。”

大儿媳妇忙说:“对,咱五家平均分。”

二儿媳妇看跑不了,答应了,数了数,正两千,一家四百。

四儿媳发话了,“不如把钱交到账房,反正发丧也花钱,等发完丧剩下后咱再分。”

“说得对,发丧反正也是咱五家凑钱,”大儿媳说。

一致同意,就这么办。又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婆婆,大儿媳指着她骂,“看看俺爹,到死也不花俺一分钱,你这个老妖精还想贪了自己享受,快死吧你,省得俺再花钱为你发丧。”

看到地上冻得瑟瑟发抖的婆婆,五媳妇把棉裤袄扔在她身上。

五个媳妇出了门,把她反锁在屋里。

老太太半天才缓过劲来,浑身疼啊,身上被抓的青一块紫一块,她没了眼眼泪,只有一个心愿,怎也得活着把老头子送进土里,她穿上了衣服,颤微微地站起来,用袄袖擦干眼泪,就去开门。她们从外面挂了锁,她扬起胳膊想砸门,却又无力地垂下,想到刚才那一幕,她怕了,五个儿媳想弄死她那是轻而易举的,她知道反抗是徒劳的,连老头子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大门响,三儿子穿着一身孝服见来了。她大叫着,又晃门,“三宝、三宝,快给娘开门。”

三宝走过去,犹豫着。

“三宝啊,快开门吧,娘不闹了,你爹走了,娘的去送送他呀。”

“娘,你真不闹了?”

“不闹了,不闹了,娘也没力气闹了,都是娘不好,娘老糊涂了,给你们丢人了,你爹老了,娘不在,你们脸上也不好看呀。”

三宝想了会儿,“那你等着,我跟哥哥们说说去。”

“去吧,快去吧,”老太太催着。

一会儿,五个儿媳过来了,给她开了门,“老不死的,你真不闹了。”

“不闹了、不闹了,你们行行好,让俺去看看你爹吧,俺给你们跪下了,”说着,老太太跪在了五个儿媳面前。

“别弄那可怜样,说好了,不让你哭就别哭,不让你说就别说,再要闹,俺就整死你个老不死的。”

老太太忙答应着。二儿媳妇一把把她抓起来,把手中的黑褂子黑裤塞给她,“把你送老的衣服提前穿上,省得死后麻烦俺。”

老太太啥也没说,听话的把衣服换上。

三儿媳妇端来一盆热水,“快洗洗吧,免得丢人现眼,俺爹娘我没没给他们端过洗脸水呢,还说俺不孝顺。”

老太太洗着脸,一洗两把泪,又怕儿媳们看出来,就不停的洗。

“行了、行了,臭美啥,老头子死了高兴是不,还没完了,驴屎蛋子上挂霜雪,再洗也是个扫把星样,”四儿媳妇骂着。

老太太走一句话不说,慢慢的出屋来,五个儿媳妇跟在后面,就像看一个稀奇古怪的动物。

走出大门,五个儿媳妇换上了悲痛的表情,一边一个扶着婆婆,装出很孝顺的样子,那是给相邻看的。大门口,五个儿子也来接着娘,把娘迎进屋里。

看着,忍不住的一脸泪。赵铁人眼睛微眯着,嘴巴微张着,像是有话要对她说。

老太太再一次捂合两人老头子的眼,“走吧、走吧,孩子们都守着你呢,放心的走吧,不要担心俺,孩子们对俺很好啊,啊,”说着,一脸的泪。

赵铁人的嘴就是合不上,老太太埋怨着,“还要说啥呀,孩子们都在,不是都看到了,看你的新寿衣,上下一身新,多好啊,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安心的走吧,不要说了,俺求你了。”

还真就怪了,她话刚完,赵铁人的嘴闭上了。大宝搬把椅子过来让娘坐下了,和她说着办丧的事儿。老太太抹着眼,“你们商量着办吧,怎好怎办……”

村里人都痛恨五个儿子儿媳的不孝,除了本家的人,没有来帮忙的,都指指点点的看笑话。起灵了,亲戚们都恨他着呢,没有一个来的;村里更没一个人帮忙抬灵柩。发丧人不得不领着五个不孝子给父老乡亲磕头,一连磕了好几遍,还是没人上前。老太太不得不出面,这才有村里人陆续过来帮忙……

送走了老头子,剩下的钱分了,拉回来的那点东西也扒拉开了,只给老太太留下一口锅,两个黑碗,还有床被子。

老太太的养老的事摆在了桌面上,五个儿子儿媳商量着,一时拿不出个办法来,都骂她是个累赘,又不能干活,干吃饭的货,还把街坊邻居的不帮忙、让他们出大丑归罪在老太太身上,要不是她出去卖说怎会这样。老不死的,死了后拖出去刨个坑卖了,省得花了钱出丑。儿媳妇都这样咒骂她。不但儿媳妇,五个儿子也是这样看,特别是大儿子,拳头差点落在娘的背上。

谁骂她,老太太也无动于衷,她的心已经死了。趁着上厕所的功夫,她偷偷去了老伴的坟上。现在,她连给老头子买供品和黄纸的钱都没有,坐在老头子的坟上,捧起一把土撒向坟头,禁不住大哭,哭的都背过气去,边哭边诉,“孩他爹呀,你走了,可让俺怎活呀,你让俺上哪里去呀……”

村里人都赶来劝。

大宝赶来把娘背回了家。大门一关就训开了,五个儿媳戳着她的头顶,你一言我一语,戳的老太太的头跟波浪鼓似的。老不死的,光给儿女们丢人,想死你可死呀,门道里有绳子,厕所里有农药,有本事死去,谁去拦谁是王八生的。怎碰上你这样的狠心婆婆,到处卖说人,嘴该撕,该把你的狗舌头割去……

一顿骂,又推了她几个趔趄,五个儿子看着,谁也不管。老太太也不辩解。五个媳妇罚婆婆站在南墙根下,坐下还不行,坐下就挨掐。老太太受不过了,“你们弄死我吧,”她爬到了太阳下。

五个儿媳还不依不饶,五个儿子不干了,各自说自己的媳妇,快七十岁的老人了,折腾病了还得花钱治。五个媳妇这才散伙。

不管怎说。问题要解决。挨家轮着住,一家子一个月,死在谁家在谁家发丧。先轮谁家抓阄定,至于吃饭怎么办,自己烧也行,跟着吃也行。

开始抓阄,大儿媳抓了第一名,恨恨的说倒煞霉。其他儿媳偷着笑。

儿子们去跟娘说,她一声不吭,默认了。

大儿媳妇是个干净人,嫌她脏,别说北屋,就是西屋南屋也不让她住。紧挨着牛棚的草屋子给她打扫出巴掌大的地方,两条凳子支块门板算是床,门口挂个草帘子,没有电灯,扔给她一个蜡烛头,又用个簸萁给她挖了两瓢面让她自己做饭,还不让她烧柴火,有腿有脚的闲着没事儿自己捡柴去。大儿媳妇出屋见她就骂她,“你个脏老婆子,脏的污染了草料,牛都不爱吃。”

老太太有泪往肚里流,吃不上,喝不上,晚上最难熬,冻得整晚上睡不着,想趁着好天晒晒被子,被大儿媳妇扔到南墙下。实在饿了,趁大儿媳妇不注意,爬到鸡食盆前喝点挂面汤。被大儿媳妇撞见了,一脚踢在老嘴上,踢得老牙松动满口血,大儿子碰上也装没看见,进屋喝大茶。

实在熬不过,拄着棍子到坡里拾柴禾,再邻村要点吃得。十多天了,就给了两瓢面,那够她吃得。要饭的事被大儿媳妇知道了,被她好一顿骂,又说她出去扬卖她。她实在忍不住,顶撞了几句,被大儿媳妇摁在地上一顿好打,头发都揪下了两绺子。大儿子就在家里,装没看见。大儿媳妇打了她,当儿不但不过问,还劈头盖脸的训了娘一顿,差点把她的锅给摔了,还凑到她耳旁发恨说:“你活着还有啥用处,光糟蹋粮食,俺爹活着也比你好,你怎就不死呢。”

这就是自己的儿吗,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嘛,早知这样,当初就该掐死他。哭了一晚上,一大早的背着自己的被子和那口锅就走。大儿子推了她个趔趄,“你想到哪儿去,说俺不招你吗,你要死就快点死,俺就被你扬卖煞。”

老太太点着儿子,“你、你、你白披了一张人皮,你也有儿女,你也有老的时候。”

大儿媳妇勃然大怒,上去就抓了她一把,还夺过她的被子扔到地上用脚踩,正好被二宝碰上。

大儿媳妇马上就告上状了,“你看咱娘,大早晨的也不消停,吃饱了喝足了还跟我又吵又闹,非要走,你看怎办。”

二宝也劈头盖脸的训了娘一顿,冲大哥大嫂说:“别管她,爱死到哪里就死到哪里,翻翻咱娘的身上还有钱不,我老觉得咱爹挣的钱不对,应该还要多些。”

二宝这么一说,大宝眼发光。过去把娘摁在地上,还捂了她的嘴不让她喊出来。大儿媳妇就下手了,把她的破棉袄棉裤摸了个遍,翻着翻着还咬着牙拧上几把,专拧大腿根,把棉裤袄都撕出了棉絮,还真翻出几十块钱来。

老太太流了满脸的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装死,”两个儿子把老娘抬进了草屋里,连她的被子还有那口锅一块扔进了屋里。

二宝还发恨说:“老东西就是欠饿,饿她三天再说,大哥大嫂可别心软。”

“放心吧,他叔,给你,”二十块钱递到他手里。

屋里的老太太呻吟着,哭诉着,“老头子,看咱的儿女吧,一个个比狼还狠啊,那是我捡破烂卖的钱,准备给你买供品和黄纸的,老头子啊,你睁开眼看看啊,为啥留下我一个人受罪啊,这快清明了,人家坟头上冒青烟徐徐,你五个儿子谁去呀,还得我这个孤老婆子去给你送钱。老头子啊,累死累活的一辈子,不值啊,养了这群白眼狼。”

大儿子闯进屋来,气歪了鼻子气歪了嘴,“哭哭哭,哭丧啊,没用的老东西,你怎就不替俺爹死呢,你活着有啥用,光给儿女添麻烦。”

老太太指着大儿子,“你、你、你这个畜生啊,不孝子,我是你亲娘啊,你吃奶的时候怎不嫌你娘无用啊,我、我、我真后悔啊,后悔当初不掐死你们。”

“得得得,你看你个脏样,臭气熏天,我求求你了,我的老娘,你就闭嘴吧,非逼着我弄死你吗。”

“你把你娘弄死吧,反正你娘也活够了,你们这些畜生,”老太太大骂不止。

大儿媳妇闯进来,劈头盖脸一顿打,又把一根绳子和一瓶农药扔给她,“想死啊,给你,”拉着丈夫就出来了。

老太太吐了一口血,手哆嗦着拿起那根绳子,“老头子,看到了吧,报应啊,报应,你等着俺,啊,黄泉路上来接接俺,一帮畜生指的路俺不走。”

她想爬起来,可是已经起不来了,就扔了绳子去拿那瓶农药,瓶子盖还没拧开呢,三宝闯了进来,看到此情景,一下子夺过那瓶农药,“你想干啥,想死啊,别糟蹋了这瓶药。”“你这个不孝子,你娘就不值这瓶药钱?你们啊,怎都这么狠心,你们也都有儿女啊,你们也还有老的一天。”

“得得得、别啰嗦了,谁家有你们这样的父母,穷头,让儿女们跟着出去丢人,还有脸说。我问你,你给了我大哥二哥二十块钱,我的呢?”

“俺明白了,你也想跟俺要钱是不,你娘没有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你看你娘这把老骨头还值几个钱,去把你娘卖了吧。”

“呸、呸,就像茅房里出来的,谁要,你快给我,不能偏心眼。”

老太太那个泪呀,哗哗的,眼睛都快哭瞎了,“那是我捡破烂给你爹买黄纸的钱,被你两个哥哥抢去了,你还来要,你、你……”

“我不信,爹死前一定给你存了钱,不给,我可翻了。”

他还没动手呢,四宝五宝也闯了进来,都来跟娘要钱。

老太太看着三个如狼似虎,眼睛都发了绿的儿子,她撩了下满头的白发,摸了两把老泪,想说啥,五宝先开了口,“娘,你不能这么偏心,偷着给大哥二哥钱,啥意思,难道我不是你亲生的?”

“是啊,难道我们不是你亲生的,你说。”四宝指着娘。

老太太点点头,“你们都是娘亲生的,都是一样的畜生,滚、都给俺滚,”老太太声嘶力竭,累得趴倒在地上。

三宝忽的看到了娘耳朵上的银圈,眼睛一亮,一下子扑上去,摁着娘的头一下子揪了下来,揪豁了娘的耳朵,鲜血直流。四宝也不示弱,又揪下了娘另一只耳朵上的银圈,揪了几揪,揪了满手的鲜血,疼得老太太都昏了过去。

五宝一看急眼了,四个哥哥都有了,独他啥也没捞着,心里那个急呀,抖擞着娘的烂被子,摸遍了娘身上的破棉袄,啥也没有,气得他直跺脚,“俺最小也不能总欺负俺吧。”

忽的想起娘嘴里的那颗金牙,小时候听娘说过,还是爷爷在时到济南做买卖时和娘镶的,那时的爷爷家可是地主,富得很,建国后就败落了。想着,他一阵惊喜,扑上去掰开娘的嘴看,金灿灿的,还在。于是,他就用手紧掐着娘的嘴,尽量的张大,伸进手就掰,还真结实,疼的老娘嗷嗷直叫,差点断了气也没掰下来。起身赶紧往家跑,一会儿就拿来一把老虎钳,小儿媳妇也紧跟在后面。

小草屋里,老太太的惨叫声不止,儿媳妇使劲摁着,混账儿子把老虎钳子伸进了娘嘴里。终于拔下了娘的金牙,两口子满脸惊喜。正好被老大两口子闯进来看见,黄灿灿的金子谁不稀罕,掰开娘嘴伸进手去摸了一阵,看还有不,只是弄了一手血。

老五两口子要溜。大儿媳挡在门口,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宝去上就抢,四个人就下手了,从屋里滚到院子里,从院子里打到大街上。老二老三老四听说了,也顾不得体面了,更没了亲情,都跑来抢,那颗金牙在兄弟五个的手里传来传去,兄弟五个都挂了彩,妯娌五个也是头发凌乱满脸血。

满村的人都来看笑话,没有一个向前劝的,还都叫好。

家里的老太太打来洗脸水,洗净了脸上的血,拢了拢满头的白发,把养老送终的棉裤棉袄穿上,又背起她的破被子和那口黑锅,拄上自己的拐棒走出家来。

此时,五个儿子儿媳还再挣抢她那颗金牙,谁也顾不上她。老太太看着自己这些贪婪的儿女,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呸!些畜生,打吧,打死才好呢。都打死才好呢,”她嘟囔着,一瘸一拐的向前走去。

有人大喊,“哎呀,你们就别争了,你娘走了。”

五个儿子儿媳只是看了看,怔了怔,谁也没去追,又在抢那颗金牙。只见金牙腾空而起,啪的一声落进了湾边的水井里。

以前,全村人都吃这口井里的水,自从装上了自来水管后,这口井就废弃了。这是口土井子,井口很大,淤积了不少,里面还有水,但是不深。金牙掉进了井里,兄弟五个看了看,五宝率先跳进了井里,金牙是他弄到的,他不能让哥哥们抢了去。

四宝一看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接着是三宝,二宝,兄弟四个都在井里挤,井里捞,只有大儿站在井边犹豫。

只听大媳妇骂着,“窝囊废,没出息,死货,还站着看啥,金牙自己能飞上来。”

老婆骂,街坊笑,大宝咬咬牙,也跳了下去。

五兄弟在井里捞,个个像泥猴,妯娌五个围着井口推搡,谁也不让谁。

就在这时,井四周塌方了,塌了一大片,五个不孝子被埋了,连喊句救命也没来得及;妯娌五个也被埋了半截身子,拼命呼救。但没有人也不向前拉她们一把。

越挣扎陷得越深,没过胸部,没过头顶,直露出几只手,还泛着许多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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