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八十年代初的小院,三间砖瓦房已经破烂不堪,房基的石头上布满了岁月的尘埃,细小的蛛网挂在石缝间,好像石头与石头之间靠它们来粘接,那些布满灰尘的蛛网啊,倔强的忍受着风的拉扯;红色砖垒成的墙早已经失去了光鲜,怎看也是一片灰暗,水泥勾的缝已经松动脱落,缝里的细沙不时在风里飞扬,就好像要挣脱缝隙的束缚,那么毫无顾忌地向外飞洒,要命的是东墙角裂开的粗缝,沙早已经被风吹尽,风钻进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墙发出的哀嚎,看着更使人心惊胆战,光怕一眨眼轰然倒塌。不是吗,屋顶的那些瓦已经松动走形,歪歪扭扭地摞在一起,随着屋顶沉陷下去,又凸出来,就像是骆驼的峰。是的,屋顶有随时塌陷的可能,也许会塌陷在一场小雨里。破旧的屋门早已经变形,关不严,打不开,还不敢猛推猛拉,光怕一下子散了架,谁来也是斜着身子小心地进来。
谁来呢?屋里的王老太刚忙完,她坐在炕沿上,瞅瞅眯着眼、蠕动着瘪嘴的老头,又透过窗户望着小院里的那棵碗口粗细的柿子树,满树的柿子红了,往年这个时候,五个孩子会陆续回来,不先进屋看瘫在炕上的老爹,而是站在柿子树下看着,满眼欲望,匆匆进屋放下手里的东西,跟老爹打个招呼,就会匆匆到院里来,洗也不洗,先吃两个解解馋,再爬上那棵粗大的柿子树,摘上满满一筐,好像回来就专为这些柿子。是的,这些离了家在外工作的孩子们啊,一年回不来几趟,都说忙,打个电话也是匆匆地,好像耽误他啥要紧的事儿。一年里,年三十回来到饭点,凑到一块儿吃个中午饭,下午就作鸟兽散,理由很充足,没地方住吗。没地方住是个事实,三间屋,一盘炕,锅头灶脑、破沙发、破饭厨、破饭桌占两间,里屋放些杂物,还有老柜子老抽屉老箱等,实在没有空闲的地方住,再说,寒冬腊月的,屋里冷如冰窖,叫谁也受不了。满屋的烂东西看着不少,却没值钱的货,孙子孙女的话,收破烂的都不要,你们还拿它当宝贝。当宝贝吗,她也不想要,想把这些破烂玩意劈了当柴烧,把屋里收拾出来,买张新床新沙发啥的,也好孩子们回来有个地方住。她说了不止一次,不止一年,可和哪个孩子说都应着,就是不给办,把钱给谁谁也不接,谁也不在乎这三千两千。这两年,这事儿成了心病,毕竟,她还有自己的想法,年龄大了,到年都八十了,手脚不利索了,服侍不了老伴了了。
是的,老伴得偏瘫正十二年了,都是她伺候着。老伴他肚子里没毛病,只是半边身子不能动,他身量大,吃得多,天天伺候他吃喝拉撒,一天下来,累得她浑身像散了架。不散了架怎的,早晨五点起来,伺候他拉尿,烧热水给他洗手洗脸,做好饭后再伺候他吃饭,吃了饭喂药,差不多一上午就过去了,这些做完了,再帮他翻身,给他按摩手脚,稍微歇会儿就中午了,再忙着做中午饭,中午饭后眯一会儿,又给他翻身按摩,按摩也很累人,不按摩还不行,光怕他长时间不动褥疮。晚饭吃到七八点,收拾完后九点多,自己才得点空,坐会儿喘口。这天天啊,就是这样,光伺候老伴了,啥事也做不了。老伴呢,脾气还不好,哪一点伺候不好就骂骂咧咧,发脾气摔碗。这一辈子受他气,老了都这样了还欺负她,啥也是她的不对,天天哄着。
唉,年轻时,抚养五个孩子吃苦受累;老了,伺候老伴还是吃苦受累,天生就是个吃苦受累的劳碌命,好像这辈子欠他们老王家的,来偿债似的。唯一使她安慰的是孩子们都有出息,地瓜窝头高粱面,培养了五个大学生啊,那些年村里人谁不羡慕?特别是大儿子,大学毕业留在省城,靠丈人家关系,仕途顺利,当多大的官她说不上来,就因为他的官,过年过节的,村里、镇里、县里、市里都来慰问她家,粮油米面的送不少,年上大儿媳妇来不就夸吗,一年到头吃的是谁家的……其他儿媳妇就奉迎,临走都带些走,挑挑拣拣的,剩下的才是她的。其实,多少剩下些就够她吃的,老了,吃不了多少东西了,鸡鸭鱼肉不馋,吃了不受用。说句知足的话,这些年里没缺着她,少啥了给哪个孩子打电话都会很快买来。就是谁也不愿意住下,来放下东西坐会儿就走,谁也不愿意住下,嫌屋里味。
屋里味吗?应该有味,拉尿都在屋里能不味吗,夏天还好,敞着门窗,冬天就不行了,屋里味就大些。也许她习惯了,闻不着啥味。但是,每次看孩子们来都皱眉掩鼻,炕前站站,说不上几句话就躲开,她心里就不舒服,就暗骂,些不知感恩的孩子,嫌弃你老爹了,没有你老爹早出晚归、拼死拼活的干,能有你们今天,看个个穿得光鲜亮丽的……可是,她不想骂孩子们,来一趟难得,又待不长时间,正事还说不过来呢,哪有时间说这些。特别是今年,她感觉自己很不好,吃不下饭,浑身没力气,心慌气短的,说是得了啥大病吗,好像又不是,就是不愿意动了。老伴呢,虽说好吃好喝伺候着,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不爱动了,话也少了,拉尿也不知了,要不是伺候他有了经验,还不经常拉尿到被窝里,那才糟了,哪里有那些被褥让他糟蹋。
这些日子,她很想有孩子们来替替她,她觉得很累。可是,孩子们都有工作,都吃着公家饭,天天上班,还要管孩子忙家务。说实话,五个孩子的小孩儿,她没看过,光伺候这个糟老伴了,没给孩子们帮上一天忙,现在向孩子们开口,她很为难。望着窗外的柿子树,柿子红了,小院里弥漫着淡淡地香气,在屋里恍惚都能闻到,鸟儿们都聚来啄食,特别是喜鹊,一大早的来,‘喳喳地’叫几声,她知道,几个熟透的柿子就遭殃了。往年这时候,哄鸟是她一大任务,一大早起来哄,隔着门、窗哄,鸟见她拿着火棍出来,都吓得一哄而散。现在,看着鸟啄食,她也习惯性地吆喝几声,却也有气无力的。是的,她觉得浑身没力气,连说话也没力气。往日里,她给老伴换褯子,不费多少劲儿,就能把倒链拉起来,把老伴悬起来,很利索的伺候他拉尿,用热水给他擦屁股,伺候他舒舒服服的。是的,偏瘫的第二年,老伴就用上了倒链,要不怎样呢,一百八十多斤重的身子,一个体重才八十多斤的老女人是挪不动他的,刚开始有孩子们帮着,孩子们轮流伺候,她还省些心,可是天长地久啊,孩子们都忙,不能天天陪着,于是,老伴就坐上了吊车,一坐就是十多年。有时候故意把他吊起来,轻轻的晃动他,就像打秋千一样,那是帮他运动。老伴总是满脸的笑,笑着笑着,哈喇子就流出来……
唉,想想,老伴也是没福的人,刚给孩子们完成任务,还不曾享一天福呢,好好的得了这个病。那天上午,还在公路上铲草呢,邻家好他爹就跑来和她说,大宁爹干着活儿一下子就瘫在地上起不来了,都送医院了。她吓得一时六神无主,也瘫坐在院子里,于是,赶紧翻出孩子们的电话号码挨个打电话……
还是孩子多好啊,一有啥事儿就知道了;还是孩子离着近好啊,能指望得上。自己三个儿两个闺女,可是两个闺女嫁的远,指望不上,要是闺女离着近了,她不会这么受苦。指望三个孩子吗?大儿子指望不上,可是能给出主意走关系,这就很好了。其他两个儿子,一个县里,一个镇里,平日里还就指望他们,只是他们忙呀,来去匆匆。这些优秀的孩子们,她是该知足呢,还是不知足呢,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有啥事儿,孩子们都给办了,一点也不用她操心,像孩子们说的,您呢,只管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爸就行,别的啥也别管。她想修修房子,和孩子们说了,孩子们的意思,能住就行了,还修啥呢,以后谁来住。这想法也对,她自己就有这样的想法,自己和老伴还能活几年,可住着总是提心吊胆,半夜里,总能听到屋顶子细小的吱呦声。好天还好,风雨天里,那是最揪心的,风雨急,门窗动,屋顶子漏雨响叮咚,屋里冷嗖嗖。不但他怕,老伴也怕,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满脸的焦急,嘴里哇啦说着啥,说着啥呢,一直还能动的手紧紧抓了她,往他身边拉,她看得出,老伴不是害怕,是想护她……
屋成了危房,村书记来了好几次,让她和孩子们商量商量,或是修缮,或是住到别的地方,这屋说啥也不能住了,万一出现啥问题,后悔都来不及。她光答应着,也和孩子们说过,孩子们啥意思呢,她从不问,也没谁和她说,她知道,孩子们还没想出好办法。大儿子倒是说起过,让到城里租房住,租房费他出,离着老二老三近,他们也好随时照顾。看来是老二老三不同意,一直拖着没办,老三媳妇说话里的意思到省城里租房吧,租房费和老二家平摊,让老大家照顾。意思很明白了,都对老大不满,都不愿意照顾他们,老俩个成了累赘,谁也嫌弃。都不愿意伺候,她觉得又伺候不了,怎办呢,她一直很发愁,望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老伴,若是在别人家,早死了。村里那些得偏瘫的老人,熬不过几年就走了,不管是轻重,不是病要了命,是伺候不好要了命。像老伴,得病十多年了,七十三得病儿,如今八十五了,还好好的,这样的结果,一是有条件,经济上困不着,二是照顾得好。钱孩子们出,照顾是自己的,好吃好喝伺候着,被褥一个星期拆洗一次。她爱干净,卫生方面舍得下力气。正因为这,老伴才活得长久。可是,自己也老了,都八十三了,伺候不动了,老俩个这样,也该走了,不能光拖累孩子们。她越想,死得想法就越浓,活着还有个啥念头呢,就是孩子们的累赘。还有这老屋,也成了村里最破旧的了,这还是孩子们的面子,要不早让扒了,也是得利于在村东的偏僻处、村庄的规划外,中间又和村子隔了一片树林子,才不显眼,才不影响村子争创新农村的事儿。村里书记每次来,眼睛都离不开屋顶子,“要不,您跟二爷爷去村大队室的两间空房子里住吧,我让人修缮一下,别一场雨再塌下来……”
是的,一到刮风下雨,她就忙把那些瓶瓶罐罐放在漏雨的地方,屋外大下,屋里小下,滴滴哒哒的漏雨声锁紧她的心口,唯一宽心的是孩子们的电话,一下雨谁都来电话,谁都说好天了修缮房子,这些话她一年听很多遍,听了十多年,房子还是漏,话还是那样说,最后,再下雨的时候接听孩子们的电话都是应付,一点也不焦急了,只是说房子那能就塌了呢,住了好几十年了也没事儿,别说这砖屋了,老平房住了几十年,一年里怎不塌个三回两回的屋角子,塌得最厉害的一次,檩都断了根,不一样没伤着人吗。她和哪个孩子也是这样说,心里却特烦气,好天了说修不修,你推给他,他推给你,雨天了又都这样,不修散伙,砸死了更好,砸死了享福去。当然,这是她心里的想法,她从不向孩子们抱怨,抱怨啥呢,说谁谁不高兴,不给孩子们添堵,不能往孩子们身上抹黑。村里人都以为,房子不修是想把老俩接城里住,都说她不愿意去。她也顺水推舟、借坡下驴,把事儿往自己身上揽,老伴这样,窝里拉窝里尿的,去谁家住方便,孩子们非要去,用不给修房子逼她去。她就这样说,村里人就夸孩子们孝顺,都当成榜样,反说她是个老顽固,伤了孩子们心。
可事实呢?只有她心里明白。她觉得这样挺好,孩子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孩子们好,她脸上也有光,就是老伴见人光胡言乱语,幸亏他说话不利索了,见人啊啊啊地,只有她懂得老伴想说啥,别看老伴这样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那次孩子来不都是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能动的胳膊乱抡着,那是他发怒。其实,孩子们来,几个到他床头的,甚至屋门都不进,把东西放在门口,在院子里和她说几句话就匆匆走了。说真的,老了这样谁都嫌,别说孩子们,她都嫌弃,特别是老伴拉尿到被窝里,那个味呀,比茅厕里都难闻,她真是伺候他够了,一辈子积攒的被褥都让他祸害了,尿了拉了拆洗,拆洗了多少遍了?
听着老伴发出的鼾声和喉咙里的痰滚动的声音,她落泪了,还活着干啥呢?自己也受罪。很多次了,老伴向她伸手要,她知道老伴要啥,窗台上的几包耗子药。刚出院回来的时候,他说话还能听得清,不止一次的和她说:“宁他娘,俺得病要是不能恢复,你要是给俺伺候够了,就把那几包耗子药给俺掺饭里,俺走后,你去跟孩子们想几年福,一个孩子家住半年,五个孩子轮一遍就三年,孩子们都不嫌你,都对你好,俺知道,俺放心。”是,不管是儿子媳妇、闺女女婿对自己都好,见面亲,说话热,可这都是表面上,真去了,到底对自己怎样还不一定,从老伴这事上她看清了,不能动了指望孩子们伺候,一日两日也许行,时日长了,谁还对你好。老俗话一点不错,“久病床前无孝子”,象董永那样的汉孝子,几千年里出了几个?哪个孩子是董永,她叹了口气,也行了,都八十多了,寿限够大的了,村里有几个活过八十的,伺候不了了,一块走好了,只是怎个走法,她犯了心思,走要走的体面,不能给孩子们丢人,不能毁了孩子们的名声。
趁着空儿,她翻出她和老伴的寿衣,这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刚过六十岁那年做好的。缝制时,老伴还说啥,死了穿啥不行,非花这些冤枉钱。可是,她有她的想法,辛辛苦苦一辈子,走时怎也得穿得体面些,到了那边风光些,为了孩子们节俭了一辈子,这事上不能省着。幸好那时缝制好了,现在就是想做也没这个精力了,她摩挲着绸缎褂子,冷不防老伴的手也伸过来,倒把她吓了一跳,这一只还能动的手,这十几年里不知轮了她多少次,打到她的脊背上,她觉得生疼,打疼她了,她也反击,掐他抓他,抓的他满胳膊的血印子。如今,这只手也不那么灵活了,就像条僵硬的蛇在蠕动。他显得很平静,从他的眼神里,她看出了什么。“想穿吗?”她忍不住抹着眼,老伴想抓她的手,尽力地往前够,她一把抓住老伴的手,从前的这只大手是多么有力啊,推车子,握锄头,一百多斤的粮食袋子搬着是那样轻松,就靠着这双大手,供应五个孩子上学、成家立业。如今啊,一只手一动不动,成年累月半握着,掰都掰不开,就像是死了,这只还活的手是多么僵硬,多么软弱无力。老伴抓着衣服往自己身上拉,她明白了,说着,“等会儿,俺烧水给你擦擦身子再穿上,别弄脏了。”他像是听明白了,松开了,一脸感激的看着她。她抹着泪去烧水,锅里冒白气了,她拉动倒链把他吊起来,也不管他冷热了,这个白胖的不能动的身子被赤裸的吊着,他很配合,不像以前一样扭动挣扎。滚热的毛巾在他身上轻轻擦着,从头到脚,她擦拭的很仔细,连脚指头也不放过,擦干净了,把他放下来,和他说着等等,她也洗洗,洗好了一块穿寿衣,一块走。老伴很听话,就像个孩子似的等着。她洗好了,自己先穿上寿衣,又给老伴穿上寿衣,一切收拾利索了,看锅里还有热水,就舀了半碗水,把几包耗子药当着老伴的面倒进了碗里,轻轻地说着,“你可别后悔。”老伴“啊啊”了几下,那个意思他先喝。“你先喝、你先喝,就那么急吗?”她好像迷了心窍,把碗端给老伴,脸上的泪哗哗地,碗凑到老伴嘴边,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那只还会动的手一下子从她手里抢过碗,还在她愣神的功夫,碗里的水被他喝了个一干二净,喝下去后,他好像松了口气,碗掉在被子上。她这才回过神来,着急了,哭着喊,“你怎都喝了,你喝了俺喝啥?”他看老伴流泪了,还轻轻的摇摇头,嘴一张一合,想是和她说啥,从他的神情上,她明白了老伴的意思,要她好好活着,他先走了,不再拖累她。顿时,她失控了,搂着他诉说着,用毛巾给他擦着嘴里冒出的白沫,他像是很难受,不时地摇动身子,晃着脑袋,也就一袋烟的功夫,他表情舒展了,像是解脱了一样,那眼神,一直盯着她,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眼角的热泪淌了下来……
看着咽了气的老伴,她反倒平静了,喃喃地说着,“你先走一步也好,俺等等孩子们,和他们说一声,走吧,安心的走吧。”就这几句话,老伴闭上了眼睛。她是那样的安静,整理着老伴的仪容,又那样坐在炕沿上,透过窗,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往年这时候,柿子熟了,孩子们会回来摘些的,今年,柿子有红又大,可怎没回来的呢?她拨通了大儿子的话,电话通了,她说得是那样平淡,“你回来一趟吧,俺和你爹走了。”她不等儿子说话就挂了,又给其他孩子打电话,打完了一遍,手机掉在地上,手机再响也不接了,她出神的望着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一路踉跄地走到了院子里,一根细绳挂在树杈上,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不想让老伴等得太焦急,老伴腿脚不好,黄泉路上,还得扶着他……
2020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