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口娘

洛口娘

洛口娘死了老伴刚十多天，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一天晚上，洛口和媳妇四妮常来陪她，给她送来了一碗牛肉馅的水饺，只是凉了，让她早晨的时候热热吃。这不过年不过节的送来碗饺子，洛口娘就有些受宠若惊，感动的忙接过来，一时不知说啥好了。很久没看到媳妇的好脸子了，乍一这么亲热的对她，特别是亲亲的一声娘，叫得她心里慌慌的，都忘了应声。儿子呢，也是一脸的笑。这和老头子躺在床上时截然相反，十几天不来一趟，来一趟没个好言语，不是闷坐一会儿就是说几句臭话就走。

当然，对于儿子给他爹办得丧事，她还是很满意的。啥也不缺，没花她一分钱，风风观光的把老头子发送了，这使她很感动。本想着过些日子把手里的五千六百块钱给儿子送去，儿子想开个磨房，正是用钱的时候。他听四喜说过，办丧事，花了将近一万。四喜是村里红白事的账房先生，专管记账的，四喜的话她信。虽说，打发老人入土为安是儿女的事儿，应该的。但是，她不想让儿子全掏这个钱，办丧事时儿子给照应着就行，钱她拿。老头子倒头那会儿，顾不得悲伤，偷偷把钱给媳妇。媳妇啥也没说，又把钱塞给她就忙去了。当时，感动的她竟没有那么悲伤了，在老头子的灵柩前嘟囔了好几次，让老头子安心的走，钱都是儿子和媳妇拿的呢。放心走吧，不要挂牵俺，俺难为不着。

洛口娘早拿好了主意，钱一定是要给儿子的。五千块钱是老头子早预备好打发自己用的，还给自己存了五千块钱，千叮咛万嘱咐她，要她不要和孩子们说。钱存到了会计股长那儿，也早叮嘱了人家，等她死后再把这个钱提出来。洛口两口子要是不管，就给闺女春，让她张罗着，也不至于走得太难看。现在，她改变了主意，一定把钱还给儿子，就冲儿子给他爹办得风光丧事儿也得给。甚至，她想把她的送终钱也拿出来给儿子。自己身体还好，活个十年八年的应该没问题，捡一年破烂，攒个两千块钱很容易。她算了一笔账，最多五年就能攒一指头钱。

 而且，她也想好了，万一得个啥病儿，趁早走了就得了。不能像老头子，熬了一年多，除了多受罪，又花了不少冤枉钱，得到啥了？干劳务攒了三指头钱啊，一下子花了两指头去，还把身体治垮了。老头子本是自己走着去的医院，一个月后被抬了回来，就卧在炕上了。那么能吃的一个人，从医院回来后，连碗稀饭也喝不下了，整天整夜的不睡，光疼得吟哼。倒头的那晚上，喝口水都顺着嘴颊子流出来。

老头子到底得了啥病，她也说不准，她听儿子说是肺癌、闺女春又说是肝癌。不管怎样，最后，老头子吐血了，黑红的血顺着嘴角往外流，嘴里冒着血泡儿，她都擦不上，几块毛巾都成了红色，都能拧出血水来。也幸亏那晚上闺女住下了，要不她一个人不知怎办。当时，她还撵着闺女走，闺女一个脑瘫孩子离不开她，女婿又出了车祸，还拄着双拐，怎能照顾个病孩子。

可是，春非要住一晚上，说看她爹很不好。儿子家里正忙着拉砖，帮忙的很多，还得管饭，也不好和他说。老头子是半夜咽得气，她和闺女一直守着，咽气后才叫儿子媳妇来，还被儿子媳妇一阵埋怨。他们埋怨，她心里却好受些，要是不管不问心里才难受呢。其实，就前后住着，西边那矮墙头也被儿子推倒了，顺脚就能来的。可是，她不愿意这么想儿子的不好。那天，春还帮着哥家烧了一天火呢。晚上，吃饭的走了，洗刷完了才过来的。

洛口娘从黑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和媳妇说：“龙他娘，娘知道你们正用钱。你爹的丧事花了你们多少钱，你们也不和我说，这些钱你们先拿去用，不够的话娘出去给你们借借。”

“娘，其实，也没多少，就一万多点儿。还不包括她姑的三千，”媳妇说。洛口就用眼剜她，不过，啥话也没说。

“哦，这是五千六，还差四千多，急不？急得话娘给你们去借，”洛口娘把钱递到媳妇手里。

三妮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数，数着数着，还从里面抽出一张迎着灯光细看，辨别着真假，又递给丈夫，“你看看。”洛口没接，只是狠命的抽烟。三妮也不强逼他，又自个数着，数完了笑说：“整五千六啊，娘，剩下的也不急，俺来呢也不主要是为这。”

洛口娘忙说：“你们啥心思娘知道，这老屋你们扒吧，也别怪你爹，你爹好面子，你们给你爹的丧事办得这样风光，你爹一定会被你们的善举感动的。扒吧，啥时候扒都行。”

三妮没想到婆婆这样痛快的答应，一时竟不知说啥好了。洛口掐灭了烟，“娘，这样，你先到大队的仓屋里住一阵子，等房子盖好了你再搬回来，俺和村长说好了，一个月六十块钱的房租。”

“花那个冤枉钱干啥，娘找好地方了，就是村西的祠堂，房子挺好，院子也大，娘拾得破烂也有处放。就是门窗不行了，你找个人给娘钉吧钉吧，再给娘盘个锅头，用门板支个床就行。”

“怎能去哪儿住呢，那是死人住得地方，又没水没电的，村里人怎看，背后还不戳着俺脊梁骂死俺呀，不行不行。”洛口坚决反对。

“傻孩子，怎不行呢，房子自从盖起来也没放过骨灰匣呀，里面还挺宽快，比这房子都好。再说，娘一个人，随便提点水就够喝的。娘又不好看电视，喜欢晚上早睡下，有电没电的也不管事。”

洛口还是不同意，说着还很生气。三妮就打圆场，“娘愿意就随娘的心吧，顺着为孝吗。再说，也就个把月的事，房子盖起来不就回来吗，用得着你疑神疑鬼的呀。那祠堂我去过，里外间，比咱的北屋还敞亮，地面都是水泥的呢。咱娘还真会找地方，俺还没想到呢。”

“可是，荒草野坡的，怎使人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娘老了，谁还会去偷一个孤老婆子？龙他娘说得对，真找这么个地方还不好找呢，就这么说好了……”

洛口娘是晚上偷着搬的家。这是儿媳妇的注意，怕被村里人笑话。她那些破锅烂盆的，儿子一拖拉机就给她送了过去。等她明天回去再拿些剩下的东西时，三间土坯屋已经轰然倒塌了，十几个人围着那堆土垃圾，正一车车往外运。她剩下的那些东西也不知哪儿去了。她想给儿子家帮忙，帮着烧火啥的。可是插不上手，人进人出的还碍手碍脚的。

人脸前，三妮对她很好，让她坐着歇着，还端茶给她喝。邻居们也都说，老了有福了，就住上新房了。她笑着一连声的说是，问她现在住哪儿，她打声哈哈混过去。都忙的，谁也没在意。

一个孤寡老人住在野坡里，坟茔旁，说不害怕是假的。刚开始那几晚上，洛口娘害怕得不敢睡，一有点儿异响就吓得大喊小叫。老头子的坟就在这儿，挨着很近。好几晚上，她都是在老头子的坟旁睡得。真的，祠堂里成了蛇窝，一晚上好几条长虫爬上了她的床，她又是最怕这东西的，怎敢还睡在祠堂里。

洛口娘也能，把她的黑木箱拖到老头子的坟旁，不够长，就又把门板放上面，铺上被子就在上面睡。睡在老头子坟旁，她觉得心里很踏实，有啥动静也不怕，睡得着。白天，她怕人家发现，就用拾来的箱子纸遮盖好。再后来，她又借着坟旁的坑挖了个地窖，拾来木棍当檩，檩上放了箱子纸当箔，又盖上些茅草，上了层泥，把拾来的破塑料布盖上当瓦，上面又压了些砖块。儿家盖房子，她也在给自己盖房子。儿家房子盖好了，她也住进了新家，不怕刮风下雨和蚊虫叮咬了。又有老伴夜夜陪着，每晚说阵子话，她就会安心睡去，一直睡到太阳出来……

说真的，她还是盼着儿子能来接她回家的。甚至，她故意回过儿子家几次。可是，儿子和媳妇不说话，她也不好开口。其实，她早就知道，媳妇和她说的不过是个美丽的谎言，是不可能接她回家住的。老头子就看破了她点着，说啥也不往外搬。

儿家的磨房盖起来了，就在她的老屋上。这些日子，儿家的确很忙。第二次去，两口子正闹别扭。因为钱，买设备还差几千块，见她来，媳妇就指桑骂槐，说有钱都填窟窿洞了。她听得出媳妇的指桑骂槐，二话不说，去了会计股长家，把那养老钱全提了出来。她没全给儿家，只给了二千一，一百还是她刚卖了破烂的钱。把钱放下，她啥也没说就走了，接着就去了闺女家，把三千块钱给了闺女。这是闺女的钱，必须还上，她心里才安。

闺女家的日子真是不好过，里外都是她，脑瘫的孩子，瘸腿的丈夫。闺女怎就这么命苦。可她无能为力了，就像老人说地，一个人一个命，该受就受，要不能怎样呢，她帮不了啊。

每天，天不亮她就去拾破烂，一天好几袋子。攒攒一个月来，大部分接济了闺女，她只留下很少一部分，也就是够吃馒头的钱。有时候馒头也舍不得买，就到卖包子、馅饼的小摊上伸手跟人家要点。刚开始伸不出手，时间长了就不那么难为情了，要着吃也能吃饱的。好天，她就去捡破烂。雨天，她就回到远些的村子要饭。

现在，要饭很好要，上个门，最少给半个馒头，成个给得也很多。她觉得，这比拾破烂收入高，要一天的留下自己吃的，卖给喂猪的，怎也得卖十多块钱。于是，她很少拾破烂了，转行成了要饭的。

也许，洛口娘住得偏僻，又很长时间不在村子里。村里人都把她忘了，很少提起她来。三妮又放出话来说婆婆住了闺女家，帮着照顾病人呢。她是常去闺女家的，村里人也碰上过她。她自己也说住在闺女家，谁还怀疑呢。

毕竟，人老了，七十多岁的人了，经不起折腾了。没几个月，洛口娘就病倒了。要饭的路上，跌倒了好几次，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家，要饭的干粮袋子撒了，一地的白馒头也顾不得捡。现在，最要紧的是躺下，她真怕一下子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就这样过去。她跌跌撞撞的爬上自己的床，闭着眼睛喘息了一会儿，两行浑浊的泪水躺下来，流进嘴里，苦咸苦咸的。她真想喝点水呀，觉得嗓子里干得像糊了块裓褙。可是，床旁那个大黑碗里干干的，想着去提点水的，昨晚上就一点水也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好受点儿了，拉过床后的花包袱。打开来，那是她的寿衣，都是自己的做的。插花的鞋，鞋帮上是黄色万寿菊；古铜色的衣裙，身前身后都是寿字。对了，还有黄缎面的被子、枕头。她想自己穿上，可觉得没力气穿了，用手摸索着，一脸的笑。因为，她看到老头子就站在身边，深情的望着她……

七月十五，要去给父亲上坟了，洛口才想起自己的娘。这些日子忙得都把娘忘了。上坟的饺子煮出来了，洛口多带了一满碗想给娘送去。他心里早想好了，媳妇要是问起来自己就说吃了，最多不过几句骂。

洛口匆匆去，又悄悄溜进祠堂。屋里一片狼藉，他就感觉不好，急匆匆出来，看坟地里有一些人，还有人冲他大喊着什么。他慌了，一溜烟冲过去，拨开人群，看到娘躺在地上，瘦黑的脸像块木炭，瘪嘴张得老大……

洛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接着是撕心裂肺地嚎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