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歇一歇吧,会把眼睛使坏的。”每当我在笔记本面前忘情投入的时候,母亲会冷不防闯进来,冲我大声说着,还不忘干她手中的活计。
思绪被打断,要是换了别人,我会恼怒,最少也得给剜他一眼。可是对母亲,我不会,总是冲母亲笑笑,揉揉发涩的眼睛,轻声的笑说:“没事儿。”
“怎没事儿,快歇歇吧,出去溜达溜达也好,整天闷在屋里会憋坏的,”母亲还是大声说着,在屋里忙活一阵子,弄得声响很大。
乖乖的和母亲出屋来,也帮母亲搭把手。母亲总是说:“歇歇吧,歇着吧,看你的眼睛啊,变形的啥样了,很难看。”
“娘,哪有这样说儿子的,想让儿子打光棍呀,”我和母亲开着玩笑。
母亲却挺认真,“娘还真担心这样呢,也不小了,再把眼睛弄得这样,谁会跟咱,像咱村的大军,戴着八百度的大眼镜,相了多少对象啊,还不都因为他的近视眼不跟他的,你看人家小伙子长得差吗,要个子有个子,要牌子有牌子,就因为眼睛不好,二十四五了还说不上对象,他娘和我说起来都抹眼,愁啊,气得把他的书都藏起来,唉,”母亲唠叨着,叹着气,又端起食盆,喂她的鸡去了,嘴里还咕咕的叫着。
我跟在母亲身后,笑说着,“娘,你儿子不会,看你儿子长得也不赖嘛。”
母亲回头看着我,笑了,“对了,耘耘家给你说的对象你考虑的怎样了,可别老是拖着,得给人家个回话。”
“娘啊,别老为这事儿烦我,你儿子才多大,不想找,开始不就跟你说了,”我撅起了嘴。
“你这孩子,都二十二了,还小啊,看人家廉明,比你生日还小呢,都快有孩子了,你八字还没一撇。不要以为在外面那么好找,找个农村的也很好,你领着工资,她在家种着二亩地,多好啊,你单位里不是很多这样的吗。再说,人家春秀长的多好啊,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又心灵手巧,修得鞋垫子那个好,你又不是没见,都垫到你鞋里了。脾气又好,谁家不喜欢呀,都争着托人去提亲,比你条件好的也有,我还真怕人家看不上你了,你还不急不躁的。秀他娘见了我拐弯抹角的说了好几次了,我都不知道怎样回复人家。可别像你哥似的,让我和你爹操煞心。”
“娘,再等等嘛,让我想想,”我好像被娘说动了。
因为我知道秀长得怎样,小学的时候还一个年级了呢,从小长得就水灵,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白皙的皮肤。前几天也见过她,出落得更漂亮了。那是在集上,和她走了个碰头,看到自己,她羞红了脸,如三月盛开的桃花。自己也觉得尴尬,一时愣在那儿,忸怩的跟个大姑娘似的,不时地用手推推眼镜。
和她一块的小姐妹嘻嘻哈哈的,要走开,被她拉住了,最终没说一句话,和她们一块走了,走出几步远,还回头看他,他读懂她的眼神,清闲的时候还能记起来。
“还等,都多少时候,别和你哥一样,活了死了的犹豫不决,”说起来,母亲一肚子气。
“娘,别老拿我哥说事,嫂子听见了不好。”
“你嫂子回娘家了,你说说都多长日子了,还不回来,那么恋娘家,都快两年了,连个孩子也不要,非把我和你爹愁死,”说着,母亲又很愁的样子。
“娘,急个啥,这又不是到集上买菜,抓过来就是,别动,”我瞅着娘。
“你说些啥呀,我脸上有灰怎的?”母亲问着,用袖子习惯性的擦了一把脸。
“不是,你的白发好像增多了,我给你揪一下,”说着,我凑上去。
因为娘经常让我给她揪白头发,她拿镜子找着,我就站在一旁给她小心的揪。有时候,妹妹也在一旁给她揪,还比赛谁揪的多。母亲很享受的样子,还给我们数着。
“揪啥揪,都是被你哥俩愁得,”这次母亲没让揪,进屋收拾着锅子,准备午饭。
我嘿嘿笑着跟进屋里,笑说着:“娘,你就是个媳妇迷,等着,儿子给你领十个八个的回来,你尽管掏钱就是了。”
母亲笑了,“别十个八个,给我领一个回来就行,掏钱我也愿意,我和你爹巴结一辈子为了啥,不就是为了给你们盖屋娶媳妇。房子盖起来了,媳妇还少一个,人家多好的姑娘呀,谁见了不说好,能跟咱也不光为了你,还有我和你爹在村里的面子,别以为在外面上班就比人家条件好多少。”
“娘,我又没说不愿意,怎还损起儿子来了,”我有点不高兴。
“这么说你愿意啦?”娘高兴起来,“我这就去和耕耘家说去,人家都催了好几次了,”娘说着就要出屋。
“娘,都晌午了,急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妹妹还回家吃饭呢。”
母亲看了看表,“那行,我下午说去,集上小见个面,再让袁宁他爹看个好日子,咱就相宅子,把这事定下来,娘也放了心。”
“娘,看你急的,我去写字了,”说着推门往外走。
“早定下来也去了这块心病,明天快去把你的眼镜换了,腿都断了,绑着很难看,你不是说从网上看到的豪言对美眼睛不错嘛,还能缓解长时间用眼疲劳,正适合你。”
“娘,不是豪言对美,是豪雅锐美,跟你说也不懂,又不是不能用,”我嘟囔着进了屋……
事情很快定了下来,不但娘的脸上满是笑,爹的脸上也有了笑意,见了我不再虎着脸,还和我笑。
平日里,我很少和爹说句话儿。因为小时候怕爹,现在也怕。小时候犯错了,爹真用他的大鞋底打。打得很疼,几天屁股都不敢挨凳子。而且,爹打得时候还让你哭,越哭打得越狠。哥哥胆子小,刚把他扯过来,往往大鞋底还没落到屁股上,他就扯开嗓子嚎。爹却毫不留情,狠狠地就是几鞋底。
打我的时候,往往娘已经从屋里跑出来会护着我,我也因此少挨一鞋底,娘却因此会挨一锤。爹脾气暴,打孩子的时候不许娘护着,甚至一句话也不许她说,娘却每次都护着我。当然,每次也跟着挨打。
爹急了眼会摔盆子摔碗,有一次还把窗台上的一个冬瓜摔倒了娘的身上,砸的娘一个趔趄,要不是倚在了一棵枣树上,娘一定会被砸倒。冬瓜摔得粉碎,娘的又膀子疼了一个多月。
有时候奶奶也会跑来,会指着爹的鼻子大骂几句,甚至还给他一巴掌。爹从不反驳,悻悻的进屋抽烟。奶奶总是哄母亲,骂父亲……
长大了,爹的脾气也好了许多。可是,心理上的阴影总是抵制他,总不愿和他说话,爹有时故意凑我们,和我们说话,我和哥不是躲开,就是却闷着,低着个头不说一句话,屋里的空气沉闷下来,爹只好知趣的离开,有时候还听到他的叹息声。
爹有些事不好当面跟我们说,就让娘和我们说。娘成了传话筒,有时候见我们不听,还特意加上一句,这可是你爹说的,往往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爹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哥哥的婚姻就是。
其实,哥哥是不愿意的,跟我不止一次的说过,爹娘却很愿意。爹娘都是实在人,对人家说的话往往深信不疑,几句好话就能把爹娘哄得团团转。嫂子是邻村的,爹和邻村的书记很熟,书记和嫂子家关系很好,一来二去,喝了几次酒,哥的婚事就是铁板上定钉了。哥的反抗是徒劳的,牛不喝水强摁头……
坐在电脑旁,无意的在电脑上浏览着,想着哥哥的婚事,再也无心写下去。
这时,母亲突然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钱,看上去足有好几百块,“就你说的那种,很适合你你,快去买付吧。”
我笑看着娘,“你是为了我的写作呢,还是为了去小见面好看些?”
“你这孩子,都是,快去买吧,”母亲说着匆匆出去了,看来她锅里也许炒着菜。
母亲是个急性子,又不担事儿,遇上点事就火急火燎的。我看着桌上的钱,笑着摇了摇头,就在网上搜起“豪雅锐美”眼镜的介绍来。其实,我不知看了多少遍,确实不错,早就想买一付。
就在我仔细看的时候,妹妹闯了进来,她又来抢我的电脑了。
“偷着看什么?”她诡笑着说。
我还没等说啥呢,她一把把我拉起来,每次都这样,习惯了似的。“都高三了,马上就高考了,你说啥也不能上网了,”我抗议。
“谁说我上网了,我看一眼就影响高考?”她烦气的看了我一眼,继而又高兴起来,“这眼镜不错,买的时候别忘了给我捎一副,左眼三百五,右眼四百二,记好了。”
“你不是刚配的吗?”我不满的说。
“刚配的怎样,这眼镜戴久了累人,不如豪雅锐美眼镜好。怎么,不想给我捎是不是,我可告诉爹了,爹的大鞋底……”妹妹要挟着我,又冲我挤眉弄眼的。
说实话,从小挨爹的打,十有八九跟妹妹有关,她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爹特别喜欢妹妹,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因此,她很要成,不领她玩跟爹说,还不知戳她一指头呢,也跟爹说打她,说着说着,泪水还哗哗的落,哄也哄不住。
放学回家,我和哥就有好果子吃了。
“好好好,你厉害,”我赌气从屋里出来。
妹妹胜利似的冲我挤挤眼,眼睛盯上荧屏了,吃饭了,三遍五遍的叫不下来……
下午,母亲还真去了,临出门,换了件干净的上衣,还把用手绢包的钱拿出来看看,看来是想到经销上买点啥,又叮嘱我看好门。
吃了饭,我有午睡的习惯,饭刚咽下去,眼睛就打架,母亲和我说些啥也听不到心里去,只管点头答应,往床上一趟,很快就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还在梦中呢,被兴冲冲回来的母亲摇醒,“春秀答应了,后天集上和你在供销社见面,看来她很愿意。”
“行了,娘,让我睡会儿吧,”我有点烦气,一翻身又睡过去。”
“这孩子,”母亲有点扫兴,给我拉了拉被子盖好,像是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叮嘱我,别忘了去换眼镜。”
我装作睡着,没有应声。母亲有点失望,在我床头待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的出去了。当关门声轻声响过以后,我翻过身来,睁开眼睛,看着顶棚发呆。
说真的,这时候的我根本不想找啥对象,对于以后从没想过,不管是找外面的还是找家里的,根本不去想。就是单位领导说要给我介绍个对象,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嘻嘻哈哈的就混过去了。
而今天,不得不想了,春秀,他经常见,确实不错,在村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而且,母亲和她母亲在一个生产队干活好多年,很要好。小时候,我还经常领着春秀在一起玩。小学也是一块上的,只可惜她上到三年级就不上了。没想到她要成了自己的媳妇了。想着,我不由得笑了一下,老天真会捉弄人,愿不得这些天和她打个照面,她总是远远的躲开,害羞了。
我笑着起来,被子也没叠,系这个鞋进了厕所。当我进屋时,母亲已经把被子给他叠好了,正在用笤帚扫床,看见我进来,又笑着说:“耕耘家去问了,春秀答应集上和你到供销社见面,看来,她很愿意,拿去的一包糖也留下了。”
“娘,你不是说过吗,我知道了,”说着,我拿起桌上的眼镜戴上。
“明天快去换个吧,很难看。”
“这种眼镜得邮购,一两个星期才会到的,没有那么快。”
“那怎么办,这不是耽误事吗,实在不行,还是先买副别的行不行?”
“娘,用不着,不是没见过,实在不行,那天就不戴了,”我有点烦,说话的口气也不好,有点跟哥哥的口气一样。
母亲吓得不敢再说下去,“我去打花心了,你可别写长时间了,脖子不是疼吗,注意点好。”
我应了声,顺势打开笔记本。
母亲走到门口,门都拉开了,却没有走的意思,“要不,你跟我去打顶心吧,东园的花地里有长虫,你也欠当散散心。”
我知道母亲怕蛇。上一次去打药,看见一条青蛇追着一只青蛙从棉花地里跑出来,吓得她惊叫一声,把身上的喷雾器都扔了,还跌了一跤,远远的跑开,喷雾器都不敢去拿,还是邻居把帮她捡回来的。
自那次后,十天半月的不敢到那块棉花地里去。看母亲求助的样子,我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母亲很高兴,特地拿个遮阳帽给我,还亲自给我戴上,打量着我,冲我直笑。
“娘,笑啥呢,不好看?”
“好看着呢,我儿子戴啥都好看,”说着,还给我扯扯衣角,左右看着,好像我要去相亲似的。
“快去把眼镜换了,难看死了,怎跟你爹一样的不要好呢。”
“行了行了,一天说了多少次了,”我有点不高兴。
母亲却很高兴,还特地给我带上了一瓶矿泉水。
锁好门,走在街上,还是不时地打量我。
“看啥呢,像是哪辈子没见过似的,”我小声的说母亲。
母亲啥也不说,看见路过的乡亲,很热情的说话儿,人家看我一眼,笑说:“歇星期呢?”我笑着点头答应着。
母亲却很自豪的说:“光在家了写呀写的,让他和我摘棉心去,也欠当歇歇。”说着,看着自己的儿子,很自豪的样子,就等着别人夸呢。
人家说:“外面的人就和咱不一样,用脑子比干活都累呢。”
母亲也赶紧顺着人家说:“是呀是呀,写字写得光说脖根疼。”
弄得我听尴尬,好像我在做多大学问似的。当母亲和人家小声说话了,我一看就明白,在说我找媳妇的事呢。隐隐约约的听人家说,找个农村的也很好啊,说完,看着我一笑,匆匆的走开。
一路上,母亲和好几个人都这样说,好像领着自己的儿子出来是炫耀的,而不是上坡干活。
到了棉花地里,我说了母亲几句,“八字还没一撇呢,怎好到处说给人家,多不好呀。”
“找媳妇是高兴的事,村里都知道了,也就没人再给春秀提亲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一惊,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不是有心计的人,今儿真是令我刮目相看了。我忍不住笑了,“娘,你可真是个媳妇迷,还有这心计。”
“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说个好媳妇呢,”母亲笑说着,一面不时的拨开棉花四处瞅。
棉花已经长得齐腰深了,密不透风。我笑着和母亲说:“你是来打花心呢,还是来找蛇的?”
“你可别吓唬我,”娘说着,紧跟着我,把我当成了她的保镖……
集那天,都快八点了,我还忙着码字。这可把母亲急坏了,隔着窗户不知叫了我几遍。我写作有个怪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门帘也不拉开,还不许有点动静,谁要是到打扰了我,我会发脾气。
家里人都知道,只要看我关了门,没人去打扰的。母亲却是例外,不管母亲在院子里弄出多大的动静,不管母亲怎样的高声叫我,我从不会恼。而且时间长了,听不到母亲的动静,我心里还不踏实,怎也静不下来了,出屋来看一眼母亲,哪怕是偷偷地瞧一眼,心里也踏实了,就会很快的投入到写作中。
几次,因为小说中人物的命运而忍不住呜咽的时候,母亲像是有感应似的,会突然闯进来,着急地问,“咋啦,这是咋啦,哪里不舒服?”
我会一下子从悲情中醒过来,抹抹眼,冲母亲笑笑,“没事儿,我在为小说中的人物哭呢。”
“吓我一跳,快别写了,都写傻了,外人要是知道了,还找个媳妇不?”母亲担心地说。
“娘,说啥呢,你儿子聪明着呢。”
看没啥事,母亲就出去了。
有时候,我会让娘坐一会儿,自己蹲下来,把头依在娘的怀里,让她抱抱我的头,稀罕稀罕我。
母亲把我的头搂在怀里,把脸颊贴在我的头上,笑说:“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娘,等娘老了,跟着你好了。”
“我求之不得的,娘,”我紧紧地搂着娘的腰说。
真的,我从小就依恋娘,娘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哪怕是娘上趟厕所我也跟着。晚上,紧紧的靠着娘才能熟睡,娘上坡我也跟着,一步不落,真的成了娘的小尾巴。
“好了没有,快八点了,饭也没吃,”娘又在门口喊我。
我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从桌旁站起来,高举着胳膊,扭动着腰,把门打开。
“快点吧,先去洗个头,我去给你热饭。”
我应着,还是习惯性地先去厕所。蹲下还没一会儿呢,又听见娘吆喝。我苦笑了一下。
我有在厕所看书的好习惯,还觉得是一种享受。现在,书还没翻两页呢,只好提了裤子出来,我听得出,娘是真急了,甚至她有点发火了。
匆匆洗了头,还没擦干呢,就催我吃饭。一碗稀饭还没喝上,新衣服拿出来了,还拿出了领带。
“娘,用不着这样,又不是没见过,穿这身就行。”
“不行,必须换上,”娘口气很硬。
要是换了爹,我会顶撞,可是娘,再说啥我也不会反驳,嘴里含着馒头,试着娘拿过来的新衣服。
“真是人在衣服马在鞍,”母亲打量着我笑说着,又把领带拿给我。
“领带就算了,行不?”我像是哀求娘。
“人间天天干建筑队的都扎领带呢,穿西服不扎领带很难看。”
我冲娘一努嘴,只好扎上。母亲已经把我的皮鞋擦得锃亮,穿上皮鞋,站在大镜子旁,不赖,还真是一个帅小伙。母亲又拿过哥哥的头油要我擦点。
“娘、娘,这就免了吧。看,你儿子已经很帅了,再擦点油,抹点粉啥的,集上那么多人,就不怕人家把我抢去?”
母亲笑了,“娘跟着你呢,”说着,把梳子递给我。
我随手梳了两梳子,母亲不满意,亲自给我梳着,又把二百块钱拿给我。
“还给钱呀?”我睁大了眼睛。
“不是给,万一买点东西呢。”
“好了好了,娘,给我点零的,我手松,拿多了再掉了,或是被偷去,徒增懊悔。”
娘知道我不好带钱,依了我,把几十块零钱递给我,要我放在内衣口袋里……
村离集市也就三里多路,娘本来要和我一起走的,我也同意。娘却犹豫了,“你先走吧,等会儿我再走。”
“这是为什么?”我问了句。
“哎呀,你这么大了,娘还陪着,让人看见了笑话。记着,是在卖布的那头,那里人少,见了春秀大方点,别不说话,”母亲嘱咐着。
我心里好笑,母亲也太那个了,我又不是三岁娃儿,怎说在外面也上了一年多的班,也和同事相过亲,不是没见过那场面,真是。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先走了。
去了供销社,人确实很多,找了一遍,没看到春秀,也许还没来吧,想着,我随处看着,来到卖文具的柜台旁,买了只碳素笔,刚想从口袋里掏钱,早有一双手把钱递了过去,回头一看,是春秀,直看着他笑,小脸还红红的。
“来了?”
她嗯了一声。
“我有钱,怎能用你的钱呢,”说着,我忙从口袋里掏钱。还没掏出来呢,售货员早把钱接过去,已经找了零。
挤出人群,我紧抓住春秀的手,把掏出的钱往她手里塞,她说啥也不要,小脸像涂上了胭脂一样,不时的抽自己的手。我还紧让着她呢,也没发现她的窘态。因为我就觉得第一次见面让人家花钱,这传出去不好,所以就一个劲的让,甚至把钱塞到她口袋里,弄得她很尴尬。
“你撒开我,”她急急的说。
我这才幡然醒悟,忙松开她,很不好意思。
那时候,男女拉拉扯扯的还很少见,他这一折腾,惹来了不少目光。供销社是不能待了,两人小偷似的逃了出来。没人注意了,春秀又把口袋里的钱掏了出来还给他,他竟接着了,拿在手里,又觉得不妥,正在他不知所措时,猛然发现远处的母亲,母亲正焦急的看着他,也许母亲误会了,因为她看到春秀好像是不愿意,一个人已经走出了老远。
我冲母亲挥挥手,快走几步追上了春秀,她还没从刚才的尴尬中缓过神来,小脸红红的,低着个头,只管慢慢的向前走,也不说话。
我追上她,小声的问,“你想回家吗?”
春秀站住了,看了我一眼,没好意思说话。
“我和你到集上转转吧?”
春秀点点头,又折回身来跟我并排走。
再看娘,已经离我近了很多。我故意冲娘笑笑,还有意跟春秀离得更近。
说真的,当时,我完全是做给娘看的,是让娘放心。娘好像看明白了,也冲他挥挥手。
集上人很多,可以说是摩肩擦踵,就是紧挨着也很可能被挤开。挤开了几次,我不得不再次抓了她的手,这次秀没挣扎,任我抓了她的手。
在女孩子的面前,我显示出了男子汉的气概,尽力护着她,甚至几次把她拉进怀里。她没有刚才的羞色,也尽力护着我,好不容易到个清闲的地方,才缓几口气,“这是赶集吗,简直是来受罪,”我抱怨着。
“要不咱回去吧?”秀轻声的说。
“你买啥不?”
她摇摇头。
“那咱回去吧,”我说。
她点点头,却不走。
“走呀,”我和她说。
她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你先走,”她说得很低。
“哎呀,走吧,”我又拉起她的手。
“让人家看见……”
她没有把话说完,任我牵着她的手走着……
就这样,事情算是定下了,还没来得及相宅子,父亲却在单位出了事,事情就拖了下来。
父亲的出事,对母亲的打击是致命的。一个晚上,母亲的白头发就多了很多,脸上也失去了笑。以后,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三更半夜的就爬起来,去托人,去找算卦的,那个难熬啊,盼明天,又盼黑天。
该找的人也找了,该花的钱也花了,事情好像有了转机,村委的人都取保。
笑脸还没挂在脸上,证人又出事了,父亲是彻底栽了。
母亲整夜整夜的不睡觉,眼看着老了许多。
我从此放弃了写作,天天和伯父跑县城,为父亲的事奔波。可是,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父亲还是遭难了,知道是冤枉的。可是,一个平头百姓是拗不过政府这根大腿的,只能自认倒霉,只能说是人生的生死关,这个生死关过不去就得慢慢的熬,要不还能怎样。
风雨中飘摇的家并不因父亲的遭难而停止,家庭的不幸一桩接一桩得来,哥哥离了,虽说是预料中的事,母亲还是受不了,还是大发了一通脾气。哥哥到坦然,家的不幸反正爆发了,心病一起割去更好。
伯父和姑姑还来劝呢,动员了一晚上,眼看着哥哥又要犯迷糊,又要犹豫,我支持了哥哥。看我这样说,母亲啥也不说了,这些日子,我已然成了家里的支柱,母亲啥也听我的。倒是伯父和姑姑生了气,临走扔下一句话,“你爹要是回来,可别怪我没管。”
我竟忍不住笑了,继而是满腹的酸楚。伯父和姑姑走后,我劝慰着娘,“不能捂着盖着了,该来的都来了,该彻底解决了就像个溃烂毒瘤,不割除它,早晚还得发作。”
哥哥听了我的话,脸上也有了笑。母亲就骂他,“你个死孩子,这随了你的愿了,光你爹还不够我受的吗,你还在我的心口上插一刀……”
这还没算完,哥哥的事儿刚过去,村里有传春秀又找婆婆家了,是邻村,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大见了面。
母亲很生气,就要去找人家。看我家落了难就不跟我了,当初可是你们倒提的媒,什么东西。
我就劝母亲,“你能去找来啥,找干生气罢了,放心,你的两个儿子打不了光棍,天不能老黑着,一定会有天亮的时候。现在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人家不是看咱笑话吗,咱要好好的活着,该干啥干啥,该出门出门,又不比他们矮三分……”
我的劝导给了母亲很大的安慰,她的心情好多了。就在哥哥离婚的一个星期后,哥哥也上班了,这给了母亲更大的安慰,前一阵子没有白跑,看在爹的老面子上,镇里给哥哥安排工作了。
再出门,母亲把头抬得高高的。
离婚后的嫂子也后悔了,让人稍话来,只要哥哥愿意,东西怎拉走的怎拉回来。经不住别人的劝,母亲被说动了,偷着和我商量。
“哥哥不应口,咱就别管了,难道教训还不够吗?”
母亲听了我的,连提也没给哥哥提起这事儿。可是,母亲已经托人给哥哥物色对象。
离婚的嫂子见目的没有达到,就四处散播哥哥的坏话,说哥哥没有生育,有的话比这还难听。这可把母亲气坏了,“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啥病也没有……”
她总是这样辩驳,天天一肚子气回来。
我就劝母亲,“你出去辩白有啥用啊,只能是越描越黑,保持沉默,不以理睬,时间长了,谣言不攻自破……”
使我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一晚上,春秀来找我。她知道我独自在哥哥那边看门,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来了,砸我的墙。
这是我和她以前约好的,连砸三下,等一会儿,再砸三下。我听出了是她,当时很吃惊,本不想见她,又一想,见见也好,我正想找她问问呢。
我去开了门,她悄无声息的进来了,一句话也不说。我关好门,和她来到屋里。她进了屋,话未说,泪先流。看她这样,我不好指责她,只是问,“你这是……”
我还没有问下去,她却失声痛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不是我愿意找的,我也、我也、我也没办法。”
看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安慰起他她来,“我没有怨你啊,”我就是见不得人流眼泪。
她一下子扑在我怀里,紧紧地搂着我,我明显的感觉到她由于伤心而浑身颤抖。我竟一时不知怎好,手无举措,最后还是慢慢的搂住她劝慰着,“别哭了,我不怨你,不怨你。”
她竟主动的吻了我。以前,我控制不住强吻了她一下,她使劲的挣脱开,甩手就给了我个大嘴巴子。为此,好些日子不理我,尽管我给她道了三次歉,她心里总有一个疙瘩,说我耍流氓,侮辱了她。
可是今天,她怎就投怀送抱了呢,还主动吻我。
“你说,你真心要我吗?”她泪眼汪汪的盯着我问。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里还有点发毛,机械的点点头。
“我要你说出来,”好像我的点头她信不着。
我只好说:“我要你。”
“一辈子不变心?”
“一辈子不变心。”
“我信你,你来,”她拉我到床边,一抹眼说:“你不是总想要吗,现在我给你,只要生米做成了熟饭,谁也管不着咱了,”说着,她就脱着自己的衣服。
“等等、等等,”我有点懵,忙制止她,“这样做不好,还是……”
“还是什么,都火烧眉毛了,我都不怕了,你怕什么,除非你不想要我。”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好,听我的,”说着,她已经把外衣脱去了,露出雪白的胸部,又一下子解开胸前红色的胸衣。我立刻眩晕起来,差点儿摔倒。她一般拉住我,三下两下扯点我的内衣,一把拉到她的身上……
那一晚,她没有回去,撵她也不走,紧紧地搂着我,很满足的样子。
早晨起来,看到床单上几朵盛开的梅花,她又紧紧地搂住我,梦呓般地说:“我都给你了,你不能不要我。”
我点点头,两人又腻歪了一阵子,直到听到敲门声,她才离开我的怀抱,匆匆起来,又把我的床单子揭起来,叠好了,跟我要了张报纸包起来,“我这就和爹娘说去,看他们还逼我不。”
“千万可别打闹啊,”我知道,春秀的爹很犟,在村里那是出了名的。
“爹要是还逼我,我就死,”她说。
“千万别做傻事,你爹要是逼你,到我家来好了。”
春秀点点头。
当打开大门,没想到,母亲还站在门口。母亲懵住了,我俩也懵住了。
母亲揉了揉眼睛看着,“你们这是……”
我一把把母亲拉进来,快速的关上了大门,进屋就和母亲说了。
我说,春秀哭,母亲也跟着流眼泪,“孩子,别哭,不行的话就来我家吧,或是跟着我一块去上班躲躲,反正都这样了,你是个好孩子,我认你这个儿媳妇。”
春秀趴在母亲怀里好一阵哭。
床单子掉在地上,我匆忙捡起,想藏起来。
母亲看了一眼,明白了,眼里竟透露出欣慰的目光,“孩子,别哭,我亲自去跟你爹娘说……”
母亲一大早的去了春秀家,吃饭的时候才回来,是带着满肚子的气回来的,进门当着春秀的面就骂上了,“你爹真是个犟牛头,简直是死犟,我和你娘说了他一上午,他还是不答应,秀啊,就在这儿,别回去了。”
话刚落音,春秀爹就进了门,看见春秀,牛眼一瞪,“要不要脸?回家去!”
我赶忙护在春秀的面前,“叔,我和春秀都是自愿的,你不能拆散我们。”
“秀,你也快跟你爹说,你是自愿的?”母亲说。
秀忙点点头,“爹,我是自愿的,你就别逼我了,我们已经、已经……”
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已经生了可孩子也不行,回去!”春秀爹两眼冒火,口气硬的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
“叔,你不能不讲道理啊,我是自愿恋爱,你无权干涉。”
“什么自愿恋爱,我是她爹,我说了就算,别以为在外吃了两年饭就不知道姓啥了,也不看看是啥家庭。”
母亲一听就恼了,“啥家庭!好好的家庭,你也是四五大十的人了,会说句人话不?”
春秀爹嘴一撇,“啥家庭自己还不知道,外头都说些啥呀……”
我一听就恼了,“你放屁,滚出去!”我指着他大骂,两眼冒火。
很快的,看事的人挤满了院子。
春秀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一把推开我,推了我个趔趄,我还没站稳,她已经把秀拽到了院子里。
我跑上去一拳打在了他的猪脸上,他一巴掌轮过来,幸亏我躲得快,这一巴掌要是打在脸上,非把我打趴下不可。虽然没有打着,眼睛却被打掉了,他再想动手,母亲挡在了我的面前。
这时,伯父匆匆跑进来了,冲着他一声叱喝,他举起的巴掌落了下来。伯父是大队书记,他自然要顾及几分。母亲骂个不停,所有人也指责他,他拽着自己的闺女,悻悻地走了……
春秀被关在了家里,我去了几次,没让我进门。母亲还是托了好些人去说合,终于没促城这件事儿。就在那年的秋天,春秀被逼嫁人了,听说春秀受了刺激,有了脑子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一段时间里,我也很痛苦,也更恨自己的懦弱……
父亲回来的那天,我也把对象带回了家里,那个巧,好像是有意安排的。
家,终于团聚了,妹妹毕了业也参加了工作。我先结的婚,接着是哥哥。紧跟着是妹妹,我们兄妹三个同一年都成了人。母亲的脸上又有了往日的笑,她所有的心病都没有了。转过年来,孩子们相继出事了,有孙女,也有孙子,这是母亲日盼夜想的……
家里从此安定了。
我们兄妹三个都在城里住,家里就剩下了父母亲。有时候回家,母亲总是说:“你爹出事那会儿,看到你们三个围在我身边,我是多么盼着你们早早成人,离我远远的。现在你们离开了,我又光盼着你们回来,特别是你,没事的时候可多回来趟。”
我点点头,“娘,放心吧,我会的,我也离不开你。”
母亲笑着点点头,看我摘下眼镜来擦着,母亲小心的接过来,仔细地看着,“这个眼睛就是好啊,摔了几次还好好的。”
“娘,这可是你送我的最好礼物,我会戴一辈子。”
母亲点点头,又说起父亲遭难的事,“那时候,娘是真着急啊,走到外面看人家的孩子就眼热,光盼着。现在好了,娘放心了。”
“娘,想想那些年,你受苦了,我没想到你能挺过来的。”
“不咬牙撑着又怎样呢?唉!对了,你知道吗,听说春秀领着孩子跑了,也不知跑哪里了,他男的还来咱村找过,和春秀爹撸了锤,都打到了街上。”
“活该,他自作自受!”我生气地说。
“真是作孽,你知道给春秀说的那个男的多丑,就像个大猩猩,歪嘴呲牙的,也就米半高,胖得像个水瓮似的,可苦了春秀了,这不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吗?天下还有这样的父母,真是少见。听说秀的儿子长得很好,像秀,对了,”母亲又轻轻的和我说:“是不是咱的孩子呀,你不是和秀……”
母亲没有说下去,我听了一惊,怔怔的看着母亲。
“我只是瞎想,你别往心里去,哪有那么巧呢,”母亲说着,把眼镜还给我。我习惯性的戴着,手却不听使唤,几次都没戴好……
如今,母亲突发心肌梗塞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了。不时的想起母亲,禁不住的泪流满面。也时常想起秀和她的儿子,多少年了,她们母子就像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杳无音信。
孩子是我的吗?我时常这样想,母亲当时又为何那样说,难道她见过那个孩子,难道孩子长得像我?
母亲啊,你到底想告诉我些什么啊?
正月十五回家,父亲突然和我说:“秀她娘昨日儿和我说,秀的那个男人出车祸死了,还说,那个男人没生育的,小时候让老鼠把小鸡鸡啃了半截去……”
我终于明白当时的母亲想告诉我什么了,禁不住的了流下泪来。
摘下眼镜,扭头拭着泪水,努力不让爹看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