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腾哥家的老大得肺癌死了,从发现到死还没有半年,疼得子腾哥像得了精神病,在家里坐不住,光在大街上溜达,见谁面总说那句话,“这个死孩子,怎说也不听,像噱了似的,一天两三包烟,这好了,再抽也抽不上了……”可别人怎劝呢?知道他心痛,说啥也是多余,大多听着他说,要是插句话,他就会流泪,眼泪吧嗒吧嗒的,说话更高声,骂得更厉害。子腾家嫂子总是远远地跟着他,光怕他想不开,再寻个短头,就是没那心思,路上车多,他走路不看,只顾走,走得还很快,就像后面有谁撵他似的。幸亏有个电动三轮车,要不,真跟不上他,她得过偏瘫的,虽说恢复得好,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唉,她还不能跟得太近,太近了子腾哥会骂她,说她方的,她方的吗?
也是巧了,就因为年上那五十块钱。那还是去年年上,大儿啥也没买,送来了五十块钱,说愿意吃啥就买点啥。她看着就不愿意,心里话,现在这五十块钱能买啥,你一天两三盒子烟就二三十块,嘴里省省就能多给我两个,我这赶着了,医药费没要你们一分,存的那点积蓄也都花上了,你爹在公路上干的那点活不一定领下钱来,你开大车一个月就上万,哪怕借我二三百块钱,我也好过这个年。按说,她虽是抱怨,说得也是实情,这是三个儿子啊,像商量好了似的,都送来了五十块钱,心里就有气,老大送来得晚,忍不住冲他发牢骚。
老大啥也没说,掐灭了烟就走了,她还以为回家拿钱了呢,也没多想。大儿前脚刚走,子腾就回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刚高兴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外面有哭声,嗷嗷的哭,还骂骂咧咧的,正纳罕呢,大儿媳妇哭骂着,披头散发的闯了进来,把老两口吓了一跳,紧跟着,大儿子也窜进来,瞪着血红的眼睛,还去打媳妇。子腾忙拦着,顺手给了大儿子两巴掌,“这大年上的,吃饱了撑的,打啥仗。”大儿媳妇就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哭说,“你儿子是拿命换钱,我这病儿,一个月花不少钱,他又抽烟,攒不下几个,还阎王不嫌鬼瘦,刮嘛我……”
子腾起初还懵着呢,听了这话,如梦方醒,明白了怎回事训斥了她几句。她呢,也给媳妇说些好话,“你爹刚领了钱来,你们手里紧可拿些。”谁知,大儿媳妇还不依不饶,指桑骂槐的,说得更难听,啥你儿子说不定啥时出车祸送了命,不出车祸光抽烟也非得肺癌,你们不体恤我,还光欺负我,你们就一个儿子吗,那两个就不是亲生的,啥事先找我,排我孙吗?
子腾也是个暴脾气,大年上的咒骂人,谁听了也气炸了肺,他骂着儿媳妇,把那五十块钱甩给她,还要动手去打她。大儿媳妇骄横惯了,又是个不吃一点言语的,看老公公劈头盖脸的骂,怎能吃这亏,疯了似的,双手去抓子腾的脸,又去撞他。子腾没防备,老脸上立时几道血印子,还被她撞了个趔趄。她还躺在炕上呢,找了急,也忘了左腿还麻着,猛地下炕来,摔倒了,劈着了腿。
大儿子京呢,真是恼怒了,抓着媳妇的长头发就把她拖到院子里,摁着一顿好打,要不是两个闺女赶来,哭喊着拉开,说不定真把媳妇打死,这也是他平时积攒的怨气突然一下子爆发出来才下此重手,要知道,平时,他最怕婆子的,媳妇说啥是啥,家里啥时也是她做主,每次出车回来就给他二百块钱的零花钱,除了买烟,都不够吃的。不抽烟又不行,经常开车打连转,光犯困,抽烟能提神,抽着烟还常常打盹,几次里差点就出事故,这在家刚歇了两天呢,媳妇就唠叨开了,这两天少挣了多少钱,他就心烦,要知道,这个媳妇常年不干活的,吃饱了没事干,东门进西门出的,那二亩地都是他抽空回来干,她光说心口疼,查了多次也没查出个毛病,看她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嘴还没个把门的,说西家道东家,一条街上十多户,能上门的不过两三户,都让她得罪遍了,今天,真是出了气。可是,一年上,也没消停了……
过了年,他出了两趟门,就光觉得胸部疼,忍了一两个月,实在忍不住了,到医院里一查,肺癌晚期。当时,他不知道,但是从媳妇脸上就能看得出,得的不是啥好病。回家来,这还又出了几趟门,止疼药不管用了,又吃不下饭,浑身没力气,这才在家歇着,媳妇再没那些毛病,整日里偷着抹泪儿,也舍得花钱给他看病,住院化疗了一个月,去医院时,走着,回来时,躺着,两个月没熬下来,撒手人寰……
儿子才五十岁不到啊,谁家父母 不心疼死。子腾哥时常埋怨嫂子,要不是你年上多嘴多舌,儿子也不会这么快死了。现在好了,儿子没了,媳妇走了,几句话毁了一个家。子腾家嫂子听这话,时常委屈的大哭,这是她的事吗?可是,她又无法反驳,儿子死后,老头子快疼疯了,时常饭不吃,觉不睡,整日整夜的在外溜达。在村西口,子腾家嫂子碰上我,拉着我的手和我哭说着,要我劝劝子腾哥,你们在外,懂得多,好好的劝劝他,京都没了好几个月了,他还转不过这个弯来,你那两个侄不敢着他的面,见就撵着打骂,骂他们没人性,京病得这些日子里,没有一个去看他、去给他买点吃的,还亲兄弟呢,骂得你两个侄子都没脸出门了,唉,这是造了啥孽呀,说着,呜呜的哭着……
我就赶忙劝,答应去劝劝子腾哥。对子腾哥,我是很感激的,生产队那会儿,他是生产队长。娘一个人拖着我三个在家里,上坡干活啥的,娘时常耽误了。子腾哥对娘很是照顾,从不训斥娘,有人反映,他就说一人拖着三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能来队里干点就不错了,反映啥,你要是这样也照顾你。那时,一个生产队长权力就很大,队里的啥活都是他分派,给谁穿小鞋,不用看出来,让人就受不了。所以,社员们都怕队长,没有谁敢反驳的。子腾对娘照顾还有别的原因,两家老辈里就好,一块在现在的利津洼地里开荒多年,后来,鬼子来了,子腾爹被抓到临近炮楼当伙夫。说真的,他不是情愿的,是被逼的没办法,不干就杀他老婆孩子,他敢不干吗。给鬼子烧火做饭,在当时就是汉奸。那会儿,我这儿既不是敌占区,也不是游击区,今儿鬼子来,明儿游击队来,说到底,就是块隔离区。不幸的是,一次,子腾爹赶陈户集买菜被游击队盯上了,回来时,在离炮楼不远处被游击队砍了头,同时死的还有两个伪军。子腾娘也没好下场,夜里被抓了去,也不知是游击队抓的还是日本鬼子抓的,自此后,音信全无。子腾还不赖,跑到了我爷爷家里,从此,爷爷家收留了他,一直养他到我后,一天,他娘突然回来了,来寻他,后来,他娘带他又嫁给了本村人家……
所以,子腾是感恩的。何况,那时大伯已经是村支书,说不定他这个队长也是大伯提拔的,虽说,我家一直和大伯家不和睦,但毕竟是一家人,子腾哥照顾娘,无论从哪方面讲,都说的过去。
我把子腾哥叫到我家,他向我哭诉一番,我好生安慰着,已经这样了,往后的日子还长,还得一天天过下去,丧子之痛很疼人,可谁家遇不上坎呢,谁家天天好、事事顺……
劝慰了一阵子,中午留他吃得饭,还喝了点酒,不过,没让他喝多,酒入愁肠愁更愁,怕他喝多了再出事。他走后,不放心,去他家里看他,他睡在炕上,呼噜震天响,就没敢惊扰他,在门口和子腾家嫂子说了些话。但愿子腾哥能从痛苦中走出来,也只是祝愿,忽就想起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说过的一句话,“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还真就是这样,谁家千日好呢?所以说,人一生都不容易,不知道要遇上多少坎、多少事呢,唉!这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