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奶奶

回老家，在村口碰到海奶奶，看她正在自家门口忙活着，忙向前打招呼。海奶奶看到我，一脸的笑，瘪嘴张开，首先看到的是她的一口残牙，她很热情的和我说着，唾沫星子不时从牙的残缺处喷出来，要不是有风，非喷射到我的脸上不可。但是，还是觉得味儿有些不好闻。尽管心里不愿，也不好立刻走开，怎也得礼节性的唠上几句。

海奶奶是话匣子，村里人都知道，见谁都是那样的亲，话没别人说的，有时还拉着人家的手说个没完没了，家长里短的，问老人，问孩子，家里人问个遍儿，表情还很丰富，喜怒哀乐全都聚在脸上，不时变换着，理道子很多，根本不顾忌别人烦不烦，只管一个劲儿的问，一个劲儿的说，说起来没完没了。自家遇上那些事儿，一点儿不知愁，村里人都说她心很大，老头子是得癌症死的，死时还不到三十岁，听说，出殡时，她一个眼泪儿没掉，还劝哭得死去活来的儿子，“哭啥哭，嚎几句就行了，你爹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到那边享福去了，该高兴才是……”

这样的话被村里人传了很多年，都说她是个憨妇，缺两个心眼儿，那场合，怎能这样说呢？心里有也不能说出来，不让人笑话吗。儿子出车祸后，她还是那样劝儿媳妇，“他走了就走了，那是没办法的事，咱就是哭死他也活不过来，听娘话，咱活着的人还得活，不为了咱两个孩子吗，你要是有个好歹，两个孩子怎办？我年龄大了可替你管不了……”

海奶奶说得是实话，谁都知道，可不该她说，特别是在那样的场合，人家劝行，一个当娘的怎能自己说呢？那是自己的独子遭了车祸呀，母子连心呢，当娘的还不疼死。当然，说她不心疼是假的，她不心痛吗，泪水就没停过，哭得眼睛红红的，都看不清事儿，还嘱咐人多照顾她的儿媳妇，又不放心，自己照顾着儿媳妇，还有她的的孙子、孙女，始终不离左右，一两年里，这个家就是她撑着，坡里家里一个人忙……

两年后，儿媳妇有了意中人，想改嫁。她没拦挡，还送了口气。起初，海媳妇害怕这个缺心眼海奶奶不同意，怕和她争家产。毕竟，二十万赔偿金都在她手里，说好有海奶奶的，没给她一分，就担心害怕，找个借口探探海奶奶口气，拐弯抹角的透漏这个意思，哭天抹泪的，说一个妇道人家领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很难。没想到，这个事儿，海奶奶一听便明白了，说应该的，娘就一个人拉巴着他爹，知道难处，家里没个男人真不像个家，你不说娘还正想劝你呢，改嫁吧，你愿意怎样就怎样，这房子呢，是你们小两口巴结的，怎处理你说了算，老房子还能住，我倒那边住就行。

海奶奶几句话说得海媳妇眼泪哗哗的，怎说房子也不卖，不管我走到哪儿，您都是我的婆婆，这儿都是我的家……

其实，平日里，这个海媳妇并怎么不孝，别看在一个院里住着，平日做点好吃的也不给她送，还光嫌弃她脏，说她身上有股酸臭味儿，她自己从不进海奶奶的屋，平日里，也不让海去婆婆屋里，两个孩子更别说。海一次就吵一次，还是海奶奶小声劝和，又赔礼道歉，她是很要面子的人，不管儿子媳妇怎待他，出来光说儿子媳妇的好。她也会察言观色，看儿媳妇冲她东北屋望了望，皱了皱眉头，她就主动要求从东北屋搬到东屋里，还给了儿媳妇三百块钱，说买点粉子刷刷墙面，都被我弄脏了，使得媳妇没话说。

海奶奶的意思 她怎也行，只要小两口不吵嘴，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她就觉得很幸福。海奶奶名义上和儿子住在一起，那是说出去好看。其实，她自个儿还住在老屋里，她身体好，平日里帮着儿家下地干活，空闲时就偷着去捡破烂，早出晚归，都是两头不见太阳，免得被村里人碰见没面子。她年龄大了，觉少，使不得半夜起来，一直回来到摸门子，手里有个钱呀，也总是接济儿家，买点好的，自己舍不得吃，给儿家送去，对孙子孙女更好，大街上，看到人家孩子吃什么，只要自己孙子孙女在，手里没钱，哪怕去邻家借钱也要给自己孩子买。

儿媳妇要改嫁，海奶奶没难过，亲自去村长家里给儿媳妇迁户口，村长还想给她争取些钱，好使她生活有个保障。再说，那笔赔偿款里有她的，来处理事的交警都交代清楚了，孩子多少、老人多少，家属多少，都是有规定的，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海奶奶却都给了儿媳妇，她一分没要。这儿媳妇要改嫁了，怎说也得把她这份给她留下，海媳妇也有那个意思，否则，她心里也过不去。谁知，海奶奶一口拒绝，说都留给孙子孙女吧，她一个老婆子又不花钱，随便拾点儿就够吃喝的，饿不着，给两个孩子存着吧，以后上学啥的，花钱的头多着呢。海媳妇说房子说留给她住，她却偷偷处理了，也把钱给了儿媳妇，还和儿媳妇说啥，你嫁的那户人家，娘都给你打听好了，男的刚结婚半年就死了老婆，也没留下后，这正好，要知道，后娘可不好当。你们年龄相仿，男人也不错，憨厚老实，又能干，还有剃头的手艺，老辈里传下的，挣钱不少，嫁过去难为不着，能和你过份日子，也难为不着孩子。临走，海奶奶搂着孙子孙女好一阵的哭，又把平日里捡破烂积攒的那几个钱分给孙子孙女，嘱咐了又嘱咐，一直把娘三送到公路上，眼看着娘三个坐人家的车走远了，她就站在路口望着，怎也劝不回家，听说，她还去儿子的坟上好一通哭呢……

这事过了后，海奶奶就一个人过，别看七十岁的人了，也不用村里照顾，还种着自己那一亩地，平日里捡破烂为生。过后，听村里人说，儿媳妇带着两个孩子看过她几次，她也时常去看自己的孙子孙女，以后怎样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她住的老屋很破了，老辈里的屋了，多少年了连她都说不清楚，她自己的话，她结婚时，老公公婆婆就住着，老婆婆还和她说过，她进门时就住在东头的一间里，也就是海奶奶结婚时那间的新房。老房年岁久了，又是平屋，四面墙一溜歪斜的，别看海奶奶年岁大了，平日修修补补的都是她自己。去年，一场雨后，东边那一间塌了顶子，西边两间好的也漏雨，海奶奶也胆大，依旧住在里面，村长来劝了几次也不听，说哪里那么容易塌，屋顶子的木头粗着呢，她用手比划着，怎也不肯住大队里，怕人笑话，别看七十五岁的人了，还很要面子，说啥也不搬出去……

海奶奶拉着我的手和我说着，问着我家里的情况。人真是老了，一连问了好几遍，还一个劲儿的说好，又和我说，你海子叔比你大一岁的，小时候，你们光在一块儿玩，多好啊。

我都不知说啥好，只是被动应着。海奶奶还一个劲儿的和我说呢，现在是真好，公家都给我盖了新房，家具都买全了，还有那么大的电视，那厨房里干净的，烧火都不用柴禾，屋里还没烟，这真是进了天堂了，已经催我三次了，说啥也不让我带，啥都有，我那老抽头啥的，扔了还舍不得……

海奶奶一说，我就明白了，村里盖了老年公寓，七十岁以上的人都能分到一间房子，房子布设齐全，卫生间啥的都有。就禁不住感叹，社会越来越好了，海奶奶遇上好时候了，辛辛苦苦的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于是，就和她说着，她满脸的笑，说想通了，卖卖那积攒的破烂就搬过去，我这个地方，村里还说建健身广场呢，村长说马上就动工的，我可不能拖后腿，村长还告诉我，那棵老枣树要留着的，结了枣子全村人吃。哦，确实，院里的那棵老枣树，恐怕两个大人伸开手臂也包不过来吧，记得，小时候，海子常领我来他家摘枣吃，海奶奶还帮着我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