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心事

健身广场里高吭的音乐已经响起来，那是王妮娜唱得《开心的日子》，每天晚上就是这首歌开头，这就像集合号，那些喜欢跳舞的老头老太太听到这声音，都是丢了饭筷往村东去，坐在三轮车上的顺娘也着急，和走过的人打着招呼，又催促蹬车的顺子快点。顺子回头看了眼娘，给了个温暖的笑脸，不由得快蹬了几圈，又不敢太快，虽说都是公路，平坦的很。但是，老娘的偏瘫刚有起色，这万一歪倒就麻烦了，还是稳当些为好。再说，这新买的三轮车，他学会了不久，不敢骑快呀。为了老娘买了这三轮车，可平时骑惯了自行车，还驾驭不了这三个轮的稳当玩意，说它稳当是背娘上车时不用人帮忙，歪不了，不像个自行车，他娘没偏瘫时，先坐到后座上，他是用半个身子靠着，先推着走起来摇摇晃晃的着骑上去，总是吓得他娘在后面揪着个心，只喊吓死了，你这孩子啥时候骑个车子才稳当些。他也想骑稳当些，不使娘害怕。可是，他虽说是个男儿，天生的身子单薄、瘦弱，个子又矮，不像他娘，五大三粗的婆娘，也没说天天有啥好吃的，就是胖。他娘的话，俺喝碗凉水都长膘，天天灌你香油也是个干虾，随你爹，天生的瘦骨茬，要不说这女人找对象得找个个子大的，养个孩子也出息，哪像你，欺不动活不说，浑身黄里叭叽的，就不像个长命的。

顺子娘说话刻薄，心地却不坏。也不怨她光埋怨，顺子长得跟顺子爹一样，顺子爹痨病厉害，给她留下个遗腹子就走了。顺子娘是满肚子苦，全村几百口子人，见谁不过三句话，一把鼻子一把眼泪的诉苦开了：要不是为了那半口袋高粱，怎也不会嫁个痨病鬼，俺那贪婪的娘啊，吃完了那般口袋红高粱也咽了气，接着是俺那男人，隔着还不到半年呢，走了，还给她留下个，虽说不是痨病鬼，身子骨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小就瘦瘦弱弱的，那时天天揣在怀里稀罕着，光怕养不活。好歹这个孩子活了，长不长命不敢说，心地还是好的，从小孝顺呢。说到这儿不哭了，叹息一声接着来：只因俺自己嫁个富农家，误了儿子的媳妇。话头一转，就算没成份这事儿，儿子也不一定说上媳妇，看猥琐的那样，谁家跟你呢。要是说儿子生得丑，她不同意。儿子长相随她呢，也是大眼睛、高鼻梁，只是儿子那双大眼睛在他瘦小的脸上也显得贼大了，村里孩子都叫他大眼贼。不是村里孩子叫，他看着也是这样，大眼配大脸才好看呢，想她的脸配上那双大眼睛就不显大，大眼睛到了儿子脸上，怎看就是个外星人吗。唉，这个苦命的孩子，又偏生了他爹的身子骨，不是庄稼地里的手，可就偏生在庄稼地里。生产队里还好，干不了重活干轻快活。要说呢，人还真都有个长处，老儿子不是干活的料，可是学问的料，他那个狠心奶奶的阻挡，也没能阻止他一肚子的学问，没上过一天学，也不知从哪里捡了一本烂书，后来才知道的，是本人家扔掉的破字典，他当成了宝贝，黑天白夜的看呀看，在地上写呀写，写出了一肚子学问，在生产队记工分，又去村学校当民办教师，分地后才不干了，种着那几亩地，闲了就去劳务市场，攒攒了几万块钱，还想着给他成个家呢，没想到自己偏得了这病，这个傻里吧唧的儿子，把钱都花在了她身上，她得快好起来，还要给他张罗个家，尽管儿子也往六十上奔了，再大也是儿子，儿子不成家，总是当娘的心病。说真的，没有这个孝顺儿子在身边伺候着，她这个坎是过不去的。

如今呢，条件好了，自己又吃上低保了，听说村里还给修房子，还让儿子进了村班子，虽说是个打杂的、跑腿的，一年也有几千块钱的收入，不就是吗，自己生病花得那个钱，村会计要了药单子去，说给报一大部分呢。而自己呢，自从儿子扶着自己跟着村里玲子跳那个广场舞，不能动的右半个身子突然有知觉了，掐一把感觉到疼了，这是说啥也没想到的呢，这广场舞还能治病，比吃药丸子还管事儿。

顺子第一次背着她来广场玩是广场刚修起来时，全村的老人孩子都来看，那个热闹劲儿，健身器材都让那些调皮的孩子站着，老头老太太只能在一旁干瞪眼，或是跟村里不多的年轻人看姜家玲子跳舞，音响开得很大，就她自个人在那儿跳，一帮年轻的饶有兴趣的看着，看得那眼睛都带色，都发绿，跟些狼崽子一样盯着玲子看，不单纯看她跳舞，还看她的穿着，看她穿的，小裙子小衫子的，举起双胳膊转圈儿，那肚脐、那小肚子露出大半个来，这不是有意挑逗、勾引这帮小年轻吗，老头老太太就看不惯，就都撇嘴，心里话，这要是以前就是媚狐子，早绑到祠堂指责一番，再装到猪笼里沉河了。十七八岁的姑娘，露屁股露肚子的，也不嫌害臊。而人家玲子根本不在乎谁说啥，该怎跳怎跳，亭亭玉立的小身板一转圈儿，里面的内裤时隐时现都不在乎，可惹得那些小年轻不住的吹口哨起哄……

啥时候村里人接受了她这样的穿戴，谁也说不上来。反正是渐渐地，不单是年轻的跟她学舞，很多老人也跟在后面学，甩甩胳膊动动腿觉没坏处。再就是啊，天天看电视，电视里人不都这样穿吗，村里人没有那么封建，就连顺子娘也不再看不顺眼，看人家都在跳，就让儿子扶着她跟着动动，还别说，十几天后，僵硬的右半边身子有知觉了，对玲子的看法更好了，甚至有点感恩戴德了。这玲子呢，还真不是想象的那样疯，心地还好着呢，只要她言语一声，多跳个时间儿玲子都陪着，跳舞能治病，她也很有收获感呢。

这两年里，村里得偏瘫的可不少，知道跳舞有好处，那些歪着身子一挪一挪走路的人，吃了晚饭都让孩子们陪着来呢，反正出来溜溜总比在家里强。最让顺子娘高兴的是，这个玲子好像对她的老儿子特别热心，时不时把一叠稿子给儿子。对了，老儿子这几年光在报刊上发表东西，电视台还专门采访过老儿子，她这个当娘的也跟着露了个脸。这个事儿，在村里轰动了好一阵子，那些电视台的人和老儿子说话，一口一个老师的叫着，她第一次看到儿子这么荣耀，心里欢喜着呢，心里话，要是把现在放到过去，说不定就是个文曲星，老儿子也绝不会打光棍，都抢着跟呢。她常常发怔的时候恍恍惚惚就觉得，自己的老儿子就像庄稼一样晚成熟，一把年纪了还有桃花运，吹吹打打的把儿媳妇迎进门，红头盖一掀就是玲子吗，当着满院子的人甜甜地叫她一声娘，她欢喜的都偷着笑……

这场面可出现很多次了。平日里不就是吗，玲子可来自己家好几次了，在老儿子屋里和老儿子说得很热烈，是笑声不断，她就盼盼着真有那会事儿。日思夜想，就像做黄粱梦一样，一会儿欢喜的了不得，一会儿又垂头丧气，人家玲子才多大呀，最多不超过二十五，长得一朵花是的，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自己的老儿子都奔六十了，这要是以前就是老头了，怎可能呢。尽管，老儿子看上去也没那么老，可和人家玲子怎也也不搭，她这样想倒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顺子娘心里有了想法，她就忍不住的去撮合，去跟着玲子学舞。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儿，对自己身体好，给老儿子个机会。再说，姜家闺女六个，只得了一个老生子儿子，心思都在儿子上身呢，闺女找个啥女婿，当爹娘的也不多在乎，老四枝子就嫁了个有点跛子的男人，还是玲子爹做得主，只为了人家那个钱，侄子还寻死觅活的，现在过得也挺好，跛子男人是大干部呢，枝子跟跛子男人进了城享福去了，还就因为跛子，玲子一大家子都得了好处，特别是孩子们，识字不识字的都给按了好工作，都是铁饭碗。玲子也是受了跛子的好处，平常就住在姐夫家，也不知为何，回家来了，玲子娘说出来的，别看俺玲子光在家，工资月月领呢。至于玲子光在家不上班，也有别的传言，传得很不好听，事儿还出在那跛子身上。啥事呢？顺子娘不愿意往歪处想，特别抵制别人议论玲子。就算玲子有些流言蜚语又怎地，她心里话，真的很配上自己的老儿子的，老儿子一点也不亏。再说，老儿子也有优势的，是村里出了名的孝顺，周围几十里公认的，不就是吗，老儿子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从不驳回，总是笑脸相迎。有时，他就想儿子是不是孝仙董永转世，董家村可离着不远，不过五六里的路程。传说中的董永也是老实忠厚，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可是又觉得传说中的董永可是个大高个子，英俊着呢，还是一代高昌候的后裔，不像老儿子这样瘦弱、猥琐，拱着个肩，驼着个背，从后面看，和他爹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辈里，省吃俭用治了十几亩地，没想到最后弄了个富农的成分，误了子孙。

顺子娘天天想着这些事儿，刚进了大院，玲子就跑过来，论辈分她这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还得喊他一声小姑，你说这个辈分弄的，再老也是辈分论，见玲子过来忙喊小姑，玲子问着她比昨日好些了不？又说马上开始了，都晚了十几分钟了，她还没说啥呢，玲子老儿子一边一个把她扶过去。她很享受这样的待遇。说真的，每晚上来就想着玲子这一扶呢。现在，她可在最好的位置，就觉得自己位置显赫，有了音乐的节拍，左腿拖着右腿动起来，监管外人看上去很滑稽，她却很享受。其实，村子里大人孩子的就这几十口子人，小孩子们都在前面跳得有板有眼，她跳得再难看也没人关注她，在她后面，是几个她这样的人。如今，都想开了，都很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遇上好时代，吃喝不愁，谁也愿意多活几年。

顺子娘啥时候不再跳舞的？，那是玲子领了个小年轻来找老儿子。玲子很大方的和她说是她的男朋友，回来探家呢，还给她提来了水果，也喜欢文学，来找顺子老师指点你呢……一听这些，顺子娘心里哇凉哇凉的，还真就是个黄粱梦呢，忙活了半天，那玲子有对象呢，心思不在老儿子身上。是的，老儿子和她说过几次，玲子只是来请教他，让她娘别胡思乱想，她还就不死心，儿大不成人，娘的心病呢。自从玲子和他对象来后，顺子娘再也不去跳舞了，她心里话，半个死活人还跳个啥呢，不够丢人显眼的。她可怜的老儿子，不求他有个后了，只求自己死后有个女人做伴儿照顾他才好。于是，儿子不在时，她总是泪眼汪汪的……

玲子分明知道了她这个老侄女的心事，回城了不多久就领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去了顺子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