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

刚进入腊月，退休干部老王就忙活起来，青豆呀、花生米呀、红枣呀，都翻腾出来，捡的捡，晒得晒，准备着给女儿捎去。每年都这样，盼到这一天，他就兴奋，忙活个不停，怎看也不像个有病的人。青豆和花生都是他在小院子种的，开春播种，从出苗就像照看小孩似的伺候着，一直到秋天收获，他一粒粒的剥出来，晒干收藏，还有红枣，院子里那棵枣树，从发芽儿就抬头望，一天不知看多少会，脑海里总闪现着托着女儿摘枣儿的情景，想着，很享受，很满足，甚至感动。这三样都是女儿小时候爱吃的，他小心的收着，总盼着女儿回来吃，盼了五六年。

女儿玉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老伴在时，每年还会来两趟，老伴走后，越发回来的懒了，前些年这时候还回来过一趟，住了一个晚上就匆匆走了。近些年，不回来了，说是忙。老王理解孩子，孩子忙是真的，在家那天电话都响个不停，想和女儿说句话总被打断。再说，隔着三千多里路呢，孩子在路上他也不放心，从孩子离家，心就吊吊着，直到孩子打回电话来才把心放肚子里。还有个外甥，已经上初中了，一时一刻离不开他妈，女儿哪里有空回来，心思都在孩子身上，检查作业，开家长会，还有她自己的工作，女儿的话，天天忙得连轴转。姑爷也是个大忙人，自己开了家公司，就像女儿说的，一个月也见不上几次很正常。

老王很能理解孩子们，觉得现在的孩子们都不容易。生活节奏快了，社会竞争激烈了，工作压力就大了，每天在外打拼，生活的很累，很不容易。使他放心的是，好在女儿两口子很恩爱，女儿的公公婆婆都是大学教师，对女儿也好，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想到这些，他就很知足，很放心。人这一辈子还求啥呢，一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看着女儿好，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回来不回来又有啥关系呢。想，那是肯定的，相册就在床头，想了就看看女儿小时候的照片。实在挂念了还可以和女儿通通电话。

说真的，老王从没想过累赘女儿。前些日子，他住院了，还做了个手术，进手术室时，他自己签的字，这本来是不符合规定的，他就撒谎说自己是个孤寡老人，没儿没女，并下了保证，手术中万一出啥事儿跟医院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他是录了音的，医院才勉强给他手术，术后，医生告诉他，他是肺癌早期，发现的及时，病灶就在肺尖上，已经花生米大小了，没有扩散，切了就没事了。他只是笑笑，表面上很震惊，心里也咯噔一下，首先想到的是得了这不好的病再累及女儿，他心里会很不安的。说真的，进手术室那会儿，他很想给女儿打个电话，但还是忍住了，这么远的路，让女儿来也是这样，何必让她跑一趟呢。手术第三天后，他就下床自己打饭吃。其间，女儿还给她来过电话呢，他笑呵呵的和女儿说着自己很好，能吃能喝能睡能玩，要女儿放心，他好着呢，挂了手机，却忍不住老泪横流。

是啊，都七十四了，快进棺材了，自己还能活几年？这些日子，老王觉得自己老忘事儿，连吃饭都忘，有时一天不吃，有时一天吃好几顿，想着的事儿转身就忘。前两年，自己还能拆拆洗洗，被褥都能自己做。而今年，不行了，手也哆嗦得厉害，引个针线半天都引不上，套个被套怎也弄不板正。但是，他坚持每天打扫卫生，拖地、抹桌椅板凳，把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自己的衣服呀、床单呀，每星期还是洗一次。闺女喜欢干净，万一她哪一天回来，看到屋里脏乱不堪，会不放心的。还有闺女曾经盖过的被子，隔几天，他就拿出来晒晒，晒得暖暖的。闺女小时候就喜欢盖晒过的被子，说很舒服，很喜欢阳光的味道。每天呢，打扫完卫生，抹完闺女的床头，他都会在闺女的床上坐坐，想一想过去一家子在一块儿的情景，觉得很享受。

老王一颗颗的挑着青豆 ，脑海里不时出现女儿小时候吃青豆的情景，女儿从小心灵手巧，干啥都麻利儿，特别是使得一双好筷子，夹着咸青豆儿，一颗颗的往嘴里送，不带掉一个的，一会儿，小嘴里就塞得满满的。想着，他笑了，笑得很慈祥，很享受的神态。一上午的时间，他挑完了青豆，又挑花生米。其实，也没挑出多少杂物儿，收藏的时候，他已经挑好了的，只是是不放心，再挑一遍。挑完了，他就放在太阳下晒，两只红毛大公鸡就跑过来想抢食，老王就哄着，“去、去、去，今年不杀你们就算是便宜了你们，你们得感谢我女儿，不喜欢吃你们了。要知道，我可是为了女儿才喂养你们，你们可别不知好歹啊。”

是的，每年，他都会为闺女养上两只大公鸡，年二十三小年的时候就早早杀了，屠拔干净，剁成小块儿，放上调料入入味就开始炸，女儿最喜欢炖鸡的。可去年，闺女来电话，不让他炸鸡了，说去年送的没吃完，最后变了味都扔了。他听了，只是哦了声，其实，他很心疼，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回，女儿没吃完却扔了。他也知道，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超市里啥没卖的，只要有钱，啥也能买到。上一次，电话里，他还问过，今年要不要炸鸡，听女儿那话语，很不耐烦，“不是说过了还问，千万不要再弄这些来，油油的，没人喜欢吃。”他明白了，原来闺女不喜欢吃这个了。女儿不喜欢吃，他也不想弄了，这两只大公鸡想去集上卖了，却懒得走路，只好先放着，喂鸡上也不那么上心了，想起来就给和点食，想不起来就随它了。这两只大公鸡失了宠，自然不满，见他到院子里就追着他要吃的，无论怎叱喝就是不走开，有时候忘了关门，还进屋偷他吃的，气得他见啥拿啥打。今儿晒豆儿，两只大公鸡盯上了，前后夹击来抢食他的青豆，老王打不走，气得干瞪眼，嘴里嘟囔着，饿死鬼，让你们吃，说着，进屋拿了两个馒头扔给它们，两只公鸡这才罢休，各抢着个馒头啄食着，小院里这才消停了。

老王长出了口气，他从屋里搬出个杌子，坐在院子里守着他的豆子。今儿，天气很好，太阳暖暖的，晒在身上很舒服，不知怎的，他竟在院子里睡了一觉，醒来时都过了晌午，看都自晒得差不多了，他赶紧收起来，装进干净的布袋，提起来掂量了一下，心里很是满足，每年差不多都这些，前些年都是煮好了给闺女邮去，自从闺女来电话说不让煮了，等邮到都馊了，不能吃了，他就不煮了，生着给邮去，还在电话里告诉女儿煮的方法。

今年呢，他好像知道自己的天命一样，特别是这场病以后，不知是心理的原因，总觉得肺部疼兮兮的，吃药也不管事儿，就很怕见不到女儿最后一面。说心里话，他很想去女儿家去一趟，哪怕是住一个晚上，和女儿说说话儿，死了也不遗憾了。电话里，几次他想说都没说出口，女儿从没有说过让他去的意思，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可现在，他等不及了，怕以后没机会了，就很想到女儿家过个年。有了这个心思，进屋来，他就光守着电话看，又不时瞧着墙上的挂钟，心里想着，女儿该下班了吧？

这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他才想起今儿是小年，才知道自己一天没吃，本想着包饺子来着，怎就忘了，一天没吃也没觉得饿。屋里的炉子早灭了，他也不愿意去点了。其实，早晨起来，他根本就没点，今儿不是暖和吗，屋里不那么冷。心思光在电话上了，几次犹豫后，他终于拨通了女儿家的电话，电话振铃响了五次后，有人接起来，听那声音是女儿的，忙说话，“是小玉吗？”电话那头，“爸，是我，有事吗？”“哦，小玉，今儿是小年了，我把青豆都晒好了……”他还没说完，那头就不耐烦了，打断了他的话，“爸，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弄这些了，超市里啥也有，想吃去买就行，没别的事就挂了，我还要做饭呢，龙龙嚷着饿呢。”他还没来得及再说啥，电话已经挂了，他接连“喂”了几声，拿着电话筒怔怔的，半天才缓过劲儿，他慢慢的扣下，叹息一声，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婆子，发了一会呆，也没洗，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躺下睡了……

一连几天，他的心情都不好，二十五集也没去，置办年，置办啥呢，又没人吃。二十六年天，村子里不时响着鞭炮声。突然，他心情迫切起来，去银行提了些钱，又拿上自己所有的存款，包上了自己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还不忘捎上给女儿挑好的青豆、花生米和大枣，在公路上打了个车先去了县城，又坐长途车去了省城，当晚就坐上了飞往女儿城市的飞机。下飞机时已经凌晨四点了，可是，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累，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女儿了，他心里还很兴奋。女儿家去过几次，怎走都记得，一大早的，他坐上进城的车，出租车把他送到了闺女住的小区门口，下车来，碰上的都是陆陆续续买早点的老头老太太，他怕女儿还没起来，就坐在小区门口的石凳子上等着，大冷的天啊，他觉得浑身冰透了，不时地打喷嚏。可他心情很高涨，坐着冷了，就站起来跺着脚，看看手表，快七点了，闺女一家该起来了吧？是的，女儿从小就来床，早晨怎也叫不起来，没少挨她妈的训斥，有时，他还护着，同样招来妻子的一顿训，现在想来，倒是美好的回忆了。

看时间差不多了，他提着行李匆匆上了楼，这里的一切他是熟悉的，天天念叨着，能不熟吗，女儿家枣红色的大门上哪儿有块残，那个地方有条细缝他都记得。到了女儿家门口，他放下东西，喘息了一阵，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这才举起手想去敲门，却听到屋里有说话声，女儿女婿的声音是熟悉的，只听女儿说：“你以为我愿意我爸来吗，这都六年了，咱也没回去一趟，接爸来过个年，我心里也不愧疚。”就听女婿说：“老爷子病刚好，前天就打电话叫咱到那边过年，把你爸接来让他自己在这儿过年吗？”老王一听，一下子愣住了，举起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屋里也是一阵沉闷，不一会儿，又听到了说话声，“要不这样，多给爸寄点钱，等明年吧，明年我亲自接咱爸来咱家里过年行了吧”接着听到闺女说：“别花言巧语，说了多少遍了，也没见你一次接我爸来，这样，过了年我的回家一趟，你跟不跟我回去吧。”接着是女婿的说笑声，“行，一定、遵命！咱一家人一块儿回去，给老丈人可惊喜，”继而又听到了外甥的应答声。

老王听了，心里很受用，闺女没忘了自己，光想着回家看自己哩，自己有时还想不开，还觉得委屈，真是误会女儿一家了。他又举起手想敲门，就听屋里的外甥说：“妈，我才不跟你回去呢，姥爷家里那么脏，怎住呀，也没啥好玩的，”老王心里骂着，这个小兔崽子，忘恩负义呀，姥爷家里脏吗，那天不打扫？他忍不住敲了门。

一声“谁呀？”门开了，是玉开的门。她看着自家门口风尘仆仆的老人，一时没认出来，“您是？”“我是你爸呀！这孩子，几年没见怎就……”玉认出来了，是自己的爸爸，可她不相信，爸怎就这么老了呢。她赶紧叫着，接过爸手里的东西，又回头喊“江，我爸来了。”赶紧把爸让到屋里，女婿江也赶紧过来接着，一脸的笑，“爸，你啥时来的？也不来个电话，刚才，我还和玉提到您呢，说去把您接来过年。”龙龙也凑过来叫了声姥爷，老王拉着外甥的手，笑说着，“都这么高了，还认得姥爷不，”说着，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个大大的红包，“快过年了，提前给我外孙子压个岁。”龙龙高兴的接过去，说了声谢谢姥爷。老王又对女儿女婿说：“太想你们了，来看看，爸一会儿就走，回去的飞机票都买好了，赶回去正耽误不了上坟。”

玉还愣着呢，看着一脸憔悴的老父亲，不知道说啥好。老王看着日思夜想的女儿，心满意足了，指着地上的编织袋说：“里面有你爱吃的青豆、花生米和大枣，本想给你杀只公鸡炸炸捎来，你电话里说不要，嫌油，爸就没弄。”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说：“这是爸爸几年来的积蓄，都在这儿，你们事多，用钱的地方多，爸都给你们捎来了，密码你是知道的，就那一个密码。爸爸老了，好忘事了，放在家里不安全，给你们捎来也去块心病，还有家里的房子，等我老了，你们回去处理了，房产证我也捎来了，”说着，老王又去打开地上的包裹，拿出一个纸袋子递给女儿。

玉接在手里，一时懵了。老王像办完一件大事儿一样，满脸的笑，“好了，爸爸一会儿就走，耽误不了你们出去办事儿，”又叮嘱闺女，好好孝敬公婆，过年一定去公婆那里，人老了，盼得就是子女守在身边；又叮嘱女婿，玉从小有些任性，但心地不坏，你要让着她，我离她远，又照顾不上她，她有啥错，打电话和我说，我说她。又说走得急就不去拜访亲家了，见了代我问个好，说完了，站起来就走。玉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叫着，“爸、爸，您等等，这是干嘛呢，刚来就走，我穿上衣服送送你，”她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又急着和丈夫说：“赶紧开车送送爸呀。”

老王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出租车这么方便，你们还没吃早饭吧，赶紧做点儿吃的，吃了忙你们的去吧，大年根底下怪忙的，别耽误了你们的正事儿”说着，他已经出了门，砰地一声把门带上了。等两口子追出来，老王已经走出了小区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正要上车。玉忙喊住，“爸，干马这么急呀，你为啥来还没说清楚呢。”“是啊，爸，家里不会有啥事吧？”老王笑笑，“有啥事呢，家里好着呢，爸就是想你们了，想外甥了，知道你们忙，回不去，就来看看你们，看你们很好，爸爸也放心了，回吧回吧，看你们穿得这样少，别冻着。”说着，就要上车。女婿忙去打开车门，玉又叫了声爸，声音有些哽咽。“回去吧，别冻感冒了，”老王摇下玻璃说……

出租车把老王送到了飞机场，老王下了车，情绪低落，心情沉重。其实，他已经提前上过坟了，本来就想在女儿家过年的，看看手里提着的抱着衣服的包裹，难道闺女没看出来吗？可他没听到一声挽留的话。也许，也许闺女为难，不好留自己，在门外不是听说了吗，亲家的病刚好，希望他们过去一块儿过年。亲家公应该比自己小两岁吧，也不知得了啥病。他胡思乱想着，忽觉得胸部疼痛起来，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还几次眼前发黑，他知道，一定是冻着了，赶紧从包里拿药，翻不着，才想起药袋子放到给女儿放东西的那个袋子里了。

再说，玉的家里，江一脸的喜悦，“玉，你看，咱爸存了不少钱呢，有四五十万呢，咱爸呢，是真好，咱真得好好孝顺，看着这些，心里怪愧疚的。”玉却没心思听丈夫的话，她觉得，爸今儿来的蹊跷，为何把家里的存款和房产证都拿来？她心里乱乱的，回顾刚才爸说得话，满是羞愧，爸爸是话里有话，在责怪她呢，就忍不住的落下泪来，心里直后悔，怎就没把爸留下呢。爸爸这时候来，是不是想来跟自己过个年啊，要不的话，他又带走的那个包裹，很像是抱着他的衣物，想着，就忍不住拆开地上布袋子看，看到一袋子药，从外面看也就是些感冒药啥的，也没放在心上，就放在一边，又看别得。龙龙好奇，走过来打开看，“我姥爷吃这么多药啊。”说着，他拿起一个小瓶看着，轻轻念着上面的说明，当听到儿子念着“抗癌药”这三个字时，玉一下子惊住了，如晴天霹雳，忙从儿子手里夺过来看，看着看着，一下子瘫在地上，嚎哭起来。刚才，她爸说的话，玉终于明白了。江拿起药一看，也明白了怎回事儿，一把拉起玉，还哭啥，快去追咱爸！

候机大厅里，玉疯了似的，大声得喊着爸，当她看到孤零零的坐在长椅上的爸爸往她这边张望时，大喊着扑过去，一下子跪在老王的面前，“爸爸，女儿不孝啊，你为何不告诉我呀。”老王赶紧搀扶女儿，可怎也搀扶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