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台村新当选的书记新明在大喇叭里吆喝着,“村养老公寓要投入使用了,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报名,每月缴纳一百块钱的管理费,管吃管住……”
一连吆喝了几遍,几个老太太就从家里出来,凑在巷子口议论着。此时,并没有看出她们欢喜的表情,倒是显得有些焦虑。公元娘最是着急上火的,她有心去报名吧,可两个儿媳妇早有话儿,“去老年公寓住行,以后就别进这个门了,老年公寓是为那些五保户、绝户头准备的,你去凑什么热闹,这家里不够你住的,不用扒开你的心看,就知道是想图清闲儿。”
是的,别看公元娘七十六了,身体好得很,两个儿子家轮流住着,家里的活都是她的,还捎带着接送两个重孙子上学,家里还真不能缺了她,两个媳妇争着要她,每到月底都亲自去接,替婆婆背着铺盖,提着她的耳锅子。是了,住谁家都是分开吃的,她给儿家做好了饭自己再烧,在两个儿家都是这样,早说好的,去谁家一个月三十斤面,半斤油,其它不管,烧柴火都是她抽空儿去捡。当然,这用不了多长时间,庄外有得是柴禾,随便背两包袱就够烧的,不像以前,缺烧的少吃的,家家把柴禾看的跟命根子一样,现在,没人要,地里的柴子都站着呢,折吧折吧就一大包袱,去谁家地里都行,人家看见了也没说啥的。其实,拾柴禾她都挑三拣四,根本不稀罕这些柴子,路旁的干棒有时是,一会儿就捡一包袱,好烧,火硬,没多少烟,媳妇们也不烦,却都嫌她脏,要是在院子里看见有柴禾就不愿意,因此,她不敢多捡,够一天烧的就行,还把柴禾包袱放在自己住的屋里藏着,她自己做饭也简单,煮一锅面鱼吃一天。相比,她给儿家做饭麻烦,又是炒菜,又是煲汤的,还不是炒一个菜,最少得两个,荤素搭配,她就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会享受啊,电锅子煲汤,液化气炒菜,热馒头随拿随吃,一家人不时还喝点,喝点就得多炒两个菜,来不及炒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饭店了就送来。
吃饭时,媳妇不说,她就得回自己屋里吃,有时候儿子说还不行,她不敢坐下,媳妇不言语就是不让,她识趣,也是个要面子的人,怎会看人脸色呢,那样也咽不下去,还不如回自己屋里喝一碗凉面鱼心里舒服呢。有时候,她也盼盼着,儿家吃剩下的菜给她些也行,一盘子菜吃不了一半,还有些肉呢,就都倒给家里的大黑狗吃,她看着心疼,几次开口想说,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每次给儿家去刷碗,菜已经都让媳妇倒掉了,院子里的水管旁,只剩下一脸盆油盘子油碗,而狗盆子里呢,半盆子菜,还有几块掰开的白馒头,狗吃的都比自己都好,而这只老狗呢,还摆了谱,有时候只是去闻闻,伸出个大红舌头舔不了几口,就趴一边去了,瞧都不瞧一眼。有一次,她就发现,这只大黑狗学上儿子一家人的毛病了,专挑瘦肉吃,肥肉闻都不闻一下,而他这个苦命婆子呢,竟被肥肉馋的心里惶惶的,恨不得端起狗盆子都倒进自己肚里。而那只大黑狗呢,有时候故意气她,摇着个大尾巴在她面前显摆,像是笑话她,看你吃得啥,看俺吃得啥,都不如俺狗啊。
于是,她就生闷气,抬起三寸金莲踢了狗一脚,正让从屋里晃荡着出来的儿子碰上,儿子喜欢狗,比对他亲老子都好,看她踢狗,楞了一下,想说啥,嘴张了张没说出来,那黑狗也娇气,还没踢着它呢,竟四爪子趴地,嗷嗷叫了两声,又一溜烟的跑到男主人身旁,晃动着扫帚似的大尾巴,一狗脸的委屈,匍匐着去吻男主人的脚。儿子就狠狠瞪了她一眼,俯下身子抚摸着狗头,又抬头看着她,一脸的愤愤不平。她想解释,就踢了它一下呢,只是吓唬吓唬胡它,可还没说出口,儿子已经进屋,拿出块肉骨头来丢给黑狗,黑狗欢了,几口就吞了下去。对了,今中午,给儿子家炖的排骨,她的牙不好,就故意炖的烂些,她的心思,说啥儿子也会给自己送碗,她给儿子家舀好了饭就回到自己屋里等着,哪知道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掉了几眼老泪,喝了一碗凉面头,就自个在屋里生气,生了顿气,就又自个儿安慰自己,看着两个儿家过得好好的,在村里也都很有脸面,小儿子还是村里的会计,也有些权,大儿子的养猪场也好,一年挣不少钱,这就很好了,给自家改换门庭了,老头子可是窝囊了一辈子的,她还有啥不满足的,至于对自己怎样,有口吃的就行,这已经比老头子享福了,老头子可是肺心病,晚上咳嗽的那样子,憋死了好几回又反过来的,楞是没吃一个药丸子。自己呢,不过感冒了,到哪个儿家,也给个药丸子吃,还有啥不满足的。虽说,自己宽慰了些,毕竟心里还有气,她也没啥盼头,给些剩菜吃也行啊,倒了,喂了狗,不糟蹋了?哦,见儿子又丢了好几块排骨喂狗,也许,在他心里,她娘还不如这条狗。于是,她啥也不说,就蹲下来刷碗,儿子啥时候站在她身后的不知道,一说话吓了她一跳,忙回头看,“狗怀崽了呢,”儿子就说了一句。她明白了,这是提醒她不要再打狗。
这时,大喇叭里就吆喝开了,她忙喊住儿子,“公元啊,和廉娘商量商量,娘年龄大了,干活有些吃力了,也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想去养老院住,等会儿,俺再去和农历两口子说说。”她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儿子却一脸烦气,“你怎老糊涂了,还让俺出门不,村里有几个想去的!”一扭头进了屋,把黑狗也换了进去。她就愣愣的站在那儿,很快的,从屋里传出了儿子媳妇的话,“管吃管住的,想图清闲了,要去养老院就永也别进这个门!,光管自己呢,给脸不要……”
媳妇屋里骂,她是一言也不敢回。她知道,要是回一言,媳妇那暴脾气,是不管不顾的,还不出来和她大吵大闹,她是要面子的人,就忍着,能忍自安嘛,她忍了一辈子了,只求这个家里和和睦睦的。刷完了碗,她撩起褂子擦了把脸,听见巷子里有说话的,就悄无声息的走出来。
光荣娘看到她,“老嫂子,你去不?好着呢,一间屋里住两个人,宽快着呢,一天三顿饭管着,一个月只交一百块钱,咱的养老金都够,不用麻烦孩子们。”“是啊,公元他娘,咱一块报名吧,好着呢,”巷子娘也劝她,她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处境比公元娘好不到哪里去,三个儿、两个闺女,也是轮着住,老姐妹几个都是同命相连啊。公元娘回头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孩们不一定愿意呢。”于是,好几个老太太就小声喳喳开了,最后商定,一会儿一块去看看再说。
就在这时,公元娘看儿媳妇出来了,忙住口。“说话呢?”几个老太太忙哈哈着,又都纷纷走开。“到点了,”见儿媳妇说了声,扭头回家去,公元娘忙跟进来,进门就被儿媳妇说上了,“大中午的不歇息,又凑在一块嚼舌根子,以为养老院好呢,进去了就不干活了,白养着啊。”吓得公元娘一句话也不敢说,唤过两个重孙子,抱他们上了三轮车就匆匆走了。
公元娘送下孩子,她本想回家的,活儿,儿媳妇已经给找好了,就是院子里的那堆脏衣服,她一进门就看见了。可是,她还不死心,去了二儿子家。农历和媳妇正要出门,见娘来,忙问有啥事儿。公元娘鼓起勇气和儿子儿媳妇说了。“只要大嫂同意就行,俺不拦挡,随你,倚老卖老了,养个鸡还孵蛋呢,白养着呢,光糟蹋粮食,还不如杀了吃肉呢。”二媳妇指桑骂槐,没个好口气儿,公元娘小声说:“春儿娘啊,不是俺倚老卖老,俺都七十六了,近些日子觉得身上不那么好,干活也巴结,俺是想,进了养老院就不用你们两家轮着了,俺又不是不回来了,平日里也能帮你们干些活。”农历还不赖,替娘说了句,“娘说得不是没道理,应该不错呢。”“不错个屁,嫂子早和俺说了,不就是委屈那一百块养老钱吗?你娘肚子里那几根小鸡肚肠子俺还不清楚吗?”是的,在谁家住,她每月的一百块养老钱就归谁家,自从开始领养老钱,她一分还没捞着呢。但是,出去,她可不这么说,说都存了好些了,生个病住个院啥的不用儿女们。其实,她有多少钱呢,也就是平日里偷着捡个破烂买个三块两块的,还时常被两个重孙子搜去买了零食,身上有个钱,她舍得给孩子们买吃的,隔辈亲吗,自己熬得。再说,看人家孩子吃,自己孩子看着,她也看不下去,听儿媳妇这么一说,没忍住,就落了一把老泪,她赶紧拭去忙笑说:“春儿娘呢,不能这么说俺,俺真不是偷懒儿,也不惦记那一百块钱,俺有吃有喝的,要钱干啥呢,也没地方花,俺就这么个心思,没别的意思,你别生气啊,”说着,就走了出来。
回到大儿子家,她洗着衣服,忍不住老泪哗哗的。是的,家里没人,她才敢委屈,落些泪儿,老黑狗很通人意,趴在她对面,一双狗眼看着她,狗脸上满是同情。很快的,黑狗离开了,她也没心思理它,只顾洗着衣服抹泪儿,不经意的,忽感觉到黑狗用身子碰她,抬头一看,狗嘴里含着一个白馒头,丢在她面前。她一下子明白了,忍不住的拍拍狗脑门,呜呜的哭起来,心里话,这些孩子们就不如家里的狗啊,她捡起地上的馒头,流着泪吃着,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不上一个馒头了,一个月就给她三十斤面,连分钱也没有,拿啥去换呀。
就在这时,光荣娘和杠子娘进来了,都问她怎还没吃饭呢,怎还吃着洗衣服?她忙笑说饿了,垫吧垫吧,又赶紧拿杌子让她们做。两个老太太就感叹,“天生干活的命,这得干到啥时候呢?劆娘可在俺儿家打扑克呢。”公元娘忙说:“打吧打吧,高兴就好,高兴就好。”又说起去养老院的事儿,禁不住两个老太太的劝,就一块去了大队院里。
养老院都是新盖的瓦房,一溜好几排呢,很多老太太都在那儿说笑着,巷子娘见她三个进来,忙笑说:“正说你们呢,怎就还不来,你看看,看看呢,多么敞亮,地主家的房子都不如这好,”说着就拉她们进屋看,一间屋,两张床,桌椅板凳、电视啥的,一溜新的,来啥也不用带,被窝一铺就能住,又都去食堂看,那么大的一间屋子,小饭桌摆了好几排,有专人做饭,到点光来吃就行,碗也不用刷,又去活动室看,戏台子都扎好了,锣鼓放在一旁。
新当选的书记新明看到公元娘,笑着叫了声奶奶,“就差您老了,您老很符合条件,俺这就给您报上名。”“不、不!”公元娘忙拦着,“还没跟孩子们说呢。”“说啥说呀,这是好事啊,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就搬过来吧,”说着,给她写上了名字……
公元娘又惊又喜,她没敢多呆,匆匆回了家,进门来,却见儿媳妇在院子里生气呢,看到她,白了一眼,“衣服都没洗完,很有闲心呢。”公元娘放低了声音笑说:“杠子娘和光荣娘非拉俺去,养老院真的很好,跟天堂似的。”“想去呢,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啥模样,去给俺丢人呢,看你破衣烂衫的,怎还有脸到人前呢。俺可告诉你,丢下一家人自个儿跑去享福,你想都别想。”“俺和他婶子说过,俺去住了,耽误不了干活,也不用在你们两家轮了不是,一块儿住着,你们不放便,俺也别扭着。”“哟哟,别扭啥呀,就是想偷懒不干活儿……”
两个媳妇不愿意,公元娘却拿定了主意,一辈子忍着,都为了他们,自己老了,还不让享几天福去,又不赘他们,他们这是怎想的啦,就为那一百块钱嘛,她想好了,不用他们管,有时间,捡个十天半月的破烂,也能凑够那一百块钱,再说,光在养老院吃住,又耽误不了回来干活,还能给他们省下三十斤面,她真想不通孩子们是怎想的,嫌丢人吗,好些人都想去住呢,丢啥人呢?还说啥去住了,永也别进这个家门,还以为真愿意进他们的门呢,她早够了。
公元娘一晚上没睡,想起来哭过好几次,早晨饭也没做,送下孩子后,啥也不说,背起自己的铺盖,提着自己的耳锅子就去了养老院,在敬老院收拾就绪后,看到了接孩子的时间,人家食堂都开饭了也顾不得吃,赶紧回家来去接孩子。刚进门,却见两个儿媳妇在一块儿,见她进来,都恨得咬牙切齿,也不说啥,过去就把她摁在地上,又拧又掐的,公元娘是个要面子的人,疼得老泪纵横,却不哭出一声,两个媳妇解了恨,恶狠狠的咒她怎不去死。两个媳妇为何这样恨她,就因为公元娘一旦去了养老院,那一百块养老钱就领不到了,这个农历最清楚,他就管这个,一说能不生气吗?
也许,这次打得有些狠,公元娘半天没爬起来,大儿媳妇又过来踢了她几脚,叫她滚,永也别进这个家门……
第二天,村里一下子乱了起来,都说公元娘上吊了,吊死在公元爹坟旁的那棵柳树上……
很快的,惊人的警报声响起来,警察进了村子,一番调查后,公元兄弟和俩妯娌被带上了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