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蓝,这是少有的好天气,汉河娘仰着头瞅着,心里如寒冰融化,很舒服的感觉,她分明看到飘过的白云化成了老头子,正在向她招手呢,她废了好大劲才举起左胳膊,却挺不起手腕。哦,她有些中风,手腕不听使唤了,手无力的耷拉着,那些渐渐微弱的意识里,她抱怨着,该死的老头子,扔下她这么多年,自个享福去了,留下她又受了这些年罪,平日里也梦不到他,今儿终于来了,来接她了,站在白云上,只是冲她招手,却不肯下来,你倒是下来呀,俺腿脚不利索了,也不知道扶俺一把。
她清楚地记得,老头子是脑出血去世的,那是七年前的一个春里,晚上吃了饭,他去大队室看门,临走还和她说头有些晕,眼前还时常发黑,早去歇着了。她只是应着,也没放在心上,他这个毛病好些日子里,也去村卫生室看过几次,说可能是脑供血不足,休息阵子就好了,这些天里还吃了补血的药,他说有效果。这两天身子不爽,可能是栽树的事儿累着了,又犯了病,早去歇着也好,她是这样的想法,还叮嘱他早晨别起那么早了,睡个懒觉,反正也没啥重要活了,好好歇歇。那是老头子临出门时和他说的,也不知他听到没有,伴随着大门响,人已经走出了家。老头子脾气不好,平日说话都带火药味,老了差些了,她就能抱怨几句,就像老头子说的,老了老了,他脾气好了,她脾气差了。
她脾气差吗?听邻里和她说,四个儿媳妇出去光抱怨她脾气差呢,一句言语不吃,说话杠杠的。她也知道,她是有脾气,但自从嫁了人,成为人媳,虽然感觉委屈,没瞧上老头子,可是人家家里条件好,婚后没少接济穷娘家,她就感恩戴德,脾气再大也忍着。何况,这个看不上的男人脾气也大,脾气被他压下去了,习惯了他平日对她和孩子们的大吼大叫,但只是大吼大叫,一辈子了,老头子还真没动手打过她,更没打过孩子。其实,光大吼大叫的威力,孩子们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孩子们成人后,他大吼大叫的毛病改了不少,很多时候发火了都是冲她瞪瞪眼。她倒是脾气大了,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是跟孩子们怄气的时候狠说他,他也忍着。就像今晚吃饭的时候就说了他几句,种树让孩子们去种吧,身体本来不好还去,这不累得晚饭都不想吃了,老头子还拿出酒来倒了半茶碗,端了端又放下了,说头里发闷,还有些恶心的感觉,只喝了半碗汤就撂下碗筷,说去早休息。她以为他累得,临走拿了半盒烟还说他。
早晨,本想晚起,总觉得心口发紧,想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就心神不宁。晚上,她做噩梦了,觉得是个不好的梦,梦见老头子在地上爬,向她呼喊,向她伸出手,一脸的痛苦表情。梦境她记得清清楚楚,一早起来心里就慌慌的。她先喂了鸡、扫了院子,看表八点了,就煮了面,特地荷包了两个鸡蛋,煮好了,盛进了饭罐给老头子送去。往日里,她总是六点半做饭,七点老头子回来正好吃。今儿不是老头子身子不舒服吗,给他送去,省得他来回跑。她把饭罐放三轮车里就出了门。大队室离她家有二里地,一个村南,一个村北,老头子是在大队室看门,兼顾着给村里放水,一月三百块钱,也足够他们嚼用的了。对这个差事,老头子满足,她也高兴,活不累,一天十块钱,村里很多人眼红呢。
到了大队室,看屋门还关着,就以为老头子还没起来,走上去轻轻地敲敲门,还喊了句,‘几点了,该起来了,都耽误放水了。’可屋里并没有动静,她又用力拍拍门,心里不免紧张起来,又喊来卫生室的老王。老王说:“昨天晚上还在我那坐了会儿,说是头晕,就早睡了。”说着,他使劲地拍拍门,同时又喊着。屋里依旧没有动静,“难道出去了,不可能啊,一大早的也没见他呀,水也没放呀。”又扒着窗户往里瞅,看床上并没有人,被窝叠得好好的,就很纳罕。很快的,又来了几个人,实在没办法了,几个人一起把们撞开了,却看到老头子趴在门口一动不动,右胳膊前伸着,像是要呼喊人。她吓得大喊大叫,老王是医生,他懂得,不让人动,赶紧让人打急救电话,试试脉搏,还有轻微的呼吸。送到医院后,两天就拉回来了,说是脑出血晚了,已经脑死亡了,让来家等着。老头子回来后,躺在炕上,熬了两天,咽了气。后悔的她呀,大半年缓不过来,她是后悔呀,明明老头子晚饭没吃,光说头晕,还恶心,是她大意了,当时要是让孩子们和他去医院,也许能抢救过来,她就后悔这一点。
自老头子走后,她独自生活,一个小院,五只母鸡,家里没了往日的话语,只剩下了孤寂。孩子们时常来给她送点东西,有时也留下吃顿饭。可儿子不比闺女,又是和他们爹一样的臭脾气,高兴了说几句还好听,还能和你说几句话,不高兴了,说话呛人,几句话能把你噎死。她很烦气这四个儿子,没一个和她能唠上来了的,来就呛呛,惹她生气,还不如不来。他和老头子都喜欢闺女,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吗,可命里没有。真应了那句话,没啥稀罕啥,当时很想包养个闺女,最后包养了小叔子家的小闺女。小叔子家一连生了三个闺女,多了就不稀罕,七八个月抱过来,养到六岁,孩子要上学了,城里上学条件比农村好,结果孩子又回到了城里,回到了爸妈身边。她有时叹息,就是没那个命呀,这要是有个闺女,时间久了回来看看自己,住几天,说说话,给自己拆洗拆洗,她一定不会这么孤独。
是的,平日的被褥拆洗都是她自己干,哪怕是自己得了偏瘫,每年还是自己拆洗,她不指望四个媳妇,不是自己生自己养的,哪能和你贴心,何况又是婆媳关系,平日里就处不好,现在不惹你生气就很好了,还给你拆洗被褥。说到四个媳妇,大儿媳妇性格柔弱些,那些年两口子闹矛盾,没让她少生气,起初还向着她说话呢,时间长了,也知道不光怨不是人脾气的儿子,媳妇也不时善茬子,直到有一次两口子屋里吵成团,听到媳妇骂自己,她闹了,进屋一耳光子打在媳妇脸上,从此这个大儿媳妇和她有仇了,不再理她。二儿媳妇是城里的,本以为识大体顾大局,比农村媳妇懂道理,以后才知道,还不如大儿媳妇呢,自从结了婚这些年,还没来过几次,结婚后两口子也是光吵闹,也闹离婚,多少年里,她没少挨骂。三儿媳妇、四儿媳妇也都差不多。她也想了,儿子们都不是人脾气,现在的媳妇不比过去,也不是受气的主,针尖对麦芒,还不天天吵,天天给他娘找骂。
她从没想过老了会让儿子儿媳伺候。老头子活着的时候,说起话来,老头子的话,身体不好了,没生活质量了,早想法子,别等着不能动了,卧床不起了,窝里拉窝里尿了,谁见了都躲着了,受他们虐待。她很赞同,就得这样。老头子是行了,从躺下到走没几天,看孩子们哭得还很伤痛。自己呢,多活了这七八年,得了偏瘫,虽说不是很重,但确实需要人照顾了,特别是近两年,自己还有些小便失禁,动不动就尿裤子,开始一天一两次,现在一天四五次,就像是没感觉了一样,不知不觉的,裤子湿了一大片。她活够了,确实活够了,都八十多了,还活个啥劲。可她发现,近几年里,孩子们对她好些了,不再像以往一样呲她,对她和颜悦色起来。她就不忍心寻短头,怕坏了孩子们的名声。特别是二儿子,这些年自己干,有了自己的公司,挣钱不少,给她雇了保姆,一月两千多块钱呢。有保姆伺候,她好过了些,可这些保姆是为了挣钱的,并不一心一意照顾她,两三年里,一连换了好几个,换的她都烦了。最后,二儿子出钱,大儿子照顾他,刚开始还行,没有半年也烦了,天天对她没好气,自己干啥都不入他眼里。在他眼里,自己就成了个累赘,吃饭训她的时候,就像训斥个孩子。这个大儿子,脾气最随他爹,不管好话歹话,一说阴着个脸,咬牙切齿的,好像有多大恨似的,对她也是这样。因为了解他的脾性,一般不和他计较。可最近一件事儿使她恼怒,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事,大儿子赶闲无事,在院子里种了畦韭菜。她整天也没事儿,这日看菜地里野菜出了不少,就蹲下来耗野菜,正巧被回来的大儿子碰上,不分青红皂白一顿说她,本来腿就有毛病还蹲那儿,万一都瘫了,不能动了,看谁伺候你。恰巧她又尿裤子了,大儿子是满脸的嫌弃她,说她浑身骚气味,还活着干啥,净给儿孙添负担,又吼她赶紧换下来,赶快去洗洗,还能见人不,再这样不伺候你了,怨不得请个保姆就走了,请个保姆就走了,你这样谁愿意伺候,那股怪味谁闻得了,我这就打电话再商量,我是不伺候你了,啥事也干不了,外甥也没人接,累得巧光发火,这一月两千块钱伺候不着。
大儿子的埋怨,开始她还笑着接受,乖乖地去换衣服。随着大儿子不三不四的乱说,特别是说她身上有怪味、保姆也不愿意伺候她的话,忍不住的火往上涌,继而破口大骂,撵大儿子走,俺不用你伺候了,你滚,你这个死孩子,小的时候也不嫌弃你娘身上有味,个个往你娘怀里拱,你娘这样了,嫌弃了,滚滚滚,俺就是饿死也不用你伺候。于是,娘俩吵了起来,关起门来在屋里吵,大儿子偏偏就是个邪种,还是满肚子火气,做饭时甩锅子摔碗,弄的碗筷砰砰响,一句话也不饶她,她是嚎啕大哭,拿着拐棒打,气得大儿子夺过她的拐杖给扔到了院子里,挖苦她都这样了还横,愿不得四个儿媳妇没一个愿意来伺候你,看你怎赚的吧。大儿子的话就想把刀子一次次扎她心里,气得她把铝锅推摔在地上,馒头滚了一地,饭汤烫着了大儿子的腿,气得大儿子瘸着腿走了,把她一个人扔家里。她还在骂,骂一阵子哭一阵子,伤心的了不得,越伤心越想到自己的不容易,从小跟着爹娘受苦,八岁上领着小一岁的弟弟要饭,在周围村里要,到小清河南要,最远要到南山里,要点好吃的都给弟弟,自己舍不得吃,满天星星回来,给在家生病的弟弟妹妹吃。十八岁上,为了贪恋人家家庭好,嫁给了不喜欢的男人,嫁到人家,当牛做马,生孩子的当天还在推碾,生了孩子第三天就起来烧火做饭,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这是一连生了他们五个呀,老四没活,出麻疹死了,都四岁了,疼得她像被人家揪掉了心肝一样,好一阵哭。拉吧大了四个,也都给成人了,他爹没享几年福走了,她这样也都嫌弃了,还活着干啥,他爹说得没错,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好。
于是,她啥也不顾了,从屋里爬出来,找着了自己的拐棍就向外走,死了也不让这些死孩子找着,一个个的,没一个好东西,这年凑在一起光吵架,还没过个消停年呢,她死了,他们不凑了,也都消停了,想着就出了门,沿着大街向村外走。正是中午,街上人少,一直出了村也没碰上个人。她来到村东的河里,此时河里水并不多,她是一下子滚到河里的,弄了一身的泥,也顾不得身上疼痛,就往水里爬,挨近水边了,正好被村里的喜子碰上,赶紧停下三轮车,跑下河来,“这是怎啦?”问着把她扶起来,用三轮车拉了她回来,又给她儿子们打电话。在外人面前,她也不好说是去自杀,那还不给孩子们脸上抹黑,只说不小心滑到水里了。
四个儿子陆续回来,问其原因,她啥也不说,只说出去玩,不小心滑到水里了。其中原因只有大儿子心里明白,他却一句话没说。不过从此后,对她伺候的上心了,一日三餐,晚上还住下陪她。这才过了三个月,大儿子老毛病又犯了,开始对她冷言冷语,伺候她也不上心了,她一天吃不上一顿热乎饭。大儿子基本是早晨来一次,给她做一次饭,她吃一天,晚上来看她一次,洗洗碗刷刷锅,嘴里直抱怨啥是个头,巧犯病了,接送孩子是我,伺候你是我,你活着是受罪,也拖累死年轻的。这些话他不知说了一次,来就絮叨,还说到兄弟四个非被她拖累死,谁有功夫天天伺候你等噎人的话。她心里明白,四个儿子都把她当成了累赘,谁也不愿意照顾她。自从她这样,只有三儿媳妇来看过她一次,其他三个媳妇面都没着。她就想着,要是有个闺女就好了,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不会想儿子一样对待自己的。可命里没有啊,孩子们这样对她,她又是这样个状况,还活着干啥。是的,现在她觉得活动一下都很困难,四肢变得僵硬,嘴还不听使唤,都快自己吃不了饭了,有时候流哈喇子,胸前湿一片,别说儿子烦气自己,她都烦气自己。
这个中午,大儿子给她做饭,饭还没做熟,一个电话,急匆匆的要走,临走说她一句,你看看,为了你,孩子都忘了接,老师电话都打到家里了。听了大儿子的话,她心如死灰,从沙发上挪动着,先蹲在地上,再跪下,在地上爬,爬都爬不动,象蚂蚁爬似的,爬到院子里,用水浸灭了炉子里的火,倚着屋门坐下来。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做到这些,歇息了好一阵子,心里拿定了主意,说啥也不活了。可现在她想死都很困难,浑身不能动了,抬头看看天,忍不住老泪纵横,老了老了还是这样的苦,这就是命啊。可怎死呢?碰死,她向门上碰了几下子,可没力气呀,她知道这样死不了,很可能给孩子们留下更大的麻烦,找根绳子上吊?她四处搜寻着。自从上次后,大儿子有了防备,农药呀、绳子呀、菜刀啥的都藏起来,或者放到她够不着的地方,光怕她出事。可是,既然怕她出事,又为何这般嫌弃她?她移动着还能动的左手,猛地摸到了腰间腰带子,手停在那里很久,最后哆嗦着手解开裤腰带,废了好大劲儿才抽出来,又抬起手来,穿到了门把手上,用嘴和左手系了个死扣,把头伸进去试了试,长出了口气。她抬头望着天,天蓝蓝的,飘过的一片云里,老头子在向她招手呢,她笑了,想喊想说,却喊不出来了,她举起左手,那意思要丈夫等等她。
在那个秋后的中午,她自己吊死在门把手上,死得很安详,脸上透出一丝微笑,那是一种解脱了的微笑……
2021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