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母亲

小时候，我特别依恋母亲，母亲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一刻也不离母亲左右，任凭母亲劝说或是打骂，我就是寸步不离。

晚上，母亲去上工分，如果硬把我关在家里，我会嚎啕大哭，气得母亲开了门打我两巴掌，还是带我去。我特别依恋母亲的背，六七岁的我，一步也不肯走，非让母亲背着，还不如小我一岁的妹妹，她都不让母亲背了，我还非要母亲背着，气得母亲背起我，用手拧我的腚，妹妹羞我，哥哥打我，我脸上流着泪，紧紧地贴在母亲的背上，感觉到很温暖，心里很踏实。

盛夏的中午，母亲领着我们兄妹三个去责任田里修棉花，哥哥和妹妹在地头的树荫下玩耍，我却一步不落的跟在母亲身后，脸晒得红红的，满脸的汗水，任凭母亲怎说，我就是不离开她半步。气得母亲没法，也不再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领我到地头的树荫下凉快一下。

母亲很能干，从我记事起，村里人都这么说，都夸母亲。母亲上午到生产队干活，中午还得到玉米地里给猪拔草。大热的天，哥哥和妹妹是不去的，我却非跟了母亲去，钻到玉米地了帮母亲拔草，这一点，母亲又非常喜欢我，要知道，中午的时候，田野里静得很，母亲也说害怕，小小的我就像个小男子汉保护着母亲。

母亲说我跟爷爷似的，是个迷汗头。奶奶也这么说我。说爷爷死了又换上了我。其实，我根本没有见过爷爷的面。我出生的前两天爷爷就死了。母亲总说爷爷的好，因此，在我心里，我对没见过面的爷爷特有好感。

母亲很孝顺。村里人都说奶奶的脾气坏，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句话对不住她就和人家打，跳着脚骂人家，骂人家个狗血喷头，骂得人家灰溜溜的离去，一声不敢吭。因此，谁也不敢招惹她，甚至连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奶奶常和大娘打，三天两头的，常听到奶奶骂大娘的声音。

但是，奶奶从没和母亲闹过别扭，还满村的夸母亲，说母亲孝顺，不像老大家那个猪头，天天装病不干活，像个香娘娘似的，还得天天供着，这还说不定啥时候犯羊角风，有点啥东西就知道往她娘家送，对自己一颗盐粒子也掉不出来。说母亲可不这样，有点好东西，哪怕不给自己的孩子吃，也要给她送去。

那时候，父亲已经在外面工作，每月领三十来块钱，母亲总是给奶奶三块五块的零花钱。奶奶当然说母亲好了。有时，母亲也说奶奶几句，奶奶从不恼，说狠了，阴着个脸离开。但是，第二天又来了，帮着母亲喂猪、刷锅，看着我们三个，却从不看大娘家的孩子。这也是大娘恼奶奶的地方。为此，对母亲也颇有微词，说是母亲从中挑拨的。对她的话，母亲从不计较，根本不当回事儿，更懒得理她。要是让奶奶知道了可不得了，非得打到大娘家里去，给母亲要下来。这样，时间长了，两家就有矛盾了，见了面到了谁也不理谁的地步。

大人们有矛盾，孩子们也跟着起哄，相互的提着大人的名字骂，还各拿了镰头挖对方家的墙。有一回让干活回家的母亲碰上了，二话不说，撵着我就打我。吓得我撒腿就往奶奶家跑，跑到奶奶的炕上不肯下来，任凭奶奶怎护怎劝，我还是被拖下炕来，重重地挨了两巴掌。

记得母亲打我也就两次，上面所述算一次。还有一次，我偷了家里十块钱买了个篮球，那时候的十块钱和现在的十块钱可没法比，这可是个大数目，一般家庭一下子是拿不出十块钱的。当时，我也知道害怕了，下午放了学抱着个篮球不敢回家了,躲在村外人家的屋山上。

母亲从哥哥那儿知道后，找着我，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一顿巴掌，打得我几次摔倒在地上，从村里一直打到我供销社，一步一巴掌。售货员刚好是父亲同事的老婆，还到过我家一次，母亲也认识她，到了晚上，母亲把篮球拿去退了，我也受到了教训。尽管挨了一顿打，可我一点也不记恨母亲，母亲是叫我如何做人，改掉不好的习惯，使我受益终生，我感激母亲。

其实，母亲平时对我们一点也不严厉。有时候父亲对我们太严，母亲还护着我们。我从小性子犟，挨打也最多，每次挨打也连累母亲，那时候的我就知道心疼母亲，挡在母亲前面护着母亲。娘的打我哭，爹的打我从不哭，也不说话，哪怕是泪眼汪汪，满脸泪水，也绝不哭一声。

从小到大，母亲给我的印象，就是干活，散工回来干，晚上煤油灯下干，阴雨天也干，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偶尔睡个中午觉，我还不让她省心，总是偷偷跑出去，河里摸鱼，湾里洗澡，这也是母亲最不放心的，光怕我出事，总是把我找回来为止。

因为父亲在外面，特别是冬天，太阳还没下山，母亲就早早的让我们睡下，她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睡不着的我们就打闹，母亲为了使我们安静下来，就给我们唱歌。母亲唱的很动听，我特别喜欢听，总是出神的望着母亲，静静地，享受着心灵深处传来的美妙歌声，如痴如醉。母亲唱得最多的是《北京的金山上》，还有《十大姐》。听母亲说，这都是外公叫她们唱的。那时候，家里穷，出去逃荒要饭，外公拉着二胡，大姨和母亲轮流唱，啥也唱，吕剧，京剧，人们喜欢听啥就唱啥。晚上住在人家废弃的只有三堵墙的羊圈里，抬起头来都能忘见天，一晚上就把脚冻裂了，一走路钻心的疼。

母亲的牙齿也是那时候糟蹋的，大冷的天，挨门挨户的张着嘴唱，为了填饱肚子，凉地瓜，热萝卜，要到啥吃啥，凉一口热一口的，都把牙糟蹋了。所以，母亲不时的牙疼，四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掉牙，牙掉得多了，就开始镶牙。因为疼钱，舍不得到医院里去，就在集市上的小摊上镶，镶的不合适，总是将就着。到后来，牙掉得差不多了，都影响吃饭了，我非要给母亲镶上一口好牙，好说歹说，母亲才跟我到县城里把坏的牙拔掉了。一个月后，我回家叫母亲镶牙，母亲确又在集市上镶了。我很恼火，就说母亲，说来说去，母亲还是疼钱，镶一口牙六七百，我在集上镶才花几十块钱，花那冤枉钱干啥，反正老了，不要好了，能将就着吃饭就行，啥好看不好看的。我还能说啥，大半辈子了，母亲就是这样。其实，母亲镶的牙真是不合适。到最后，戴不住，说着说着话就会掉下来，硬东西也吃不了，我下定了决心要给母亲再镶口好牙，可是没了机会，母亲走的时候，我把假牙给她装到口袋里……

我还喜欢听母亲讲她小时候的故事。有件事我特别感兴趣，就是母亲小的时候，六七岁了才学会走路。其实，母亲为何走路晚，她是缺钙，也许以前的姥娘姥爷不懂这些。母亲总是笑说，你姥娘姥爷说走路晚有福，一辈子有吃的有穿的，不受穷，不缺钱花，老了呀，我就享你们三个的福了，夏天东树荫下倒到西树荫下，冬天给我打水买白菜，住在有火炉子的房子里，集上割肉包包子……

这是母亲和我常说的，我也下定决心，长大了，一定满足母亲的愿望。如今，母亲的愿望早就实现了。而且，生活条件比母亲当时的愿望要好得多。可是，母亲却走了，走的是那样匆匆，一句话也来不及和我说。母亲啊，你为何走得那样急呢，我想你了，让我上哪里找你呀？

母亲说到分家的时候，奶奶就给了她一簸萁地瓜干，连口锅也没有，开始的几顿饭就是凉水泡地瓜干吃得。集上。母亲拆下大被子面卖了才换回了了一口锅，一斤盐。当时也缺烧得，大中午的，父亲去割芦草晒得半干不干的就这样烧，饭往往做不熟，就半生着沾着盐粒儿吃。那时候的日子真难呀，要啥啥没有，母亲说，分了家，就住在枣园子的一间草屋里，进门一步就是土炕，我和你爹两个人一个夏天盖起了两间土屋，才算有个像样的家。和泥脱坯，我一上午挑几十担水，肩膀都磨肿了。有你哥的时候，我抱着你哥倒地里拔麦茬烧，才几个月大的孩子，麦茬扎的你哥嗷嗷直哭。过年就买了两个猪蹄子，还给你奶奶送去了一个，当时馋的你哥在被窝里嗷嗷直叫，直喊吃肉肉。说到这儿，母亲总是哽咽。所以，我和你爹下了决心，就是累死累活也要一定给你哥俩盖起房子，不再让你们受我们那样的罪。虽然，现在你们都出去了，盖得房子也不要了，可是我和你爹不后悔，看着也踏实。

母亲的话使我很感动，当父母的，一生就为了孩子，从不为自己着想，有病也忍着，从不说，实在忍不下去了才不得不上医院。去年，母亲得了胆结石，竟忍了半年多，在济南交通医院里，我细心的照顾着母亲，给母亲擦脸，洗脚，那时的母亲很开心，很依赖我，一刻也舍不得我离开。

也许，母亲老了，爱回忆过去的事。每次回家，母亲就爱跟我唠叨，去卖白菜，早晨满天的星星就走，二十多里路呀，推着个拱车子，你哥才八岁呀，给我拉着，到了集市上，太阳都还没出来，饿了，就啃几口玉米面饼子，一点热水也喝不上，更舍不得给你哥买个包子吃，那个时候缺钱呀，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把你哥都冻哭了，我就把你哥揣在怀里，领着他跺脚……

还记得那次我去县城卖白菜，你哥领着你们俩一直接到我城头供销社，那天下午多大的风呀，气得我推着你和妹妹，让他跟着跑，母亲笑说……

我听了心里却涩涩的。母亲的失眠症是父亲出事时落下的。那时，她整晚的睡不着，一坐到天亮，想得脑袋都疼。可是有啥办法呢，天不亮我就带着母亲去求人，可以说能找的人都找了，甚至听父亲说起过没见过的人都找了。可是，有啥用呢，没有谁能帮助我们，实在闷坏了，母亲就去找算卦的，周围几个村的别管算的灵不灵，准不准，听着好话儿就宽心，就有个盼头，一天天的熬，一熬就是四年，把母亲的头发熬白了，把母亲的皱纹熬多了，母亲一下子老了。

记得在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我和母亲去镇府打听消息，那是多大的雨啊，雨如白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我和母亲相互挽扶着，不时的跌倒，再爬起来，雨衣被刮开，我和母亲的眼被雨水浇得红红的，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

母亲啊，您为这个家受了太多的苦，该享享清福了，该享受享受家的温馨了，您为何匆匆走了，您自己也说您老来有福，才几天啊，就那么不声不响的，毫无声息的走了。

从济南出院回来，本以为您身上的病都看透了，没有要命得病了，谁知道，还是被突来的病魔夺走了您的生命，一点反应的时间也没有啊，在病魔面前，我没有拉住您，这些日子想来，一直自责。

您说您得了蜘蛛疮，那么疼得疙瘩子，为何一星期后才告诉我，就怕给我添麻烦吗？您说您觉得烧心，给您抓点药，您为何总说管事呀，好了呀。母亲啊，您误导了儿子，也害了您自己，母亲啊，儿子埋怨您了，也深深自责，自从您的病有感觉以来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一直没放在心上。就是年二十九回家，看您躺在床上，也没把您的病当回事儿，心边上连想也不想，儿子总以为您没啥大病呢，疏忽了，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母亲啊，您怎让我接受得了。

一个冬天，就您自己在家里，我竟然没有住下一晚陪伴您，您让我给您看一晚上门，还给我炸好我爱吃的藕合，母亲啊，看我是有多么不孝，平常里竟想不到回家陪伴您，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为这那所谓的理想而忘了一切，为了自己的小家而疏忽了您。母亲啊，你总说我孝顺，就像您的闺女一样心细，可我真是这样吗？我怀疑自己，我心里不安，满是歉意。

母亲，我们成人时，让您操劳了很多，特别是哥哥的婚事，您受了多大的罪呀。也许您有些想法不对，但是您对孩子的心是绝对没错的。正因为这样，在我的婚事上，我不让您和父亲操一点心。对这些，您很满足，特别是有了您的宝贝孙女时，您天天乐开了花，把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紧接着，侄子和外甥女出世了，您走在村里，把头抬得高高的，一个从风雨中走出来的家又满是阳光，您很满足。您和我说过几次，压在头顶上的大石头都搬开了，您一身的轻松。

母亲啊，我能感觉到您的心情，在苦水里泡得太久了，挣脱出来的滋味，那是种啥感觉啊。母亲，我和您是同样的心情。这个受苦受难的家差点压垮了您啊，您一个农村妇女能挺过来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这个家才好了几年啊，您就匆匆的走了。也许，风霜刀剑早已击垮了您的身体，未知未觉中，死神就降临了。母亲啊，我疏忽了，大意了，深深的自责着。记得您来看孩子时，偷着和我说您在这儿很委屈，我知道，我啥也知道，是儿子让娘委屈了……

母亲，您操劳了一生，从不护惜自己的身体。

母亲啊，您走了这些天，我想您了，每天晚上都能梦到您，您要是缺啥，一定托梦给我呀。

母亲啊，记得我领您去看新建的公园吗？您走过的地方，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望着满天的星星，母亲啊，那颗是您？

母亲啊，您在天上看到您的孩子了吗，也和我想您一样的想我吗？

母亲啊，您永远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