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俺们村子,不管是饺子和包子都叫包子,再说详细点就是前面加上个大小而已。村里人还常把大包子叫大角或角子,就是长长的那种包子,很形象。至于那种像莲蓬似的、打着无数褶皱,好听点说像荷花瓣似的圆包子,村里人很少有包的,嫌麻烦。农村人没那些功夫,天天在地里忙活,吃饭从不讲究。
当然,过年的时候,村里人有包圆包子的。可是,娘从不包,只包大角,不管是萝卜馅或是白菜馅的,哪怕是放些猪油和肥肉高档次的大包子,也是包成大角。而大姑家就常包圆包子。见大姑包大包子,我就赖在她家里不走,哪怕是大姑父脸色难看,故意冲他的孩子发脾气,训斥个不停,我也会倚在炕沿上不走。掀锅了,一家人围着锅台吃饭,大姑就会给我拿个大包子小声说,快家去吧,你娘等着你吃饭呢。我就会用袄兜着那个很好看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圆包子往家跑。跑回家拿给娘看,娘只是看一眼,问一句,热情并不高,又忙她的活去了。哥哥和妹妹的热情却高,一下子围上来,眼睛里满是贪婪,还不时砸吧着小嘴。最后,好看的包子分成三份,我那一份还留给娘一半,娘不吃还不行,我非要塞到她嘴里。娘就说我好,说大了一定很孝顺,老了跟着我过,还说哥哥几句,馋猫似的,看见好的只管自己。我就问娘为何不包圆包子,娘就说你大姑巧,她有的是功夫摆弄。是的,大姑家劳力多,她只管在家里做饭,很少上坡。不像娘,家里坡里就她一个人忙,爹在外面,啥也帮不上忙,就是回家,在家闲着,东瞅瞅、西逛逛也不帮娘伸把手,习惯了,好像这些活就该娘一个人干……
第一次吃娘包的包子,隐约记得, 是在老家的小西屋里,什么馅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要俺家做点好吃的,大伯家的三哥就侯在俺家里不走,任凭哥哥怎样撵他,还掐他,掐破了他的脸,他都哭了,就是不走。娘出屋来看见三哥倚在墙旁哭,知道哥哥欺负他了,就追着哥哥打骂,还把大伯家三哥领进屋里和我一块儿玩。包子煮出来了,哥哥又撵大伯家三哥,娘就不让,要不是哥哥跑得快,娘的巴掌就落到他身上了。吃饭的时候,娘让我和妹妹把哥哥和大伯家三哥隔开,我们四个就围着锅台吃,娘站在我们身后吃。小西屋实在太小,一家人围着锅台吃饭都坐不开,往往是娘坐在门口吃。只要是哥哥用眼剜大伯家三哥,娘看见就不让,不时数落着哥哥。哥哥还有理,说啥他家吃好的怎把我们撵出来,凭啥让他在咱家吃。
其实,哥哥的话不错。兄弟们好好的玩着,吃饭了,大伯家的孩子就会把俺们撵出来,大伯和大娘看见了也不说一声。哥哥就在胡同里骂,还用砖砸大伯家的大门。为此,大娘找到家里好几次,娘都是说好听的。再说,毕竟是孩子,大娘也就是说几句,妯娌俩在一块儿说些话儿,说得最多的还是奶奶的事儿。说真的,俺和大伯家的矛盾还真不是孩子们之间的事儿。大娘和奶奶不对付,婆媳关系很不好,奶奶也经常去大伯家找事儿。这样说对奶奶似乎不公,奶奶的养老宅就在大伯家的前面,大伯给扒了,说是盖起新房来让奶奶住新房,奶奶实在,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新房盖起来了,大娘却不让奶奶回来住了,奶奶三天两头的就去闹,能怪奶奶吗?大娘却总是这样说奶奶欺负她。娘能说啥呢,只是听着,从不掺言。可爹的脾气不行,奶奶来家里哭诉,爹就去跟大伯讲理,这应该是两家矛盾的起因。一时,还闹得特别僵,互不上门,就是走个碰头也都阴着个脸,谁也不和谁说话。大人们不和,就不待见孩子。大伯家的孩子往外撵俺们,大伯大娘看见了也装没看见。可是,孩子们是单纯的,恼也就一时,吃个饭的功夫就又玩在了一起。特别是大伯家三哥,天天在俺家里,也常在俺家里吃饭,俺却从没记得在大伯家吃过一次饭,甚至没记得大娘给俺点啥好吃的。
农村人吃包子算是最好的大餐。年三十晚上、初一早晨,这两顿包子是必须的。家家很重视。吃了中午饭,娘就忙活,先把肉馅子切好,用酱油喂起来,再去切中午留下的白菜做馅。那时候,生产队里分了白菜,家家先选出三颗好白菜来留着过年,其余的都卖了,剩下些老白菜帮洗洗腌在咸菜瓮里,一冬天就吃这个。过年了,从梁头上把白菜小心的拿下来。中午,白菜帮切成大块,放几片肥肉片子炖炖吃,算是打牙祭了;晚上,白菜叶剁成馅子包包子。这应该是一年里最好的饭食了。年三十的下午,娘就包包子,一直忙个不停。而爹领着俺哥俩收拾院子,院子东边的柴禾垛重新整一遍,南边的糟烂木棍子啥的也要收拾一番,还有地栏(茅坑)里覆上一层新土。这些干完了,娘已经打出玉米糊来准备贴对联,对联贴上了,娘煮出两小碗包子来,把黄纸和其他供品拿出来,爹就去上坟了。这时候,俺们小孩子才被解放出来,可以凑在一块儿玩一阵子了。
等爹上坟回来,娘已经烧开了锅,爹就端着盖蕇忙着下包子,包子出锅,鞭炮震天,这是年味最浓时,也是每个人最高兴的时候,谁的脸上也是笑。晚饭后,大人总会给孩子们分些好吃的,孩子们装进口袋里,小心的呵护着,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着。其实,无非就是两包彩纸包的三角形的大米花或是几块糖、几块饼干。晚上,孩子们都在胡同里、大街上跑着玩,都拿着分得两包鞭炫耀。而娘总是一个人坐在炕上包包子,每次跑回家,娘都是笑看着我,还叮嘱我看见放鞭的躲远点儿。我却听不进去,让娘帮着点只香再跑出去,一直玩得很晚,直到听到娘的喊叫声才跟着娘回家去……
早晨,睡梦中被一阵鞭炮声惊醒,娘已经和爹在煮饺子,而过年的新衣服,娘已经早给拿在了枕头旁。其实,早晨的饺子,小孩子吃的很少。昨晚上吃多了,早晨又起得早,吃不下去。拜年回来,娘已经准备好了走姥娘家箢子,里面无非几个馒头、大角、豆包啥的,最不能缺的是一碗包子。而姥娘就留下一碗包子,还给换上一碗。过年,女儿给娘一碗包子,当娘的给女儿留一碗包子是风俗。
现在,好像不那么注重了,生活条件好了,包子也不是啥稀罕物了,平时想吃就能吃到。不像过去,一年吃几顿包子那是有数的。有条件的人家,年初五早晨还能吃一顿饺子。而大多数人家是不吃的,以后,得等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吃饺子。再后,就是清明了,家家户户会吃。还有七月十五、八月十五中秋节,一年就这五、六次吧。
平日里,难得吃一顿包子。娘过日子仔细,攒了三大瓮麦子,就是舍不得吃。一冬天就是地瓜、窝头、咸菜,从来不变样。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被个包子馋的,好几天跟娘求。那是去大伯家,看大伯家吃包子馋的。娘终于答应给我们包包子吃。中午放了学,急不可耐的跑回家,娘包的大包子,死面子皮,黑得跟高粱面子差不多,里面的白菜馅是些老白菜帮,嚼在嘴里嘎嘣响,还看不到一点油。就是这样,俺姊妹三个吃得却还很香。娘就没舍得吃,吃了块玉米饼子,而我非要把自己分得的一个包子塞到娘手里……
最后,娘攒了五大瓮麦子,还说等过了年队里再分,第六个大瓮满了,剩下的就给俺蒸白卷子吃。可是,一九八零年盖新房,将近六大瓮麦子全让帮忙的吃光了。八一年那一年,是俺家最难熬的一年,别说包子,就是窝窝头也吃不饱。年上,就吃了一顿黑面包子,那是娘扫了扫瓮底子,加了二十多斤粗面,蒸了一锅两面子卷子,包了一顿包子。应该说,那一年是我记忆里过得最惨的一年,姊妹三个没一个孩子穿上新衣服,年初一早晨,我和哥哥给大伯家送包子拜年,趴下磕头的时候,一家人笑我的棉裤开了缝子,露出半个小屁股,我闷,看不出个眉眼高低,可哥哥回家当着娘的面一阵好骂。娘这才发现我的棉裤破了,就找出爹个旧单裤让我套上,可是,太肥了,一个十岁的孩子怎能把大人的裤子穿起来,没法,娘就让我脱下来给我缝着。当时,我还不愿意,抹着眼。爹拜年回来就训斥娘,不是说好给他毁个(用大人的衣服改)单裤吗,大过年的。娘就笑说忙得忘了,又回过头来哄我,过两天给你做……
自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之后,收得麦子多了,吃顿包子也成了平常事儿。每次回家,娘总是包包子,好像是把我们小时欠吃的给补回来。而且,包子馅也丰富了,不再拘泥于白菜,韭菜、藕、芹菜、木耳鸡蛋虾仁的都有,肉也放的多了。肥肉也不再是啥好东西,没人再喜欢。可是,娘依旧很仔细,冰箱里的肥肉总是攒起来,一个人在家时包包子吃,俺回来总是给俺包精肉的包子。娘是有高血脂的,几次劝她别吃肥肉,对身体没啥好处,娘总是答应着,过后舍不得扔,还是包包子吃了。
最后,吃到娘包得大包子是娘过世后的第四天早晨,青萝卜馅的,里面还是很多肥肉。一向不吃肥肉的我含着泪把包子吃了。因为,从此后,我再也吃不到娘包的包子了……
二〇一六年七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