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把娘
锄把娘的老屋在昨夜的风雨里塌了,本不是很大的雨,老平屋已经受不住,整个屋顶掉下来,连带着东边的墙也倒了。被惊醒的锄把娘蒙了,她还想摸火柴点墙上的煤油灯呢,却摸到几根圆木头。她真是大命的,屋顶子塌下来竟然没伤着她,她摸索着爬出来,对老屋的倒塌一点也不吃惊,平日里老屋就东倒西歪的,墙角裂开的墙缝从上到下,孩子口似的,半夜里也时常听到吱呦呦的响声。可她一点都不害怕,怕啥呢,八十多岁的人了,砸死就砸死吧,那是命,反正三个儿子两个闺女也不管她,都盼着她死,死了就死了,省得给孩子添负担丢人。不是吗?哪个儿子儿媳见了她都不正眼看她一眼,那些孙子孙女也是,没有到她身边来的,走个碰头还用眼白她,嫌弃她,这还是她从小看起来的,四个孙子两个孙女,哪个不是天天赖在她的驼背上,八九岁了都让她背着。也幸亏她身体好,能干活时,三个儿媳妇还都凑面,拾棉花、看场、晒粮食,给这家干了给那家干,一家子一天,整个麦秋都不闲着。这老了,干不动了,人人都嫌了,对她不管不问了。老屋说给修修,三个儿子说了多少年了,对,从他们爹在时就说给修,老头子走了快十年了吧,还没修。她也想了,不修就不修吧,自己还能活几年,没想到还一时死不了,想起来她自己都恨自己,还活着干啥呢,没用的老东西了,怎不就快死了呢?想寻个头,上吊呀,投井呀、跳湾呀,她都想过,可又怕给孩子们留下不好的名声,名声事大,会影响孙子孙女们。唉,活着真难。
锄把娘想起老头子,一辈子吃苦受累,拉着一家九口人,风里来雨里去,风风光光打发两位老人入了土,省吃俭用给三个儿子结了婚,两个闺女也出嫁了,本该享几年福,老头子还有打算呢,干上三年,修缮修缮老屋,起个屋顶子,覆上瓦就不怕下雨了,再也不用下雨时屋里锅碗瓢盆的接漏雨了。想法很好,她也高兴。可糟糟事来得就那么快,老头子咳嗽时吐血了,开始是痰里有血丝,继而大口大口的吐血,还胸闷,折腾了几天就躺下了。其实,他平时也咳嗽,常咳嗽地岔了气,蹲在地上,憋得脸跟紫茄子一样。她就说他,少抽口吧,干枣树叶子、糟蓖麻叶子味就那么好?对身体没好处,要抽就去买点烟丝吧。可他总舍不得,拿着一块钱赶集,赶到中午又把一块钱拿回来了,顺手从灶膛里抓些干叶子塞进烟袋锅就抽、过过瘾,哪怕呛得直咳嗽,两眼流泪。这下好了,抽得身体受不了了,要不是她坚持到医院看看,他就在家挨着。看来是实在受不了了,答应去医院,三个儿子还好,都陪着去的,她把五十多块钱当着两儿子面给大儿子,还央求他们,不够的话,你们仨商量着凑上,娘以后还你们。上午去的医院,半下晌午回来了,说到医院拍个片看了看,就让回来了。她从三个儿的脸上,就知道老头子得了不好的病,偷着问小儿子锨把,锨把一句,“俺爹是肺癌晚期,没救了。”她顿时惊呆了,眼前一黑出溜到地上,半天缓不过劲来。二儿子镢把一把拉起她,“让俺爹好生养着吧,能吃就吃点,别出去折腾了。”三个儿子陆续走了,也没说钱的事。那可是她所有的积蓄,很想问问还剩下钱不,可怎问呢?
几个月里,老头子就那样躺在炕上,想给他杀只鸡补补他都拦着不让,说啥他走了,你还得指望这几只鸡过活呢。去了趟医院,五十块钱折腾进去还不够,每个儿子搭进去了十多元,都噘着嘴不愿意呢。不愿意你也别还他们,把他们拉扯大了,又都给盖了房子娶了媳妇,这么点钱还计较,这些不孝子啊,俺已经这样了,没多少活头了,就担心你,你以后可怎过呀,说着就哭起来。她想劝,一句话没说出也忍不住哭。可光哭也没用,老头子的寿衣还没找落呢,本想着过几年攒几个钱,一人做一身,来不及了,她得赶快准备。家里还有啥,十几只鸡,再就是那点粮食。她把粮食卖了,偷着给老头子连夜赶制寿衣,这受了一辈子苦,说啥也风风光光的发送他,让他穿得体体面面的。临走的前天晚上,她给老头子铰了发,刮了胡子,还给他擦净了身子、穿上了送老的衣服。一向倔强的老头子一辈子第一次听了她的话,随她给自己收拾。收拾好了,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一脸笑的看着她,低声说着;“孩他娘,俺走你发送俺、你走谁发送你啊。”“俺自己发送自己,谁也不用,你到那边好好等着,安个像样的家,过几年俺找你去。”一说两眼泪,那一夜,老俩口有说不完的话,你嘱咐我,我嘱咐你。老头子的精神也出奇的好,好像从年轻时也没有这么长时间不咳嗽,还喝了些面汤,说是长寿面,啥长寿呢,到年底才六十八岁,要不是这病,凭着身子骨,再活个一二十年也没问题。老头子说是自作的,因贪那口烟,啥树叶子没抽过,上了瘾,棉花地里的棉花叶抽着也香。当然,最好抽得是蓖麻叶,每年,房前屋后都种上些蓖麻,就为了那口。锄把爹苦笑着和锄把娘说着,抽到头了,再也不抽了。鸡叫头遍,锄把爹咽了气,临死吐了几口血,不是吐,是顺着嘴角往外流,锄把娘用毛巾给他擦,接连三盆血红的血水呀,心疼的锄把娘呜呜哭着,“他爹呀,受罪了,要走就快点走吧,有多少血往外流呀,流尽了血,以后怎托生啊。”在锄把娘呜呜的哭声中,锄把爹喉头动了几下,头一歪,艰难的咽下了这口气,一颗硕大的泪珠无声地流下来,一直睁着眼看着锄把娘,“走吧、走吧,要走就走吧,舍不得啥呢,俺能照顾好自己,放心走吧。”锄把爹这才闭了眼。锄把娘一直守着他到天亮,胡同里有水桶的吱呦声了,才去和儿子们说。
当然,锄把爹的丧事办得很风光,五个孩子是空前的孝顺,哭得都很痛,她反而异常的平静,就坐在灶膛里的矮杌子上,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丧事过后,没了外人,五个孩子的脸上不再有愁苦,反而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谁也不和她说一句话,包括两个闺女,人脸前还一边一个,装出安慰她的样子。现在呢,只管自己吃喝,谁也不问她一句,她还得伺候她们,进进出出的忙活。饭吧,凑一块报完账,共花了八百多,扣去收得礼钱,还有五百八十块钱的债,都看着锄把娘。锄把娘明白,就说着,你们爹的丧事你们都破费了,这个钱娘慢慢还你们,你们说每人还你们多少,娘不识字,更不会算账。锄把抢话道,“俺老大,这事俺说了算,娘还咱每人一百就行,剩下的那八十块钱算是孝敬娘的,谁要是再有啥意见俺不依。”锄把的话都赞同,就是在先还谁上计较了一番。锄把就很生气,还计较啥呢,咱娘一个月就八十三块钱的养老金,半年内都能还你们,钱先还你们,娘的养老本俺拿着,到时候俺把钱给你们每人送去,等还完了钱,养老本给咱娘,咱们一块给娘送来。
哦,这三年啦,养老本没给她送来,街上碰上锄把问了句,锄把没给她好脸色看,呲了她一句,还能没了你的,就匆匆走了。如今,老屋里有啥呢,破抽头破箱也被小儿子偷着卖给了收旧家具的,一口大锅,大孙子结婚时,大媳妇来揭了去也没还回来,就剩个小耳锅子和几床破被子。屋倒了,锄把娘费了半天劲,扒出了她的几床被子,老针线簸箩子,还有她那口小耳锅和几个老黑碗。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她在那棵老槐树下呆了会儿,雨越下越大。到哪里躲躲风雨呢?
其实,屋后就是小儿子镢把家,小儿媳妇几次来和她说,想把她的老屋扒掉,给她找个客家。可她恋旧,光说等等吧,娘也活不了几年了。为此挨了小儿媳妇不少骂,还差点一杌子砸烂她的小耳锅。从那以后,自己养得鸡不时地丢,鸡毛、鸡骨头还故意放在她的门口。她知道是小儿媳妇故意气她,晚上就逮了所有的鸡给每个儿子家送去一只,不偏不向,剩下的两只集上卖了,她要积攒个钱,自己送老的衣服还没有呢,总不能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去见老头子。本想指望养老金呢,那可是上面给的钱,上面都对老人这么好,可自己的孩子?她从不说自己孩子们的坏话,哪怕是小儿媳妇偷着卖了她捡的碎箱子纸,别人还和她说呢,她反倒说是自己让儿媳妇帮着卖的。
黑夜里,雨下个不停,四处无遮拦,她只好到小儿家的牛棚里躲避。她知道,小儿家的牛卖了好几年了,一直空着,以前小儿媳妇的意思,就是把她的老屋扒了,让她到牛棚里住着,牛棚早打扫出来了,还按上了门和窗户。哎,她叹着气,都是自己不识好歹,拉不下脸面。现在好了,老屋倒了,恐怕牛棚也住不成了。不过,这大黑夜里,先去牛棚躲躲吧,要不去哪里呢?她蹑手蹑脚的去了小儿家的牛棚,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刚才,小儿家的灯是亮了的,窗前还有人影晃动,那是小儿子向外张望,屋倒得动静很大,他是听见的,却没有出来,又熄了灯。她去牛棚,过道里的老黄狗也挤了进来,冲她摇着尾巴。看狗浑身也湿漉漉的,想必过道里不避雨。老黄狗趴在她身边,她拉过被子给狗盖了盖,叹息一声,“哎,你的命比俺好啊,最起码还有口剩饭吃。俺呢?”她摇了摇头,这些日子,身子不愿意动,好几天没出去捡破烂了,窝在家里,也懒得做饭,一口热水也喝不上。当然,还有其他原因。那一天,不知怎转悠着就到了闺女村里,还讨饭到闺女门上。闺女家没来过几次,差不多已经忘了,那还是有老头子时,来赶集到了闺女家,因为闺女没个好脸色,气得她爹饭也没吃,就叫着她走了,从此在没来过。这次不知怎的,就那么巧要饭。
每天出去捡破烂,捡到哪里,要饭到哪里。现在要饭不难,去谁家门也会给个馒头。这些年里,她都是要饭吃。小时就跟着爹娘四处讨饭,结了婚也要过几年,上人家门她不怵头。这老了,又拾起了旧营生。要不怎办呢?存的几个钱,她好给自己做身送老衣。上门要饭,她从不多要,够自己吃就行,也不在邻村里要,怕碰上村里人给孩子们脸上抹黑,要多了吃剩下的就喂小儿家的狗,也就小儿家的狗去她那里,几乎每天晚上都去,不管自己回来的多晚,它都在门口趴着等自己回来,丢给它块馒头,它总是几口吞咽下去,从不嫌弃自己脏,还总是陪自己一会儿再回去。
锄头娘躺下来,嘴里嘟囔着,狗命还比人命强,下辈子就托生狗吧,狗还有口吃的,自己呢?在大闺女家的尴尬事儿她一直忘不了,也不怪她不认得,原来记得闺女家是篱笆墙、栅栏门、小平房,现在是高门楼、大瓦屋,门口还停着小汽车。她进门来,习惯性地喊着,“婶子、大娘、好心人,给口饭吃吧,走到门上了,就可怜可怜孤老婆子吧。”她就这样说着,声音不是很高,屋里的人却能听见。怎听不见呢,院里的大狼狗不停地狂吠着,就见屋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拿块馒头走了出来,一脸诧异地看着她,怔怔地呆在门口。显然是认出了她是谁。可是,她没有认出闺女来,眼睛不好使了,看啥都是重影 ,见有人出来,忙说着,“大妹子,给口吃的吧,走到这儿了……”她还说着呢,见人家进屋了,知道人家不给,就慢慢地转身向外走,要饭吗,碰上不给的很多,很自然的事儿。当她又要了两个主,快拐出巷子的时候,一个女人快步追了上来,塞到她手里两个馒头。她刚要说声谢谢,因为离得近,猛然认出了自己的大闺女大举。大菊在大庭广众下,显然不想认她这个娘,馒头塞她手里,扭头就走。她也很惊愕和慌乱,馒头掉地上,赶紧弯腰捡起来,冲着闺女举个躬,嘴里说着“好心人呢。”说完转过身就走,装作不认识似的。她颤巍巍地向前走着,心里那个懊悔,给闺女丢人了,哎,老了,糊涂了,怎不快点死呢,幸亏没人认出,否则娘俩出大丑了。
锄把娘想着,见了闺女给赔个不是,闺女娘也不行,错了就是错了,帮不上她一把,还给她添乱,她心里不忍。是的,大举出嫁时,她不但没有给闺女一分钱的嫁妆,还要下了那床绸子面大被子给了大儿媳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家里实在没钱了,大儿媳妇非要这绸子面大被子,媒人怎去说也不行,不给不结婚。这日子都定了,你说当爹娘的愁不愁,就哀求大闺女大举。当时,人家刚给她送过彩礼来。大举虽不愿意,还是给了。这个事儿她一直记着,几次想还给闺女,可这些年里,一直没这个闲钱,一直挨到了现在,还是没钱。不见闺女还记不起来,现在记起来了,就不能亏了闺女。于是,她就没黑没白的捡破烂,甚至捡到了城里,天天在垃圾桶旁翻着。也许过于劳累了,她病倒了,几天几夜里昏昏欲睡,她心里总是念叨着,现在还不能走,还有债啊,大闺女的绸子大被子说啥也要还她,她摸着内衣口袋里的一沓钱,该够买床绸子面被子了吧,等还上这个债,她一天也不想活了,觉得很累了。
就这样,在这个秋后的雨夜里,在小儿家的牛棚里,她昏昏睡去。她是被人推醒的,睁眼一看,小儿媳妇站在她面前,用眼瞪着她,“你在俺这儿干啥。”她忙起身,几次竟没起来,眼前还不时发黑,脸上依旧堆上笑,解释着,“昨晚上屋倒了,在这儿避避雨,也没跟你说,俺这就走。”“以前让你来不来,现在来干啥,”说完扭头出去了。锄把娘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被褥,用绳子捆起来,连那口小锅一起捆好,背在肩上,小锅还不能给儿子,她还要吃饭。走出牛棚,看小儿子镢把就站在院子里,和媳妇嘀咕着什么。她说着,“镢把呀,房子倒了,你看怎捣鼓就怎捣鼓吧,以前都怨娘舍不得这老屋,让你的院子也没圆起来。哎,现在让人捣鼓又花钱,可娘没钱给你,体谅娘吧,娘走了,自己找个地儿去,”说着,颤悠悠地向外走着。镢把欲言又止,因为媳妇正用眼剜他。
锄把娘走在街上,嘴里嘟囔着,“去哪里呢,去哪里呢?”街坊邻居看到她,只是看着,叹息着、小声的议论着,都知道她家的情况,谁也不敢多言。锄把娘走出了村子,因为路滑,跌了几脚,浑身泥巴,还湿漉漉的。“去哪里呢?”她不停地问自己,到哪里也讨人嫌,遇见邻家都没脸,自己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呀,谁家过得也不错,可谁家也搞不得她,给儿女们丢人呢,连自己都嫌弃自己。去看看老头子,对,昨晚梦到老头子了,光冲自己笑,一句话也不说。笑个啥呢,你走了享福去了,撇下俺受罪,跟了你一辈子,一辈子吃苦受累,还说好好照顾俺,让俺享福,这就是享福啊,俺得和你说道说道,咱老屋倒了,俺没地方去了,你说怎办吧。她忽然生起气来,得找老头子说道说道。
想到这儿,她浑身有力气了,站起来就走,却看到一辆三轮车停在了她身边,一声娘叫得她浑身颤了颤,多长时间没听到有人叫自己娘了?她定睛一看,是大闺女大举,她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娘,大雨天的,你这是干啥去?”“昨夜里,房子倒了,大举,一大早的你这是?”“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大举顿了顿,“不放心,过来看看。”哦,闺女多长时间没回来了,她记不清了,猛然看到闺女,忍不住喜极而泣,她不计较闺女的话,也不管地上湿了,赶紧放下自己的行囊,哆嗦着双手在内衣口袋里翻着,翻出一个老粗布做得袋子,那是她的钱袋子,里面鼓囊囊的。锄把娘用枯枝般的老手拭了下腮边的泪水,脸上展现出如释重负的笑意,“大举呀,娘正愁怎么给你把钱送去,你这来了正好。”“给我送钱?”大菊一头雾水。“是呀,你大哥结婚时,用了你一床绸子大被子,娘一直记着呢,可这些年里事多,加上你爹的病啊,那点积蓄都光了,这两年里娘攒了个钱,差不多够还你得了,你说说现在一床绸子大被子面得多少钱?”大举看着娘哆嗦着老手,心里一阵发紧,怎说也是自己的娘啊,就道,“算了,过去那些年了,还记它干啥。”“怎能呢,娘不能让你吃亏,借的就是借的,终究要还的,要不啊,娘死也不安心,”锄把娘说着,把钱袋子塞到闺女手里。大举解开钱袋子看着,里面光些钢镚、毛票,最大面额的也就几张十元的,还有张五十的。大菊从钱袋子里拿了两张十元的,又把钱袋子递给老娘,“这两张就够了,这些你收着。”“够啥呢,娘不糊涂,”锄把娘说着,从钱袋子里挑出那些大票塞到闺女手里,一张五十的,三张十块的,还有五元的十多张,别看锄把娘不识字,钱可认识,有锄把爹时,教了她好几晚上认钱,从颜色到样式大小,她都记得清楚呢。当钱袋子里光剩下些钢镚、毛票时,锄把娘停了手,“闺女,够不够的娘就给你这些,剩下这些子儿俺跟你爹花,俺手里不能没给个钱呀,到那边还得花销。”大菊抹了下眼,“娘,看你,好好的说啥不吉利的话,要不到俺家住几天吧。”“不去了,你看娘这样子,上一次不要怪娘,娘不是有意的。”本来,大举今儿来还想说道说道那天的事儿,不知怎的,村里人都知道是她娘了,传得很难听,你说这孩子也大了,马上说媳妇了,冷不丁地出了这丑事,给孩子脸上抹黑,好像自己多不孝似的。但是,现在娘话出口,她不知说啥好了。“回吧,回去吧,能来看看娘,娘就很高兴了,就是小举,很想她了,娘谁也见了,就没见她,她最小,娘总是另看她一眼的,也怪你爹,为几斤蒜种冲她吼,她好记仇呢,多少年不上门了,你爹走时,娘也没见她一面,哎!你们这些孩子呀,娘做错了啥,你们都离得远远地,”锄把娘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娘老了,不中用了,知道碍你们的眼,可娘也不愿意活呀,想寻个短头吧,又怕给你们脸上抹黑,毕竟孙子孙女们都大了,都要成人呢。”锄把娘的一番话,说得大举也抹眼。“俺去跟妹妹说,让她来看看你,”大举说。“那感情好,闺女,回去吧、回去吧,老屋倒了,你弟弟正生气呢,嫌弃娘他盖屋时要扒没让扒,现在倒了,还要请人拾掇多花钱。唉,娘也自私呀。”“老屋倒了,他才高兴呢,他要了你的屋地基,得给你找个地方住,你不去说我去说。”“省省吧,不关你的事,你回吧,啊,”锄把娘催促着她。“那你到哪里去住呀?”大举又抹眼。“娘有地方去,回吧,”锄把娘拉拉闺女的手。多少年了,娘俩从没这么亲近过。“娘,那我回去了,”大举抹抹眼,调转了三轮车的方向。“走吧、走吧,慢点,路滑,”锄把娘冲闺女挥着手,目送闺女离开,一直到路的尽头,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其实,刚才还有个事儿想求闺女,但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她是想啊,让闺女给她准备送老的衣服,光担心自己走得很难堪,指望三个儿媳妇吗?她想都不敢想,闺女毕竟离娘近些,却也难开口。她觉得自己没能力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这几天里,身子骨一下子不行了,浑身乏力,不愿意动,也吃不下东西,怀里的半块馒头都干硬了。自己多大了?她忽的想到了这个问题,八十三了吧,老俗话不错,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爹是六十八走得,她记得自己比老头子大十五岁的,自己是童养媳,八岁上就在婆家团团着,是爹娘把自己卖到婆家的,她已经记不清爹娘的模样,记不清家在哪里,印象里老家出门就是山,要走几天几夜的路才能出山,自己应该还有个弟弟吧,卖了自己就是给弟弟看病。弟弟啥病来着,身上起红疙瘩子?她举目望着,烦气自己光想这些,再回头望望村子。雨天里,很少有人出来,而天好像还不晴,不时地落些散雨点子,那一层层的灰云,就像一座座山,对,像远方家乡的山,该回家了,该回家了,她嘟囔着,吃力地背起她的行囊,向村西的坟地走去。
她认得老头子的坟,自从他下葬的第二天,她就去过。这两年里,老头子坟头的草都是她拔掉。想他活着的时候,整个夏日里,每天都扛着锄上坡,锄了草再捡出来,到地里看看,一根草刺都没有。这走了,怎能让他的坟头有草呢,看见草在坟头上,他如何安生呢。这两年里,她时不时的去看看老头子,委屈了和老头子诉诉苦,有高兴的事和他说说,有啥高兴的事呢?无非就是捡破烂多卖了几个钱,再就是和他说说村里发生的事,谁家孩子结婚了,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老人跟着孩子住到了城里。还说啥呢,无话说了就坐一会儿,欠当歇歇,甚至还眯一会儿。去坟地的路很泥泞,走几步就两脚泥,这是些红土啊,很肥沃,很难伺候,曾经他家的地就在这里,老头子光说呢,只要拿住了苗就丰收。丰收了,多打粮食,一家人都高兴。她很怀念一大家子的时候,几个孩子都围着她,眼巴巴地望着她手中的玉米面饼子,她得掰匀,自己不剩一点,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她高兴,她总想着能让孩子们吃顿好的,可那时候穷啊,顿顿填不饱肚子,看到孩子们饥肠辘辘的样子,她就心疼。
光想事了,没看清路,她滑到了,后仰下去,幸亏身后的包裹垫了下才没摔伤。可是,她依旧半天没爬起来。才走了多远啊,她觉得很累,很想闭上眼睛歇会儿。可是她不敢闭眼睛,光怕到不了老头子的坟上。她觉得今天的路很长,眼前还模糊了。哦,起雾了,这是啥节气啊,刚过了七月十五啊,给老头子上坟没过了几天。是的,这几年里,都是她给老头子上上坟,本来老头子死后说好的,每个儿子轮着,从老大开始。可是,就是第一年的七月十五,她偷着到坟上一看,满地的坟上都压着坟头纸,就老头子的没有,她生气,气得浑身哆嗦,她想骂人,想去找大儿子理论,在老头子的坟上哭了一通后,她没去大儿子家,而是自己买了烧纸和供品,来给老头子补上。想起来了,开始说时,大儿媳妇是不同意的,啥事也从老大家轮,这不是排孙吗。其实,她以为是大儿媳妇的气话,也没往心里去,她总是把自己的孩子往好里想。以后节上,她谁也不指望了,总是早早地给老头子上坟,这成了她的盼头,心里不知和老头子说了多少遍,俺活着,你就享几年供奉,俺多给你送些,平时积攒些,俺死了,你也别怪孩子们,他们都是一个家了,看他们好咱也好。
锄把娘想挣扎着起来,费了半天劲也没爬起来,不得不解开身上的绳子,嘟囔着,真是老了,这点家什也背不动了。接连滑到了几次,最后,浑身是泥水,那点被褥上也是。老天啊,你怎不睁睁眼呢,连你也欺负俺,俺没地方去了,你越发的下雨刮风,你说说,你淋倒了俺的老屋,倒是照顾小的了,俺这老的怎办吧,你想叫俺去你就说,怎这样的糟蹋俺!锄把娘抬头望着天哭了,她哭得很伤心,哭得几次昏倒过去。而老天并没有因为她的可怜而转晴,先是落了一阵子雨,继而刮来冷飕飕的风。锄把娘是被雨淋醒的,她浑身已经湿透,不时地浑身打颤。
当她最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就像一下子浑身满是力气,背起她的行囊,趔趄着向前走去。她想好了,死也要死到老头子的坟上。因为就在刚才,她看到老头子来接她了,向她招手,冲她笑,还笑话她浑身的泥水,就像在泥水里打滚地老母猪。你才是老母猪呢,她是骂着老头子醒来的,想去找他好好说道说道,辛辛苦苦为他生养了三个儿子、两个闺女,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啊,拉扯大了,娶了媳妇忘了娘了,你看看你的子女们啊,哪里还有点良心啊,良心都喂狗了吗?她一路骂着,也不管脸上的雨水迷眼,就那一样一股劲地往前走,她要问问老头子,这到底为了啥!
雨突然地大了,闪电伴着隆隆的雷声,分明就是炸雷,震天响,她耳朵不好使,听不那么清了。但是,她能感受到风,风把她甩来甩去,几次跌倒,几次爬起来,最后甩在了沟里,啥时候醒来的不知道,,但她感觉到老头子的坟就在近前。风猛了,雨大了,她一步步向丈夫的坟爬去……
大举和小举先去弟弟家,问娘回来没有,吃了弟媳妇几句言语,也顾不上反驳,又去大哥二哥家问,没有娘的消息。姊妹俩站在村口,大举哭着,“咱娘就是在这儿的,大雨的天,到哪儿去了?”锄把和锨把就埋怨她,“咱娘在这儿怎不回村说一声,一定是镢把两口子给娘气生了,把娘撵出来了。”“两口子光打娘老屋的主意呢,以为老屋是他自己的,门都没有,”锨把生气地说。兄妹四个正在着急,忽有村里放羊的迷糊跑来,大声的和他们说:“快去看看吧,你娘在坟上呢。”几个人匆匆跑去。
锄把娘趴在锄把爹的坟上,伸开双臂紧紧抱着坟头,双手深深扣在泥土里,惨白的脸歪在一边,没有一点血色,但看上去很慈祥,显出微微的笑意。这时,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出一束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安详了,她走了,在雨夜里,跟着锄把爹走了,去那边享福了,人间的苦终于熬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