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晚霞
小康社会的中国乡村,楼随处可见,富了的农民,吃喝不忧了,就改善住宿条件,三十多万的二层小楼,谁家也拿的起这个钱。就说阎家村的花家五兄弟,村里出了名的穷人家,生产队那会儿,一家9口人挤住在三间老平屋里,分得粮食还添不饱七张饥饿的小嘴巴,两口子不得不散了工偷偷去邻村赶门儿(要饭)。唉,孩子多,挣工分的少,分的粮食不够吃,有啥办法呢?就像石头娘说的,总不能看着孩子们饿死吧,但凡有点办法,谁愿意去要饭呢,都是邻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看上人门,她都抬不起头来。石头爹也是,他要饭都不在近处,下去个十里八里的,有时趁天黑,还顺手偷点庄稼,被民兵抓着了几次,有一次还被人家抓送到公社,关了几天,回来就落下了腰疼病,问了很多次,才说被吊在门框上打的,要不是村里书记求情,恐怕要蹲大狱。就因为偷了邻村十几个嫩玉米,这事儿也影响了孩子们,石头到了说媳妇的年龄,小伙子长得不赖,就是没人跟,还拿上鸡蛋求村里媒婆给说个媳妇呢。媒婆也是唉声叹气,名声不好呢,又穷,人家一打听,任凭嘴再巧,哪怕说得天花乱坠,也没人跟。于是,孩子们就埋怨自己的爹,坏了家里名声,毁了孩子下代,看吧,将来五个光棍,想想真是愁死爹娘。石头爹就因为这事,忧郁成疾,炕上躺了一个多月,肚子鼓的跟气球一样,时不时地吐几口血,咽气那晚上,肚子瘪了下去,嘴里流出许多血水,堵都堵不住,昏迷了清醒,清醒了昏迷,最后醒过来,紧紧拉着石头娘的手,干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来。其实,丈夫想说啥,她心里明白,那意思我走了,这些孩子就靠你了,他是为她发愁,但又很无奈。她和孩子们围着他,哭得一塌糊涂,这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以后的日子可怎过……
怎过呢?石头爹走得第二年,村里分了地,实行了责任制。人口多,分得地就多,分地的第一年,一家人才顿顿吃上了饱饭,第二年,窝头成了卷子、成了馒头,家里生活条件得到了很大改善,日子殷实起来,手里有了钱,盖房娶媳妇。老大老二年龄大了,当地不好说,花钱领来了四川媳妇,年龄都不大,长得也俊俏,老三是换亲的,但也没少花钱,老四老五自己找的,都没用媒人。这四五年里,不是盖房子就是娶媳妇,石头娘累,但高兴,当老屋里就她一个人的时候,她长长吁了口气,完成任务了,这是孩他爹说啥也没想到的,不但是他爹想不到,就是现在,自己还象在梦里,还是分地单干好啊,吃饱了、穿暖了,能盖起房子了,孩子们都说上媳妇了,前些年想都不敢想的事啊。她逢人就这么说,感念单干好,也不讲究成份了,不给扣帽子了,她家的地主成份也没啥妨碍了,再也没有村里人指着头顶骂她的孩子是地主羔子了。而且,几个儿子都很争气,别看不识字,但头脑灵活,随老辈里人,老大是建筑队包工头,村里很多人跟着他干;老二跑运输,买了好几辆大车,都顾着人开;老三老四城里开店;老五汽车维修,还开起了4S店,专买汽车,村里有第一辆汽车就是她家的,她很想坐坐,一直这么想,但不好意思跟孩子说;两个闺女过得也不赖,一个开馒头房,一个服装加工,日子都挺好。这不,才两年的功夫,五个儿子像是攀比一样,好好的房子扒了盖起了小洋楼,一个比一个气派,她却好心疼。如今的花家,在村里没人敢排孙和欺负她这个外来户了,她感到很荣耀。
可是,事儿并不光都好,七个孩子过得如此富有,按说她该享享福了,其实不然,孩子们都不怎么孝顺,包括两个闺女,也就年上来走一趟,常年不来看看她。和媳妇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碰上了正眼都不瞧她,好像都和她有仇。有时她就想,也没惹着他们呀,让看孩子就看孩子,让她怎着就怎着。最后,她想明白了,自己穷啊,没啥东西给他们了,都把她看成累赘。她是累赘吗,如今八十八岁了,自己还种着那半亩口粮田,平日里捡个瓶子、纸板啥的,挣的钱也够自己花。她心宽,想着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就行,对她好不好无所谓。别看孩子们这么对她,在村里人面前,她从不说孩子们不是。
石头娘自己在那三间老平屋里住着,老屋很老了,一溜歪斜的,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吹倒。后面就是小儿子家的别墅,装修的豪华气派,一新一旧很显眼,也很刺眼。小儿子盖房时,她找过小儿子,剩下的灰啥的,给她修缮一下老屋,后墙被雨浸的都快透气了,还有房梁、檩,都糟烂了,快断了,晚上光听到房梁的吱呦声,特别是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墙四周往屋里渗漏,一下雨就满地水。
这事儿她说了很多年了,和每个儿子都说了好几遍,谁都答应着,谁都不给她修。让老大带个头吧,话没说几句,就被老大媳妇呲了出来,别看老大媳妇是四川人,做起事来比哪个媳妇都狠,她的话,啥事也老大带头,啥亏也老大先吃,老大孙啊,就天生的吃苦受累不得好?别欺负俺是外来的。她还能说啥,抹着眼出来,心里话,将就将就吧,这一将就就是七八年。前年,国家出钱给村里修缮危房,这可是好事儿,她去和每个儿子说,让他们都凑点,把老房修修吧,再不修不能住人了。可都说忙,都不出头,也没有哪个儿子给她出一分钱,去和两个闺女说,当闺女的有心也不敢管,光怕闹家庭矛盾,惹得哥嫂子不愿意,将来娘家门也上不去。石头娘一想,是这么个理,将就着吧,自己还能活几年,别给孩子们添矛盾。今年春上,一场大雨,老屋东墙歪了,几根檩都悬空着,毕竟离着小儿子近,赶紧去和儿子说,小儿子吃着饭,一声不吭,小儿媳妇数落她一顿,骂她专捡软柿子捏,本来盖屋就够忙的,还来找麻烦,咬牙切齿的说倒了更好,俺盖偏房正碍事呢,还要修。是碍事,老屋的一个墙角占着小儿子新房基半米多,使院子方不起来。石头娘就陪着好话,修修再将就两年,过了年俺都八十八了,没几年活头了,俺死后,你们兄弟扒了也罢,怎么也罢,俺就不碍事了,看几根檩快掉下来了,俺自己出钱,不花你们一分钱,说着,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有百元的、十块的,看上去有几百元吧,这可是她捡垃圾攒攒了好几年的。小儿媳妇看到钱,一把抢了过去,嘴里说着,俺结婚时还欠俺六百块钱的彩礼呢,这些年光哭穷,也没给俺,现在有钱了,正好补上。石头娘愣愣地看着,看着小儿媳妇蘸着唾沫数钱,又看看吃饭的小儿子,看都不看她一眼。这可是从小最稀罕的小儿子,出门背着,晚上搂着,有点啥好吃的都偷着留给他,怎也没想到,娶了媳妇了,把她忘了,多少年没听他喊声娘了,不但如此,大街上碰上都不搭理她,那是嫌弃她脏,给她丢人呢。说实在话,这些子女啊,都不如邻居街坊对她好,谁见了也和她打声招呼,唠几句家常,有些剩饭、不穿的衣服都送给她。也都知道她的孩子们不孝顺,只是表情上露出来,没有说到嘴上的,都可怜她,见她都唏嘘。但是,她从不说自己的孩子们不好,相反的,她还夸孩子们,都过得这样好,楼房住着,小车坐着,在村里有头有脸的,孩子们的脸也就是她的脸呢。
平日里,为了不给孩子们丢脸,她都是早出晚归的,不凑村里人的面,这样就不会给孩子们丢脸了。唉,她有时就想,死了算了,死了她好,孩子们也好,还活着干啥呢,一把年纪了,快走不动了,更挣不来了,还有啥给孩子们的。老年钱,那是国家给的,听说一个月200多了,按说这个钱就够她嚼用的。可是,她留给了孩子们,一家一个月,就那么轮着领,啥时候自己死了,人家不给了,那也是没有办法,还有医疗本,年轻的娇贵,感冒头疼的不是吃药就是滴水,让孩子们用着,不是能报销一部分吗。至于她,头疼脑热的都是熬着,从不吃药,和他们爹一样,到死都没吃个药丸子,就是这样的命。有时俩闺女说起来还不满,不满什么,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都成了人家人了,自己也没啥遗产,就是有遗产也是他们兄弟四个的,她们一分也分不着。说到遗产,啥遗产呢,除了几袋子粮食,也就是这三间比她还老得老屋了,她觉得老屋快撑不过她了,说不定啥会儿就会倒掉。其实,住在里面,她心老是揪着,光怕被砸在屋里。
石头娘从小儿子家出来,抹着眼去了大儿子家,眼看着大儿子在家门口坐着小车要出去,她只是看着,没敢上前。大儿子分明看到了她,瞥了眼,钻进了小车里,小车迎着她驶来,从她面前飞驰而过。她看着,目送儿子的小汽车跑出村子。想了想,去了二儿子家。应该说,这个二儿子过得比谁家都好,他从小心眼多,会算计,有头脑,如今玩着几台打车,有自己的面粉厂,还开着超市,二儿媳妇专管超市,听村里人说一年挣不少钱呢,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来买东西,说她的超市东西正装、没假货。可是,她从来没来买过,称点盐巴啥的都是去集上,连儿子家超市的门都没进过,怕儿媳妇反感。想着,很快就到了二儿子的超市门口,门口停着很多三轮车,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快到门口了,她犹豫了,自己去别误了卖东西。她知道二儿子很少在家里,天天忙得很呢。再说,自己这副模样,儿媳妇见了能有好脸色?她叹了口气又折回来,往四儿子家走,四儿子倒是常在家里,包了几百亩地,还有养鸡场,如今又种了几个蔬菜大棚,在周围村里很有名气,上面时不时有来参观的,四儿现在也是村里的官了,随比村书记小点,是个委员,但有些事他做主,上面来人都找他,听村里人私下议论,上面都定了,下一届干村书记呢,自己能给她去抹黑?转了一圈,她又转回自己的老屋里,看着歪着的墙发呆。她想去收拾一下,可毕竟老了,锨镢拿着都沉,一堆掉下来的烂泥,弄了几下就气喘吁吁。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想自己年轻时,每年春里修缮屋顶,和泥都是她的,一早晨能挑二十多担水,和好了泥都是她一布兜一布兜的弄到屋顶上,老头子只管泥平。那时,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唉,她坐在老屋里,想着着以前的事,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想一阵。老头子临咽气嘱咐的,她都做到了,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过得都不错,几个孙子也都成了家,有了孩子,都四世同堂了,算是人丁兴旺,见了老头子一定会高高兴兴的和他说道说道,老头子一定会高兴地。就是呀,儿女们都对她不好,为啥呢?她想不明白,从没跟儿女们伸过手,包括两个闺女,她们来买点东西,自己也没让她们空着回去,媳妇们对咱不好有情可原,毕竟不是咱生咱养的,两个闺女呢?都说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怎就这么不待见自己呢?说到底还是自己穷,怕给他们丢人啊。
是的,自己这副模样,她有时照一下镜子也烦气自己,一张黑黑的脸,脸上都是折子;一头斑白的头发,凌乱如草,弯腰弓背就别说了,但说一身脏衣服,自己闻着都有味儿,自己都嫌弃自己,别人还不嫌?可她也想穿新的,体体面面的出去,哪里来钱呀,不干活就没吃的,不捡破烂就没花的。前几年,孙子们结婚,虽说没去,钱是少不了的,来磕头,哪个孙儿也是五百,这可都是她一个瓶子一个纸箱子捡来的,谁给她过一分钱?她不想给孩子们丢脸,孩子们却都嫌弃她丢脸。养儿防老,她也想过几天悠闲的日子,吃不愁穿不愁,住在敞亮的大瓦屋里。孩子们没这个条件罢了,可孩子们都这么好的条件,凑个钱给自己盖哪怕是一间瓦屋呢。她又在哭,还不敢哭出声,怕屋后给小儿子家干活的人听到,又想到攒了几百块钱被小儿媳妇夺了去,心里越是委屈,实在想不出还有啥活路。不活了不活了,还活啥,怎就不生个病快死了呢?她就是奇怪,村里多少条件比她好的老人都生病走了,独她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就是不生病,就是死不了,让她活着受罪。这活着比死了都难受。她呜呜的哭着,从墙坎子里摸出一个农药瓶子,这是一大瓶的敌敌畏,平日里屋里潮湿,跳蚤多,时不时地屋里、炕上撒点敌敌畏,她晚上就睡得舒服些。她晃了晃瓶子,已经不多了,就拧开盖子闻了闻,其实并不难闻,还有种甜丝丝的味道。她把药瓶放在锅台上,往里面倒了点水,又去炕上的木箱里翻她的寿衣,她知道,自己就是死了,没有哪个孩子帮她穿上寿衣,会像死狗死猫一样弄出去烧了、埋了。临走,她得好好捯饬捯饬自己,自己做的寿衣,已经有十几年了,每年都拿出来看看,翻晒翻晒,就是这样,还是有霉味。一件黑绸缎面的上衣,一条黑裤子,一双自己做的掐口棉鞋、白粗布袜子,都是自己做的,穿着挺合适,又去洗把脸,双手拢了拢满头的白发,抹了一下眼,拿起药瓶子,毫不犹豫地全喝了下去,还把药瓶子盖拧好,放在锅台一角,就上炕躺下来,象临死前好好地歇一歇,她要让自己躺的舒服些,就把被褥铺在身下,平躺好,轻轻地闭上眼睛。可是,刚一会儿,她就觉得难受,从喉咙到肚子里,不时恶心反胃、阵阵呕吐,难受的她在炕上翻滚着,一直翻滚到地上,难受的她再也不注重自己的仪表了,圈起身子,又使劲蹬开,撕扯着自己的衣服,难受的她从屋里滚到院子里,弄了一身的泥……
很快地,有人发现了在地上翻滚的她,忙喊叫着跑来,她明明看到自己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妇了,向他们伸出手,那意思是救救她。可很快,他们的身影消失了,难受的她抱着院子里那棵老枣树,扣着树皮,扣得满手的血,又用头猛撞树干。村里很多人都远远地围着她看,都去喊她的孩子们。可是,没有一个孩子到她面前,只有她自己在难受、在挣扎,白沫不时从嘴里泛出来,农药的味越来越大,她就像一只挨了刀的鸡,在地上难受着、抖动着。其实,就是这时候,她还是很清醒的,尽管吐得一塌糊涂,尽管难受的令她抓狂,她还想着,快了快了,很快就难受过去了,很快就会好好睡一觉了。
下午的阳光已经不那么刺眼,她眼前分明出现了丈夫的身影,微信着向她伸出手,那是老头子来接她了,她还看到了自己的爹娘、兄弟,比她早死了好几年的妹妹,他们都来了,就在半空等着她。她忽觉得不那么难受了,眼前恍惚起来,她想喊,怎也喊不出声,就抬起右手,指向天空,那意思像是让他们等等她,还是老头子和她最亲,几乎来到了她身边,触手可及。她看到了晚霞,多少年了,在晚霞里匆匆,从没发现这么美,霞光里,她看到了那些年和丈夫在地里忙活的场景,几个孩子都很听话,帮着在地里干活,在她的背上,小儿子甜甜的睡着,那时候劳累,但很幸福。她难受扭曲的面庞开始变得慈祥起来,嘴里不时翻出的白沫就像洗衣粉的泡泡,一会儿聚在嘴角,一会儿消失在老枣树下,那双枯树枝似的老手无力地垂下。就在这时,她住得老屋发出吱呦的嘶叫声,进而轰然倒下,一阵尘土在升腾,吓得看事的人四散逃开。在场的人都说,石头娘就是不喝药也会被这老屋砸死,这些不孝子啊,都过得这么好,哪怕施舍几口给老人,老人也不至于如此啊。不就是吗,在石头娘喝药这三个多小时里,村里人都去告诉了她的孩子们,却没有一个孩子来,都躲得远远地,仿佛不是自己的娘……
在晚霞里,石头娘被她的孩子们直接台上了灵车,直接拉到火葬场烧了,骨灰当晚就埋了。可不知为什么,三天后,儿女们凑在一起却为她办起了丧事,一张黑白照片放在石头家临时搭起的灵棚里,“孝子贤孙”跪了一灵棚,从灵棚里,偶尔传出一两声干嚎。院子里支起了大锅灶,村里上百口子人都来帮忙,来吃酒席。其实,谁不来呢,很多村里人都吃人家饭呢,于是,上礼的不少,都是好几百,礼金重的上千,有些客户礼更重,一万两万的都有。忽的就明白了为啥给石头娘补办丧礼。丧礼后的第二天,五个儿子守着一堆破坯烂砖在争执,最后从小弟手里各得了几张人民币,揣在兜里悻悻离去。那堆土坯,两天后不见了,被运到了村东的垃圾坑里,只有那棵老枣树孤独的立在那儿静默着,还不时有呜咽声,像是和晚霞一起在哭泣……
(2021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