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相如做了个大手术,刚从医院回来,身体恢复的还可以。一日在家闷了,就拿个杌子坐在门口休息,两眼不时地往外瞅,瞅啥呢?邻家的那棵大槐树还是那些鸡和狗?其实,村里早空了,也就这些了,年轻人都搬到了城里住,年上都不回来,不但是年轻人,那些年老的人也都进了城,干保洁或是环卫工,活不累,一月两千多块钱,能顶两亩地一年的收入。所以,没有脸再留恋村里,更没人再稀罕地,地成了鸡肋,没人愿意种了,种子下到地里,收的时候才去,也怪了,粮食不少收,比自己种地时收的还多。那时候是怎个种地法呀,早出晚归,镢头锄头不离肩,天天太阳晒着,汗流夹背,也没见打多少粮食,越不管它了,收的越多了,他叹息着,有些想不明白。如今,村里都是像他这样的老人,再就是几个嘲的傻的,以前还和他们一起去北坡转转,看看那正在修的高速路,转一圈回来就烧火做饭,吃了睡一觉再去转,这就是现在的日子,都不干活了,都养老呢。这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村里的老人好像把他忘了,都不来找他了,这坐了大半天了,也没见个人影,自己的几只鸡在大槐树下刨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自己啥病呢?从住院的第一天起他就想,可是没人告诉他,他还去问医生呢,医生说是肺炎,抽烟抽的,让他不要抽烟了。从住院起,他就不抽了。可肺炎吃点药滴个水不就行了,为啥还动手术啊,开始说是微创,后来又要开刀,折腾了一个多月,倒是不咳嗽不疼了,但身子却虚弱了,浑身没力气。特别是吃不下饭。住院前,哪顿也得两个馒头,一茶碗子酒,顿顿肉啥的,现在只有看着得份。闺女离得远,隔着两千多里路呢,要不是自己生病叫她回来,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多少年了,闺女想接他去,特别是她妈走后,闺女哭着求着跟她走,他主意坚定,毫不妥协,虽说女婿也不是差的,真要去,天长日久,难免不生矛盾,给闺女生活造成烦忧,再说生活习惯的不同,住在一块别扭,都不方便。所以,他说啥也不去。前些年,去过闺女家几次,看她公公婆婆都是善良人,对闺女好,他放心,他就一个心愿,只要闺女生活的好,不受欺负,他就满足了,一辈子就这一个闺女,说心里话,他有些遗憾,他也曾有儿子,可惜来到世间刚啼哭了几声,奶都没吃几口,受风死了,他生在寒冬腊月里,也连累他娘落下月子病,从此不再生育。就个女儿,从小稀罕着,起名‘珍儿’,对他来说,真是很珍贵,女儿也争气,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在异地上学,在异地找了对象,留在了异地,刚开始他和老伴是多么的不愿意,可是女儿领女婿回来,看小伙子人好心善,对女儿百依百顺,看女儿幸福的笑脸,老两口晚上一商量,改变了主意,同意了他们在一起,能找个对眼的人不容易,女儿愿意,他们凭什么反对呢?如今,自己的病,连累了女儿一个多月没回去了,每看到女儿打电话,外甥电话里喊着妈妈,求妈妈回去的可怜声,他心里就不好受,出院了,他就撵着让闺女快回去,你也是一大家子人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来了一个多月了,该回去了。珍说明天走,并哀求他跟她一起走,他撒个谎,说让她先回去,他养些日子再去,刚出院,身子虚,浑身没力气,怕做不了车。对他的回答,女儿是高兴地,高兴地直掉泪。他不是一次看到女儿流泪了,在医院里,他瞅到女儿总躲在一旁流泪,出去打壶水还抹眼。他一开始认为女孩儿心小,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得了不好的病,偷着去问医生,医生说只不过是肺炎,严重些,要做个手术,要他不要多想,听医生的话,以后不要抽烟了,这病和抽烟有很大关系。他就信了,可是一个肺炎再怎么严重,也不能做两个手术,他总怀疑自己是不好的病,又不能说。幸好出院了,自己感觉还好。回家后,他就撵着闺女快回去,他想着,闺女走时让她带点啥?琢磨了很多时候,还是老粗布好,董永故里,老粗布是特产,亲家母喜欢,听闺女说,每次来,她婆婆都让她捎几床老粗布呢。村里枝家婆婆卖,他回头看着闺女屋里屋外的忙活着,就想去给闺女拿几床。
这起身刚想去,冷不防村里老光棍袁来了,看见他很激动,上去握着他的手,“老爷回来了?这住院待了不少时间啊!”花相如还没来得及回答,袁就放低了声音说:“老爷,他们都瞒着你呢,你不是啥肺炎,而是肺癌,都晚期了,村里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花相如一听,如五雷轰顶,差点摔倒,一下子倚在大门上,呆呆的看着袁。袁,村里的老光棍,说嘲吧还不死嘲,就是缺半个心眼儿,平日里村里人都刷着他玩,以给他说媳妇为由,诓他买好东西吃,他还真就买,没钱回家跟他爹要,被他老爹赶出来撵着打,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前面跑着,他老爹在后面拿着叉把撵,一村人出来看笑话。像这样的人说得话不该信,花相如猛一听,还是震惊了,他早就怀疑自己是这个病,近几年,村里得这个病的多少啊,都去了十几个了,自己觉得和他们一样的症状,只是自己不敢相信罢了。袁一句村里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把他打懵了。说袁嘲吧,也能看出个眉眼高低来,看花相如脸色蜡黄,往家里瞅了眼,低声说,“俺是好心才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是俺说的。”花相如看了他一眼,也没说啥,冲他挥挥手,袁匆匆走了,走得飞快,就像风一样,在巷子尽头,还回头看他一眼,很快人不见了。花相如有些心慌,脸上浸满了汗水,他慢慢地坐下来,想着村里的那些得肺癌的人,出院回来也就一年多,最多的活了三年就走了,走得哪个难受,就像熬干了油的灯,浑身只剩下一把骨头,他应该也是一样的下场吧。熬成一把骨头,受罪不说,人家还有条件,儿女多,轮着伺候着,他不行,就这一个闺女,这一个多月来,看把闺女累得,都变了样,他看着心疼。再就是,闺女在外这么多年,家里的事也不懂,一家子又少,自己老后,发丧呀、下葬呀,啥事也求人,闺女该多受难为,这个人情又该怎还?他想了很多,想得太阳高升,挂在头顶,闺女都来喊她了好几回。
回到家里,他勉强喝了些面条,和闺女商量着,能不能晚几天走。珍就很纳罕,刚才还唠叨着撵自己走,这怎还要留自己了?珍就答应着,“爸,放心吧,啥时候你让我走我再走。”“好、好,你和成成爸说一声,说过几天回去。”珍应着,伺候他吃了,又伺候他吃了药,扶他躺下歇息。爸的反常,珍很心虚,难道他知道自己的病了?想着,忍不住抹眼儿,医生的话,顶多三年,也许年儿半载,没办法,都转移到肝脏了,胰腺上也有,回去好好伺候着……
她想好了,回家去看看,再去请个长假,回来陪父亲。母亲走时,没赶上,她懊悔了多少年,她不能再让父亲孤苦伶仃的走……
下午,花相如睡醒了,精神好了很多,他说出去溜达溜达,珍想陪着也不让,让她在家里收拾一下。看爸没啥事儿,她就答应了。花相如先去枝家婆婆那儿给闺女买了几床床单,要她送家去,又去了早前干过建筑队工头的老程那儿,让他找几个人给修个坟,免得自己死后,给闺女添麻烦,他要出了样儿,要修就修得华丽些,混凝土灌底、混凝土砖砌筑,混凝土浇顶,浇顶前,棺材提前放好,留一口,顺口放下骨灰盒,再把预留口封死。这样做的好处,不生野草,不用填坟,省得闺女挂牵,至于烧纸钱祭祀,不用回来,在哪里烧都一个样。他这样说,老程预算了下,要五千多块钱。这次他没心疼钱,先预付老程三千元,干完后再结算。老程就从村里找了几个年龄大的一块干。
五天后,坟修起来了,花相如领了闺女来个她妈上坟,并顺便告诉她自己死后怎把骨灰盒放进去,说得珍放声大哭,“爸,你这是干啥呀,光说些扎心的话。”花相如就劝女儿,“哭啥呢,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也有那一天,现在做好,省得以后麻烦,你又是个女孩儿,这些事上不懂,现在爸爸做好,以后你也省心。往后呢,你也不用回来添坟和祭祀,坟干净着呢,不长草,有那个心呢,年节的在你那儿冲着家的方向,随便烧几张纸钱就行,我和你妈就能收到了。”他越这样说,珍哭声越大,哭得稀里哗啦,这憋了一个多月的委屈,她在娘的坟头尽情的发泄,哭得花相如也跟着掉泪,老程和几个干活的就劝,也都忍不住落泪。好不容易劝住,又劝回了家。
晚上,花相如和闺女说着话儿,说到珍小时候的事儿,说到珍的妈妈一辈子也不容易,从四川被拐到这里,被卖了,逃出来,流浪到了咱村,你奶奶好可怜人,收留了她,最后跟了他,你妈不识字呀,这些年连惊带吓,脑子出现了问题,到死也想不起自己老家在哪儿,光知道是四川的,唉,你妈是个可怜的女人,可是从进了咱家,再没受过委屈,你奶奶心好着呢,是周围村里出了名的好人,都叫她周大善人,宁愿自己挨饿,也省口给上门讨饭的。你爷爷当过本地游击队的交通员,南下十多年,受了伤才回来,也是你奶奶收留的……
那一晚,花相如和闺女珍说了很多很多,当他说到自己身后的东西都在那个木箱里,烧纸、香、白布都买好了,还有自己的黑白照片,又把珍说哭了,“爸,你这是干啥呢,光说些不吉利的,你现在不好好的。”“是,爸爸是好好的,只不过是提醒你,免得你到时候顾此失彼,又没帮你的,放心吧,村里那些主持红白事的老伙计,我都感谢了,过后不用再答谢他们。”“爸呀,”珍伏在花相如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花相如抚摸着闺女的头发,叹息着,“爸爸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你妈临走时让我好好照顾你,爸爸真的想多陪你几年啊。”“爸,你别说了,你还是跟我走吧,咱到大医院看看。”珍像是感到自己说漏了嘴,立马停住了哭,抹着眼看着爸爸,心里紧张得很。花相如微笑着,“闺女,爸爸看得开,有些病看的,有些病看也白搭,不要忌讳吗,病兴人家得,就不兴咱得吗?”。“爸,你说啥呢,你是得了肺炎,都手术了,医生说回来养养就好了。”珍极力掩饰着。“爸知道、知道,去睡吧,很晚了。”“那您不能再胡思乱想了。”珍给爸爸掖着被子。
珍回到了自己屋里,捂着被子好一阵哭,她感觉到爸爸已经知道自己的病了,才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瞒是瞒不住了,她不明白爸爸是怎样知道自己的病的,那些单据她都藏起来了,平时也小心翼翼,总不能是爸爸自己预感到的吧,她很害怕,赶紧给丈夫阿平打电话,要他赶快来,和她把爸爸接她那儿,丈夫阿平的同学是当地医院有名的医生,治这些病方面很有造诣,爸爸手术室时,就远程指导手术。阿平答应她了,说明天就赶过来,也约好了他的同学,回去就安排住院再检查。一晚上,珍几次起来看爸爸,见她睡得安稳才放了心。
其实,在闺女刚进屋时,他早已经把自己送老的衣服拿出来,自己穿好了,他不能死后让闺女受难为,给自己换衣服,一切穿戴整齐后,那瓶平时积攒的安眠药,总共有三十多片吧,他想这些足够了,为了今天,他早就准备了,他不能向别人一样熬到死,他心疼闺女,长痛不如短痛,没有一点质量的生活活着也是受罪,自己受罪,连累闺女受罪,就闺女一个人啊,没有谁帮帮她。他就这样想着,一片不剩的把安眠药吞下,他不想自己这么快睡去,眼睛总不离开闺女的房间,那种不舍,那种无奈,当眼睛实在支撑不住时,两颗老泪滑落下来……
珍一晚上没睡,早晨蹑手蹑脚的来到爸爸房间里,看他睡得还安稳,心里还很高兴,她没有早做饭,又去自己屋里躺下来,她想着,昨晚睡晚了,让爸爸多睡会儿吧,他很长时间没睡得这样安稳了,她轻轻地闭上眼,也想眯会儿,这么长时间里,她就没睡个安稳觉,心放松了,竟然沉沉的睡去。如今的村子空了,村子静了,不管白天黑夜,都像睡过去一样,也不知啥时候,是敲门声惊醒了她,忙一咕噜爬起来,来到爸爸屋里,看爸爸还安安稳稳的睡着,是大门响,进而手机也响了,她来不急看手机,先去开门,竟是丈夫阿平来了,带着一脸的疲惫。她很高兴,忙迎进来,进屋去和爸爸说阿平回来了,见爸爸没反应,忙到床前又喊了声,还没反应,猛看到爸爸露在外面的穿戴,忙解开被子,看爸爸一身寿衣,阿平赶紧一摸丈人脸颊,都凉了,继而是珍撕心裂肺的哭声……
2021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