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

往日里总喜欢秋天的雨，盼着多下些，心里总很清爽。毕竟，秋雨难下。记忆里，秋天阴雨连绵的天气很少，相对的都是天高云淡，天气晴朗，有时遇到满天的云朵在碧空里飘过，大朵大朵的，如一座座小山，就是不聚到一块，形不成雨云。“秋雨南下”这个词语还是从娘的嘴里学到的。那是刚分地单干时，刚种上的麦子正是刚露头的时候，地里看上去很干，娘看着就发愁，不时扒开土层看，嘴里说着，“这要是下场雨就好了，可惜秋雨难下，怕是这麦苗出不好了。”我就记在了心里，“秋雨难下”，很多年里都应验的，这些农村谚语是农民多少年的经验总结，一般不会错的。

只是今年，谚语好像不应验了，雨水特别多，一下就是三四天，中雨、大雨，甚至暴雨连翻下，就是小雨淅淅沥沥，两三天里不停，比六月里雨还多。从8月13日里那场雨后，雨就这样，三两天里下一场，二十多天里，晴天不过两日，其余的日子就是阴雨天。雨下多了，河沟满了，地里水不渗了，都淹过脚脖子了，地里的玉米都熟透了，承包户发愁了，收不上来，只好站在地头叹气。收割机进不去，雇人雇不起，今年算是赔大了。哦，今年村里八百多亩地被个外地种粮大户承包了，村里人并不发愁，反正承包费早到手了，地里庄稼收不收跟他们没一点关系，谈论起今年的雨还都说笑。是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管自己去工厂上班挣钱，上一天班一天的钱，管它地里怎样。如今的农民，都成了产业工人，谁也不想再种地。这就是时代的符号。想刚分地那时，农民对土地的热爱，都把土地看成自己的命根子，一年到头，一家人在地里忙活，起早贪黑的，看到金灿灿的粮食，恨不得都揣到自己怀里。那时候，家里存粮食，谁家也存三四千斤。如今呢，小康社会了，不愁吃穿了，谁家都是买着吃，从不发愁吃，都愁在了买房上，不管城里农村，儿子结婚，怎也得在城里买套房子，这是最基本的，谁也在为此努力。

说这些好像跑题了。其实，就算是我，在这秋的雨季了，一点也不愁。愁啥呢，家里又没地，地里的玉米收不收上来、麦子能否种上、黄河汛情再严重，不是我忧虑的事儿，只是这秋日的雨勾起了我许多的心事，使我向往秋日晴好。

哦，今年农历8月13日下了整整一天雨，谚语“8月13日一天雨，秋日连下90天。”这段日子里，好像应了谚语，天很少放晴，就是晴那么一两天，很快就乌云密布，时不时地落阵子雨。十月一放假这些天，就两天晴好，其余都下雨，雨还不停，小雨伴着中雨、大雨轮流下。我家住在高层，一般小雨是感觉不到的，看下没下雨，很多时间里都是看公路是不是潮湿发黑，而这些日子里，不用看路面了，窗沿上不停地滴水了，这是很少有的，除非是偶然的大雨才断断续续地有雨点落下。

这些日子一早起来，总是去客厅的窗户看一眼，也总是一样的风景，看雨点落下，看公路上水汪汪和驶过的汽车溅起的水花，心情就惆怅，对面的超市说是十月一日开业的，宣传海报让小城的人都很期待。但是就因为这些雨，不可抗力，开业延期了。其实，我也并不是为超市开不开业发愁，只是心里感到，这绵绵的秋雨给许多人带来了不便，心里也更关心那些种粮大户，庄稼收不上来，他们该怎么办？

我是十月一日回家的，就怕以后的雨耽搁了回家。节日里回家，这些年雷打不动，家里还有老父亲，虽说赶不上娘亲，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今年七十八了，他也盼着孩子们假日里回来，说几句话，吃顿饭、聊些家常，心里都有安慰。这次回家，老父亲就说，承包咱村土地老板愁坏了，天天站在地头看，天天给老父亲打电话，说什么时候能收割。哦，老父亲是被他雇了看坡的，一天六十块钱。老父亲的话，又不累，就是骑着三轮车围着坡转转，平日里也是去坡里玩，这活儿好，不累又挣钱。他之所以解释这些，是怕我们拦挡他，不让他干。拦挡什么呢？只要他愿意，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比光玩好。父亲就说过吗，“人不可以一日无事”。我理解他，话里话外还表示赞赏。老父亲就很高兴，和我说着地里的事，这些天的雨，沟里的水排不下去，都快溢出来了，地里的水没脚脖子，棒子都耷拉头了，有的在棵上生了芽，老板都愁死了。

老父亲说这些话也是满脸的忧郁，这使我不禁想到一九八零年的秋天，也是阴雨连绵。那年里，村里分了新房基，很多人家都拓坯盖屋，我家也不例外，就在阴雨天里拓的坯，爹娘还盼着能快好天呢。拓完坯后的那天晚上，突然就狂风起，大雨来，继而大雪飘飘。我们三个孩子扒着门子看，不一会儿地白了、人家的屋顶白了，院子里的枣树、榆树白了。哦，还不到落叶的时节，还满树的绿叶呀，都被雪染成了白色。爹娘也站在门旁看，满脸的焦急，这场雨雪，坯完了，白费了功夫和钱财，娘不只说了句什么，惹得父亲大发雷霆，吓得俺们孩子们赶紧躲到一旁，一脸的惊恐，娘也吓得不再说话，只管干着手中的活儿，她在撕碎麻，准备新屋泥墙用白麻刀灰，这些一撕灰尘四起的破烂麻，我都闻不了那霉味儿，躲得远远地。那个晚上，爹不停地抽烟，不时地看着外面的飘雪，这盖屋的打算算是彻底泡汤了。那年秋后的屋没有盖，不但是我家，很多人家都没有盖，一直拖到来年春里，借钱买砖盖得砖瓦房，这是超了预期的，以至于房子盖起来后，家里揭不开锅，吃饭发生了问题。那几个月的生活困难是最难熬的，一家人瘦的皮包骨头，又是分地单干的头一年，吃都吃不上，哪里有钱买牲口。麦收时，不得不人拉地排车往家运麦子，在整个村子里，人拉地排车也就我家，很多人家都看笑话，我和爹拉着一车麦子，看人家不是牛马就是骡子车拉麦子，都羞得不敢看人家。应该说，那一年是我记事以来家里最困难的一年。而那个秋雨连绵的日子很像今年的秋。可是，在这个秋雨里，娘已经离开我十年了，十年里，我并没有真正快乐过，时不时想起娘受的苦，想起家里那些艰难的日子。

这个秋雨里，我的仇恨少了，心里更多的是平静。风雨过后，总要归于平静的。哪怕风雨再起，心里生不起多少波澜。我就立在窗前，看着雨由小到大、由大到小，看着天上乌云密布，看着公路上雨水飞溅，好像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个观者，或者可以说是欣赏。其实，这样的日子就是我在苦难中渴求的。忘不了雷电中、大雨里我和娘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的路上急匆匆，忘不了那个深夜突然刮起的风、娘被从急诊室里推出来的情景……这些都是我的伤疤，不愿意去想，但又忍不住想，天天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过着。触物伤情，就怕这样秋雨绵绵的情景。

曾经的伤痕累累，在雨里，我甚至不敢大声的呼吸。所以，总是深埋心底，故作轻松。今年的秋雨，我想无视，甚至装作漠不关心，可一切就在眼前，窗外雨不时地下，平静的心底就像涌动的火山，一下子爆发出来，往日的、今日的，就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呈现。我就像被人逼着似的，非要写下这个异常秋季的雨，只想记录，却掺和了一些不想说的，不想想的。这就是一个雨的轮回，又重新回到了那个雨季，只可惜季节不同，那是在夏季，这是在秋季，却很想那个夏季，因为我在那个晚上，听到了隆隆的雷声。

2021年中秋后的异常天气，我只想记下这一天，整个9月里，天气回到了6月，6月也没有这么雨，很像1980年秋，秋雨绵绵，我家的窗户旁，印着一张孩子的脸，他正向院子里张望，而屋外，大雨如注；深夜的重症监护室外，有一张忧郁的脸，默默注视着蓝色的门，楼外，突然起了一阵风，风很大，吹得楼顶呜呜作响；客厅的窗户旁，还是那张脸，依旧在望窗外的雨，雨不停的下，人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