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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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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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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

她坐在门槛上,不时眺望着村口的路,又不时低头抹眼哭泣,她很难受,她双眼迷茫,神情暗淡,右手拿着一个掉了瓷缸子,那是她刚喂完鸡,顺便坐在门槛上歇着,瓷缸子就像粘在了他粗糙的手上一样,就那样不由自主的拿着。这些天里,她感觉浑身没力气,心口老是疼,眼前还不时发黑,浑身软绵绵的,也不愿意吃,大前天熬得一锅地瓜粥还盖在锅里,天天里浑浑噩噩的,这是要生病吗?他心里想着。不管是白天黑夜,她都是在熬着,就盼着今天儿,今天是星期六,她希望她的孩子们能回来,能回来吗?她心里没底,她没有给孩子们打电话。三个孩子都在城里,都有工作,都忙着上班,下班还得接送孩子,晚上还要辅导孩子作业,打的上高中,大人心里急;小的上小学,心里也急,光怕孩子落下课、掉名次。现在的孩子,学习压力大,看着真累,真让人心疼。大人大部分休息时间都用在孩子身上。想想还是以前的孩子轻松,三个孩子,没辅导过一次作业,没接送过一次孩子,不都成才了?有时候,她想不通;有时候,也觉得失职。

那些年里,不种地了,她和老头子也曾到城里帮着孩子们带孩子,四个孩子一起带,她负责在家里做饭,老头子负责接送。她还清楚地记得在城中村里租的人家的大房子,一个院,一溜的五间大瓦房,为了方便,她全租下来,一年就三千多租金。说心里话,她很心疼,老头子一项身体不太好,攒攒个钱不容易,本想着存个养老钱,也想修缮一下房子,现在全成了人家的房租,还有四个孩子日常的吃食。要不怎样呢?自己三个孩子都在城里买了楼,都有房贷,又都指望工资吃饭,外面开销又大,就像大儿媳妇说得,碰上一个月工资都不够随礼钱,还要还房贷,月月手里紧巴巴地。这不是假话,大儿子曾经来她这儿拿钱急用。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孩子们买楼都没给添上个,这租房费不能再让孩子们负担,欠当帮帮他们吧。所以,谁给钱她也不要。当然,孩子们平日买点菜啥的另当别论。说没要孩子的钱也不全是,有时候闺女偷着给她个三百五百的,她让让就接着了,毕竟闺女女婿工资高,而且房子还是亲家帮着买的,手里就松活些。闺女给的钱都填到了生活费里,让四个孩子吃的好点儿。

老头子呢,那几年里也把烟戒了,抽了一辈子的烟,在家里时戒了好多次都戒不了,来城里接送孩子说戒就戒了,她为此还很高兴,高兴地不光是这件事,还有老头子的脾气忽然变好了,和他说话也温柔起来,不再像平时说话就像放爆仗一样,动不动就动粗口、甚至骂娘,一辈子不知受了她多少气,这老了老了,脾气好了。最使她感动的是,老头子接送孩子的空挡里还偷着去捡箱子纸、塑料瓶换钱,要不是那次在小区的垃圾桶旁碰到他,她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看到那一幕,她哭了,眼泪哗哗地,还说是来城里享福,都偷着捡破烂了。老头子叮嘱她不要和孩子们说,怕给孩子们丢人,又说又不费劲儿,多轻松的事,随便动动手就够咱吃馒头的。事是这么个事,可是心里总不好受,想起来就想哭。他一辈子土里刨食、几十年里辛辛苦苦,供应三个孩子上大学、让他们成家立业,本该完成任务了,还没享几天福,又去公路上铲草干活,说攒几个养老钱,天天起早贪黑的,手里才又存了三万多,这还没捂热,又来城里接送孩子。别看嘴上跟孩子们说得挺大方,其实心疼得很,晚上梦里就吆喝吗,“钱、我的钱……”,是的,这几万块钱还有别的想法,就是想倒瓦倒瓦屋,快四十年的老房子了,苇箔都糟了,檩条也快被虫子蛀空了,还有那老泥瓦断了不少,雨天光漏雨,冬天还透风,一到雨雪的天气就害怕,老头子的话,花个万儿八千的拾掇一下,住在里面也放心。可是,在城里接送了六年孩子,用不着接送了,就回来了,回来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准备再干两年拾掇房子、攒个养老钱,还没开始干呢,村里来了免费体检的,一村人都没查出啥事,独老头子说肺上有块阴影,要他到大医院检查一下。依老头子的意思,又没啥感觉,不想去看,但是孩子们知道了,说啥也要他去查一下,孩子们都本事了,特别是二儿子,单位的一把手了,熟人多,路子广,不但去了大医院,还专门找了个知名大夫。不过这一查麻烦了,查出大事来了,“肺癌晚期”。一开始还都瞒着老俩,说是肺炎,吃点药就好,不用住院。直到老头子去了才知道,根本就没法治了,只好回来等那口气。那口气来得也快,不过半年光景,老头子走了,就在那个雪夜里,吃了晚饭,看他精神好,三个孩子就回城里了,这也是她撵孩子们走得,大冷的天,都守着干啥,回去吧,明天再来。老头子也是这个意思。说句心里话,三个孩子还都蛮孝顺的,自从他们爹查出病后,回来的勤了,啥好东西也往家买,临走都问老头子想吃啥,来时买。还吃啥呢?鸡鸭鱼肉天天有,光牛奶就好几箱,还有时令水果,幸亏是冬天,否则的话,肉啥的还不都坏了。平日里,老头子吃肉没够,特别喜欢吃肥肉片子,嚼在嘴里那个香,现在啥也不吃了,闻着腥味还恶心。

那一晚上,老头子心情特别的好,跟她说了很多话,他们结婚前的事,结婚后的事,姊妹们之间的事,他爹娘亲戚们的事,还有孩子们的事,她以后的事儿,他唠叨了一遍,说个没完没了,她起初还听着、应着、陪着说,后来实在太困了,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当她突然醒来,已是鸡叫二遍,她摸了摸老头子,呼吸还很均匀,就蹑手蹑脚起来,捅开炉子,上足煤,好让屋里暖和些。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这样烧煤,那些年里,一年就买几袋子煤碎末,和成渣子烧,还光封着,不到做饭点不捅开。今年,孩子们一下子买了两吨煤,还买了个大炉子,上一次碳,一铁叉子煤。她也想开了,紧巴了一辈子了,祸祸回也值得,反正孩子们都过得好,还仔细啥。就在她烧旺炉子,看天早想再眯会儿,却听见老头子呼吸急促起来,想咳痰咳不出来,喉咙里象拉风箱,他孟冬双手掀开被子,胸脯子一起一伏的厉害。她忙上前呼唤了两声,又帮他捶着,老头子反应越来越慢,都没睁开眼看她一眼,很快的就看到光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是出奇的冷静,紧握着老头子的手,又轻轻抚摸他的面庞,心里话,走就走吧,活着也是受罪。是啊,多长日子了,天天不吃不喝的,喂一口水都吐出来,看他那个难受,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再说,孩子们都忙,还天天回来折腾,虽说没句怨言,但她也看出,都伺候够了,说话也不再那么中听。她就那样守着老头子,看着他咽下那口气。临咽气时,老头子突然睁开眼睛,死死的盯着她,嘴张的老大,一行老泪从眼里流出来,她就流着泪和他说着,“想走就走吧,走了就不受罪了,不要担心俺,俺能照顾自己,过两年等俺不好了,再去找你,走吧、好好的睡一觉,就不难受了。”老头子很听话,身子微微晃了晃,松弛下来,眼睛和嘴巴也慢慢的合上了。看着被病折磨的瘦骨嶙峋的老头子,那么大个人,如今就只剩下一把骨头,她很心疼,很难过。她一点也不害怕,亲自给老头子净了身,穿上送老的衣服,收拾停妥了,她就大哭了一场,等邻居们闻声赶来,才给孩子们打电话……

老头子死了三年多了,今年刚上了三年坟。三年里,她就一个人过活,孩子们来是她的盼头。这几天里,她觉得浑身没劲,胸口如针扎,她都忍着,不想和孩子们说,都是老毛病了,从年轻就这样,上来一阵胸痛的她浑身打颤,突然出身汗就好了,跟好人一个样,挡不住吃和干活。唉,这老了,病犯得勤了、厉害了、时间长了,可过去那一阵儿还是好了。她盼孩子们回来,不是让孩子们和她去看病,二是有些想孩子们了。本来,老头子死后,孩子们是要接她进城住的,三个孩子家轮流住也行,愿意常住到谁家也行,愿意自己生活就租个房子住也行。特别是闺女,苦求着和她说,让住到她家里,她都不肯,说在这儿生活习惯了,哪里也不愿意去,你们要是有时间呢就多回来趟,俺给你们守着这个家。孩子们拗不过她,只好随了她的意。其实,她心里明白,孩子们是在心痛时这样劝她,但她知道,天长日久,在谁家呆久了都不行,都会有矛盾,都会成为他们的累赘,真到了孩子们都反感的时候,还不如自己过活好,如今不愁吃不愁穿,自己那点养老钱也够自己嚼用的,至于这老房子,也不修缮了,还修啥,自己也快七十了,还有几年活头,过一天算一天吧,如今能帮孩子们的就是不给他们添麻烦。

她不时地望着村口,村口那条路上,很少有人走过。这几年里,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厂上班了,又都在城里买了房子,都不回来住了,村里空了,光剩下些老弱病残,有点事儿半天找不上个人,就说她屋里的灯泡,坏了十多天了,晚上都是抹黑睡,抹黑就没黑,她又不看电视,晚上都是早早的睡下。她想着,前儿闺女给她打电话,说星期天要回来的。昨天,她还蒸了年糕,蒸了两锅,让闺女给两个哥哥捎回去。如今还有啥稀罕物给孩子们呢,还有啥吸引孩子们回来呢,院子里那棵老枣树、香椿树、柿子树、还是那架葡萄树?这些对孩子们来说都不是稀罕物了,孩子们稀罕的是笨鸡蛋、家养的公鸡,鸡蛋攒了不少了,有一百多个了,一家子能分三十多个,她也想抓三只公鸡,收拾好了给孩子们带回去,刚才就去喂鸡抓鸡,可是,她没抓着,白白捨了一缸子玉米,还弄得心里不舒服。

她就坐在门槛上歇着,又不时眺望村口,很难受了就闭上眼睛歇会儿,或用手捶着胸部。她不知坐了多长时间,也忘了多长时间,甚至几只母鸡从她身边到屋里的灶膛里乱刨,她都没有反应。她只看到老头子站在了她面前,就那样直挺挺的站着,目光呆滞的望着她,当老头子向她伸出手时,她笑了,心里骂着,多少日子没来梦里看俺了了,今儿终于来了,看,俺还帮你守着这个家呢,说着,她慢慢地把手伸向老头子……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门槛上,面带微笑,一脸的慈祥。

(王子营)

2021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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