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
病房外,尽管都压低了嗓音在争吵着,但时断时续的争吵声还不时传到病房里,病房里的人,谁都在侧耳听着,又不时把眼光聚在中间的病床上。陪床的是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尽管他年老,但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此时却神情暗淡,他正用竹节似的双手捂着脸,脸上一道道刀刻似的皱纹越发的深陷,并集聚在一起,很像老枣树的皮,他昏花的双眼里满是忧郁,甚至有种不敢贱人的尴尬。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位年老的女人,一头乱蓬蓬的斑发,一张惨白、布满老年斑的老脸,脸上的褶子并不比老头脸上少,只是白皙,所以看上去要比老头年轻不少,她不时地扭头偷着抹眼,并尽量的忍着不出声儿,不让眼泪流出来。他们的四个孩子为了她的医药费都恼了,此时的亲情没了,都仇人似的剜着对方,尤其是女儿,在不停的指责三个哥哥,言语犀利,像一把把尖刀在搅着她的心窝,搅得她浑身不时地痉挛。她不时地用手碰碰坐在床旁的老头,嘴里嘟囔着,“还是回家吧”,又像是怕别人听见,只是在小声嘟囔,声音低的怕是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是的,满屋的人都在听着呢,投过来的目光都是同情和怜悯,她觉得很丢人、很尴尬,更是恨自己干嘛来住院,一把年纪了还给孩子们添乱,让孩子们当面翻脸,她觉得都是自己的罪过。老头像是听到了老伴的话,呆呆地看着她,那意思很想安慰她一句什么,只是嘴张了张,啥也没说出来,他下意识的给老伴掖了掖被子,又习惯性的望了眼床头上方空空架子。屋里加上他们共四个病号,其他三个病人床头上的架子上都挂着药瓶子,都在滴水,独有他们,由于医药费没交上给停药了,还定好明天手术呢,护士来说了,如果交不上手术费,手术就得搁置,明天可是有大医院的专家来指导手术的,错过了机会,只能等到下个月了。老头想站起来,他双手使劲撑着床,几乎所有身体的重量都在双手上,却一时没有起来,又跌坐在椅子上,还差点摔倒。老妇一惊,赶忙探起身子想扶他,嘴里着急地说着,“你小心点、小心点。”老头呆了会儿,扭头望着病房门口,病房外的孩子们还在争吵着,似乎吵得越来越厉害。
老人四个孩子,三儿一女,他给孩子们起名时,好一阵琢磨,名字开头都是个孝子,从大到小,分别是孝名、孝龙和孝晟,一听起的名字就知道是很有学问的人,都很羡慕,也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缘故,只给女儿随便起个名字“英子”,当时正收胡萝卜,在切英子,就起了这么个名字。现在看来真是天大的笑话,三儿不孝,这些年里倒是闺女添活他们,生活过得才不至于紧吧。但想想自己的三个孩子,又恨不起他们来,都指望种地,都没黑没白的干劳务,都是赚的辛苦钱,又加上都给孩子们在城里买了楼,每月都还房贷,日子都紧吧,就闺女家日子好点,找了个在城里卖肉的,又是城中村人,家有两套楼房,还有门头房,一年的收入,她三个哥家加起来也不抵她一家的收入高,这次生病住院,要不是闺女执意接他们来,他们是不会来住院的,这才来了三天,兄妹四个就因为医药费的问题恼了,平常看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可以的,这一提到钱上,都快撕破脸了。当然,闺女做的也没错,住院医药费,开始说好兄妹四个平摊,这已经很好了。按农村的风俗,医药费应该兄弟三个平摊才对,闺女说得到哪里说也说不出个不字来,偏偏兄弟仨日子都不好,都指望这个妹妹,妹妹家不但富,还是两个女孩子,没有买楼娶媳妇的压力,因此都希望医药费妹妹出,或是妹妹拿个大头,剩下一小部分兄弟仨平摊,这都是他们的真实想法。可妹妹觉得委屈,就因为这个吵。昨天下午就为这个事吵吵,这来了大半晌午了,还为了这个事在吵。
老头手里没钱,他是个老农民,一辈子土里刨食,冬闲了赶着小毛驴车贩个干粉、粉皮,还有虾酱啥的,就指望这些给三个儿子盖了房、成了人,要不是一次车祸,成了残疾,看他现在的身体还干小商小贩的活计,手里也不至于这么紧吧,连老伴住院也拿不出钱来,这住院就指望孩子们了,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其实,说白了,他们的心思和三个儿子一样,希望闺女家多出个钱。这事儿,闺女主动承担还好说,如果闺女不出,他们也说不出啥来,毕竟闺女出嫁没花他们一分钱,不但没花他们一分钱,还落下五万多块彩礼钱还了因给小儿子结婚欠下的帐。所以,这养老就是三个儿子的事,闺女要是不管,他们绝对说不出任何理由来。能说出啥理由来?这些年里,老两口的日子就指望闺女添活些才过得去、过得好,平时吃得、花的不知送了多少,一年的换季衣服也是闺女给买,甚至闺女还给老两口换了电视,安了网络,买了手机,闺女的孝顺,全村人都夸。说真的,还指望儿子养老呢,根本指望不上,现在过的就是闺女的日子,如果没有这个闺女,说不定老俩口早走了。
唉,老头叹了口气,又吃力地站起来,想到外面看看,光在这儿吵吵,他觉得很丢人。还没等他站起来,闺女进来了,一脸的怒容和委屈,甚至眼里还含着泪花,她进来也没说啥,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放在床上,一句话没说,一声不吭的出去了。三个儿子没进来,等老头出去看时,早不见人影了。老头显得很无助,他在走廊里左右看着,站了很久,直到老伴从病房里走出来,还直埋怨他,“俺说不来住院吧,你非要来,孩子们手里都紧,光指望英子行吗。”老头没说话,他看了老伴一眼,未语先泪流,老伴是直肠癌呀,还是早期,做了手术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其实,昨儿,他也瞒着老伴偷偷去做了个检查,肺部疼痛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结果是今早儿知道的,肺癌,已经是晚期,他还没来得及和孩子们说,片子就藏在病床下,化验单还在自己口袋里。可看着刚才孩子们的争吵,他心凉了,也绝望了。他看着老伴,轻轻地说着,“听你的,咱回家去,不看了。”老伴点点头,相互挽扶着走进了病房。
等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也正是夕阳最美好的时候,老两口相互搀着,站在院子里望着。是的,他们的老房在村外,老村子里也就剩下他这一家了,四周很敞亮,东西南北四面没啥遮挡,能看出很远。今儿的天气很好,尽管已是数九天里,并不觉得天冷,甚至还有温暖的感觉,此时夕阳映衬着,万道霞光映入眼帘,给俩老人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老头叹息着,“忙活了一阵了,快入土的人了,才发现夕阳这么好。”老女人也想说点啥,却又忍不住抹眼哭泣,老头就劝,“难过啥,咱都八十多了,老天待咱不薄了,村里和咱一样年龄的都走了好几年了,咱活得够本了。”“俺知道,俺知道你也得了不好的病。”老女人又在呜呜的哭。老头大吃一惊,“你怎知道的?”“给俺扎针的小护士说漏嘴的,俺再三恳求才和俺说了实话,本打算今儿和孩子们说说先给你治,俺不治了,谁想到……”“好了、好了,也不怪孩子们,他们都有难处,怪就怪咱们活得太长了,成了他们的负担和累赘,也坏了他们的名声。”
英子是在晚饭后匆匆赶来的,进屋来就发火,“谁让你们出院的,你们这是干啥!”老两口也不回言,等闺女发发完了,火气消了些,老头才从包里掏出那一沓钱来递给闺女,“英子,你的孝顺爹娘知道,可你三个哥家日子都过得紧吧,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掏钱吧,俺和你娘心里过不去,算了,咱不治了,俺和你娘都八十多了,还治个啥?”“是啥,英子,咱不治了,光花钱治不好病,不花那个冤枉钱,俺和你爹还有几年活头?过了今日还不知明日怎样。”“爹娘,连你们也这样说,是这个是吗?你说俺三个哥,多气人吧,医药费平摊都不干,谁也不想出一分钱,你说你们从小怎对他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这也是对自己爹娘啊,一毛不拔。最后俺说你兄弟仨担一半,俺自己担一半还都不干,还情理一大堆,那意思让俺自己负担,你到哪里能说这个理去?真是气死俺了,这就是你们养得好儿子,现在还护着他们,你们就偏心吧,这就是下场。”
老两口被说得哑口无言。是的,不怨闺女生气,三个儿子做的确实过分,还埋怨闺女把他们送进医院没和他们商量,这是人话吗,谁家都有困难,有困难也不能这么做呀,多了没有,多少添上个,那怕说点好话也好呀,英子也不至于这么生气。他们想恨儿子们,却又恨不起来,儿子们家的日子,老两口比谁都清楚。英子发了一通恨,最后说,“明天俺和良子来接你们住院,良子说了,医药费俺自个拿,你们就是俺自个的爹娘。”说着,也没拿那一沓钱,气呼呼的走了。
晚上,三个儿子也陆续来走了一趟,可谁也是个闷嘴葫芦,只是在那儿闷坐着,一句话也不说。而老两口又生他们的气,也雕塑般的坐在那儿,不和他们说一句话。是吗,这事儿,他们本来做的就不对,传出去还不让人家戳脊梁骨,再穷再没钱,借钱也得给老人看病,这才是正道理,一分不拿还理直气壮,你说你们谁家没跟着英子的钱?这样耍赖皮、对爹娘!人家英子就是好样的,真没有兄妹情分,跟你们要钱就行,欠账就得还钱吧,真当赖皮头,国家也不让。等三个儿子都走后,老头这样恨恨的道。于是,老太太又抹眼,“你说,咱光给孩子们制造矛盾,咱活着还有啥意思。”一句话提醒了老头。是啊,都七老八十了,身体好还行,多活两年,身体都这样了,都是不治之症,活着也是受罪,不如趁早……
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老屋里传来了英子的哭声,村里人都跑来看,英子爹娘直挺挺的躺在炕上,都穿着送老的衣服,房梁上挂着两根打了死结麻绳……
(王子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