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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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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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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成了她送老的寿衣

“山啊、山啊;开门、是娘……”

山娘轻叩着大门的门环,喊儿子的声音时断时续,在这个深夜的山区小村里,山娘的喊声家家都能听到,甚至还听到她轻轻地叩门声。谁都知道是山娘,谁也习以为常,每年都有这么几夜里,都是同样的喊声和叩门声,不是因为山娘有啥精神病,而是她的四个儿子在赡养老人上斤斤计较,谁也不愿意多管老人一天。山娘在四个儿子轮流住着,每家一个月,一个月按30计,轮到2月28天的都高兴,若是碰上大月31天,山娘就倒霉了,这一天就得挨饿,就得睡在儿家大门口,这春夏秋天的夜晚还好说,虽说有蚊虫叮咬,但是不冷啊,最难熬的是冬天,夜晚冷得很,又一天没吃东西,又冷又饿的,加上年龄大了,都八十五岁高龄了,真的很难熬过寒冷的冬夜。

山娘一生养活了7个孩子,四儿三女,虽说靠那十几亩的山地收入,也都给孩子们娶了媳妇成了家。当然,三个女儿没花他们一分钱,甚至还留下些彩礼补贴了哥们的彩礼,老辈里都是这样,也没觉得欠她们的。养儿防老,儿又是传宗接代的,再不好也比闺女强,闺女是人家人,自古就有“闺女是赔钱货”的贬低女儿的话语,所以,大部分农村人对待闺女和对待儿子总不一样。山娘也是这样的封建思想,她从不指望闺女养老,尽管三个闺女对她还不错,时候多了来看看她,给她买点好吃的,甚至还偷着给她个零花钱,但她总对闺女不好,甚至不愿意她们来,怕她们哥嫂不愿意,再生矛盾。直到前两年老伴走了后、她住的老房因一场暴雨坍塌了、四个儿家轮流住的时候,她才改变了对闺女的看法。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四个儿家都不让她进门的时候,是闺女来接了她去,她才吃上了热饭、喝上了热汤、住到了暖和的屋里。那些年里,她三个闺女家轮流住着,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可是,时间久了,村里的流言蜚语多了,让四个儿子坐不住了,天天被村里人戳脊梁骨,那滋味不好受,说他们不孝顺,把老人赶到了闺女家不管了,一传十、十传百,邻村都知道了他们的不孝,就觉得没脸出门,给孩子们丢脸,也连累了孙子孙女,回来说同学们都不跟他们玩呢,还给他们起了绰号,叫他们吕剧《墙头记》里的大乖、二乖,绰号叫开了,那是“啪啪”打大人的脸啊。兄弟四个凑在一块一商量,觉得不是个事,“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让不好的名声殃及后代,将来媳妇都难说。于是,商量了大半个晚上,决定把老母亲接回来,一家一个月养着,都八十五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起初就是这个原因把山娘接回来的,可谁也没想到,山娘的身体好,都快九十岁了还硬朗的很,哪怕是粗茶淡饭,甚至连口热汤热水都喝不上,就是不生病更别说死了,看娘硬朗的身体,能熬死他们。这两三年下来,都伺候够了,尽管山娘活着并不需要他们伺候,也不需要吃啥好的,一碗汤一个馒头就行,说句真话,都不如家里的狗吃得好,家里的狗还能吃点剩菜呢,山娘连点剩菜都吃不上,一年到头都不见个荤腥,身体愣是倍棒,吃饱了也不在家,满坡里游荡,有时还捡回包袱硬柴来,可谁家也不稀罕,毕竟家境都很殷实,谁家还烧柴草,有时见她背回来还呲她,让她再扔出去。山娘也不回言,让怎着怎着,吃了饭满街遛弯,饭点回去吃饭,晚上回去睡觉。因为她知道,孩子们都烦她呢,光在孩子们眼皮底下,连她都觉得碍眼。说真的,哪个孩子她也不敢得罪,受他们的气也不敢出去说,在外人面前还光说孩子们好、孝顺。但这也没赚出好来,年龄大了,不干活,光吃闲饭,谁也烦,媳妇们烦也就算了,毕竟不是亲生的,人家凭什么对你好?关键是儿子也烦她,嫌她碍眼,对她没好气儿。所以,别看在儿家住,除了吃饭、晚上睡觉,她都在外面故意躲着,要不怎样呢?她有时候也恨自己,怎不快点死了呢,去了孩子们的心病,自己也解脱了,可还就是死不了,又不想寻个短头给孩子们丢脸,让人家戳孩子们的脊梁骨,也真是够难为她的了。她还想回到老屋里住,也和几个儿子透露了自己的想法,你们随便给俺修缮一下,用几根木头、苇草随便支棱个顶子,不漏雨就行,俺自己住着,你们也清闲。可是,和谁说,谁也不搭腔,谁也呲她,“你自己能行吗,老糊涂了,别添乱了。”孩子们不让,她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敢多说一句,心里就偷着委屈,虽说名义上在儿子家里住着,何曾到过他们的屋里一次。在老大家,住在两间小南屋里,连个门窗也没有,夏天还好,冬天冷如冰窖,一晚上暖不过身子来,鞋子都不敢脱;在老二家,住在紧挨着厕所的杂物间里,连个床也没有,一张草毡子铺在地上,就那样睡;在老三家住好点,住在耳房里,门窗也严实,算是享福的了;在老四家,直接住在门道里,还不敢早睡下,光怕有人来。有时候她就偷着哭,活着简直就是受罪。可有啥办法呢?有时候她真羡慕老头子,那时还有个家,孩子们还经常来看看、坐坐,说几句人话,虽说病着受了些罪,可不缺吃的、不缺喝的,活着有尊严啊。现在自己呢,心里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表面上还得笑着。唉,这四个儿子呀,你们小时娘是怎对你们的,揣在怀里稀罕着,有点好吃的先给你们吃,如今你们都过得富有,都住着一溜大瓦房和楼房,就缺娘那口吃的?名义上轮着住,可你们是怎对娘的?想起这些就委屈,还不敢到闺女家去,儿子们不让,说给他们丢人。唉,娘年轻受巴结,拉吧着你们受苦受累,清闲点吧,还帮着你们看孙子孙女,现在老了都嫌弃了。每当心情难过的时候,她都到坡里或是老头子的坟头上偷偷地哭,哭一阵子,心里好受了,再没事人似的回到村里,一脸笑的迎着村里人。很多时候,误了饭点,她就在坡里人家的菜园子里找点吃的,白菜帮、韭菜根、干茄子、青麦苗、甚至是野菜的根,她都挖出来吃吃。吃这些,她不觉得难以下咽,生活紧时,这些都吃不上,那时盆里泡着的玉米芯,饿了抓起来就吃,那时候牙好,随便嚼几口就咽下去,如今不行了,嘴里没几颗牙了,吃这些很费劲了。平日里的饭,在哪个儿家都是一个馒头一碗汤,连点咸菜也不给,她都是把馒头泡在汤里吃,一碗热乎乎的汤,一个热馒头对她来说就很满足了,就是这些这些往往也吃不到,很多时候就是啃个干硬的馒头,一碗半热不热的水。有几次,她趁家里人看不到,去偷吃狗盆里的狗食,狗食里油水大,运气好了还能吃上点碎肉。唉,家里的大黄狗嘴馋得很,大块的馒头都剩在狗盆里,她看着就心疼,就偷偷的吃了,沾着满是油的菜汤,算是打了牙祭。

在这个寒冷的夜里,雪沫子像筛子筛似的,她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又冷又饿,就因为今天是大月的最后一天,哪个儿子也不招她,刚开始她是躲在村外的,怕被村里人发现她,她也是要脸面的人。可天黑了,气温突然下降,又下起了雪,她实在受不了了,就来到了大儿家的门口叫着门。

其实,四个儿家离得不远,都在村北头两条街上住着,离着最远的不过百米。在这个下雪的夜里,她就在四个儿家来回转着,到哪个儿家门口都喊几声,叩几声门,再等会儿,她不敢大声喊、不敢重叩门,怕邻家听见,她又怕声音小了、叩门轻了怕儿子听不见,这使她很为难,不得不思量着、喊着、犹豫着喊、叩。在这个静静的雪夜里,她的声音谁家都能听到,也都听得很清,都叹息着,山娘又没地方去了。这可是新年后的最后一天,虽说是阳历年,没人重视这一天,可在这一天里,山娘无家可归。四个儿家,没有谁给她开门,因为都觉得轮不找自己管,谁也不想吃这个亏,这要是管了,每个大月都来,那还了得。都是一样的心思,都装听不见。

前半夜里,山娘就来来回回去四个儿家敲门。她拄着拐杖,挪动着小脚,不时趔趄着身子,她很想去寻回自己的被褥,可小儿媳妇把被褥放在了大儿家门口,等她赶过去的时候,被褥不见了,她还以为被褥被大儿家收到了家里,心里就想着,你们不让俺进门,把俺的被褥还俺也好啊,娘去老屋凑合一夜。虽说老屋塌了,门窗也被你们扒了去,家里的东西也被你们分干净了,但是四面墙还在,土炕还在,娘用被褥盖盖,再捡点柴禾生堆火,也能熬过这个寒夜啊。她不知道,她的被褥早被大儿媳妇扔到了垃圾桶里,正好村里来了拉垃圾的,一块给拉走了。说真的,她的被褥又旧又破,扔到垃圾堆里都捡不出来,那个豆面子青包袱还好些,里面包着她送老的衣服,属于她的就这点东西了,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她还听人说,她和村里的老人一样也有养老钱的,村里数她年龄大,数她领的多,一个月一百六七十元呢,可她从来没见过,也没领过一分钱,她还和四个儿子提到过这个事呢,也有自己的想法,你们把这个钱给俺,俺自己过,省得碍你们的眼,这个钱也够俺零花和嚼用的,这可是国家给俺的养老钱,村里她们都领呢,都自个收着,哪怕你们少给俺点,三十五十都行啊,够俺吃馒头的就行,剩下的你们四家分分。可是,和哪个儿说都是一顿呲、一顿训,她也就不敢言语了,有时就很羡慕村里的老姐妹,可又不敢说到嘴上,只有在心里羡慕着。

雪越下越大了,她还坐在大儿家门口的石墩上,雕塑般的,嘴里喃喃自语,不让俺进家,把俺的被褥给俺也行啊,俺盖盖也暖和些,你们这是都怎啦,都不管娘了,她在抽泣,又想到老头子就骂,你倒是安心享福去了,剩下俺活受罪。她越想越气,就想找老头子说道说道,非得说道说道她这些孩子们,怎能这样,不就是一天吗,不让俺进家,给俺个馒头吃也行啊,那些年再难,要饭的上门还给点吃的呢。于是,她起身向村南边的坟地走去,地上的雪虽说不厚,却很滑,她不得不小心挪动着她的三寸金莲,摔倒了,她再慢慢爬起来,她赌了口气,非要跟老头子说道说道,这是养了些啥孩子,哪里有不管娘的道理。老头子的坟头,她偷着来了很多次,来和老头子说说话,倒倒肚子里的苦水,她就觉得舒服了很多,又都原谅了孩子们,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哪里有不心疼、不稀罕自己的孩子的。这一次,她下狠心了,这么冷的天都不让她进门,她要和老头子说,绝不原谅他们,死也不原谅。她心里就一股子怨气,谁说也不行,就是不原谅。也不知啥时候,她终于到了老头的坟上,她是爬到老头坟上去的,最后跌了一脚,很长时间没爬起来,不但大腿骨疼,肚子还疼,甚至还吐了几口血。但是她的头脑还很清醒,腿不能动了,哪怕一动钻心的疼,她也要往前爬,非要去跟老头子说说她的这些孩子,都年龄不小了,也是都当爷爷的人了,怎能这样待她,她有很过分的要求吗,有口吃的、有个住的地方就行,你看村里那些老头老太太,生病上院,得花多少钱,她吃过一个药丸子、花过他们一分钱吗?哪次感冒、难受不是忍过来的?她心里就那一股子气,甚至,她不再小声嘟囔,而是大声的说、甚至骂上几句,反正在这个寂静的雪夜里,没人听得见,她不再顾虑啥,想着想着她还大哭几声,她要发泄、要诉苦,在儿家轮着住这几年里,她有太多的委屈了,有闺女家不让去,俺自己的闺女凭啥不让俺去,你们不管俺还不让闺女关俺,你们良心坏透了。她爬到了老头子的坟头上,用手划拉净了雪,大哭大骂起来,并捶着老头子的坟头,跟了你一辈子还没好过过,年轻吃苦受累,给你拉巴孩子,老了孤苦伶仃,孩子们不管,你这个石磨匠,生养了些啥孩子呀。她大声地哭诉着,凛冽的寒风、飘落的雪花、孤零零的坟头在听着,成了她哭诉的对象。发泄完了,心里舒坦了,她想睡一会儿,因为她感觉没那么冷了,是不是地下的老头子给了她温暖?她就那样趴在坟头上,侧着脸,脸色红扑扑的,满脸的慈祥,像是在听着坟里的老头说啥开心的事儿,身上的一层雪成了她送老的寿衣……

2022年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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