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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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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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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藏的爱

博山娘查出了不好的病,说是晚期,博山兄妹仨知道后,都吓坏了,凑在一块商量了一下,就来老家接娘到大医院再查一下。当然也知道这是多此一举,片子给很多医生看了,都是一样的结果,毕竟晚期了,已经失去了手术的最佳时期,住院也白搭,可心里总是过不去那个坎,总不能看着娘在家里等着吧。兄妹三来接娘的时候,被孬脾气的爹拦挡了,还直接撵他们走,该干啥干啥去!遇上这么个不通情理的爹,不听你说理,不让你讲话,简直把人气死。闺女荷花顿时就哭了,“不用你花一分钱,不用你去医院伺候,你为啥不让去?你太霸道了,欺负了娘一辈子,还欺负到她死吗!娘去看病你还拦挡,你算个人吗!”闺女一通指责,博山爹大怒,抡起巴掌就打。博山和临淄忙拉着,巴掌才没落到荷花脸上。兄弟俩一边拉着爹,一边斥责荷花别说话,听听爹不让娘上院的理由。“理由,没理由,就是不能去。”博山爹使劲推搡了两个儿子一把,他觉得两个儿子在拉偏架,护着荷花,就骂他们,让他们滚,永远别回这个家。把兄弟俩气得,干瞪着眼,但从小被爹打怕了,就是现在,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怵头这个霸道的老爹。

是的,说起爹的霸道、孬脾气,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没人敢惹。他在家里搞一言堂,啥事他一人说了算,娘从不反驳,他说啥是啥,就是这样还受他的气,一有不顺心的事就摔摔打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孩子们可千万别做点傻事,不听话或是做错了事,揪过来脱下鞋底就打,那个打可不是做做样子,而是真打,打得你哇哇大哭,屁股三天不敢挨杌子。他不但打儿子,闺女照打不误,娘要是劝、拦挡、说和,连娘一块打。当然,打娘只是做做样子,巴掌从没落到娘身上。不过娘四个真是怕了他,习惯了他的霸道、不讲理,在家里只要他说啥,谁也没有一个“不”字,不管对还是错。他在外面也是这样,因为一句话和人家挣得面红耳赤、甚至动手的事不少,因此,村里没人愿意理他,谁见了他得不说话就不说话,甚至还躲着他走,村里人的话,“惹不起还躲不起啊”,就给他起了个歇后语绰号“博山他爹——死犟”,不但大人都知道,连村里的小孩子都知道,特别是在一块儿犟个事的时候,随口就出,“你真是‘博山他爹——死犟’”。当然,都是背后的话,没有谁敢当着他的面说。

博山爹“死犟”了一辈子,都快八十的人了也没改,气得三个孩子暗地里咒骂:趁早快死了,让娘也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心里虽恨,话不能出口。眼看着博山爹和三个孩子急了眼,博山娘忙说:“你爹的意思也是俺的意思,老毛病了,不上院,不花那冤枉钱。”娘发了话,三个孩子不再挣,荷花坐在床前,拉着娘的手泪汪汪。博山爹哼了一声,背着手出去了,摔得门子震天响,玻璃都差点震碎了。荷花爹出去了,荷花也来劲了,擤着鼻涕抹着泪恨恨道,“怎不出去让车撞死!” 博山和临淄也气哼哼的坐在沙发上,不说一句话。博山娘就劝着,“对你爹好点,他就那个脾气,人还不坏,这些日子家务活都是他干呢。”“怎的,你这样了还得伺候他?这也就是自己的亲爹,但凡差一点的,一辈子也不上这个门。”荷花发了阵子恨,心里舒坦些了就对娘说:“你跟我去吧,去俺家住些日子,让他自己在家里,随便他怎的,不管他。”博山娘知道孩子们生他爹的气,只是慢慢劝说。其实,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得了癌,就是近些日子感觉喘气不舒畅,光胸闷,还以为是老毛病又犯了,都是挨饿时落下的病根——肺痨,也就是农村人常说的痨病,犯病时咳嗽不停,有时咳得喘不上起来,都憋得尿了裤子,特别是冬天,犯得厉害,一冬扒被窝子。她娘就是痨病死的,死时还不到六十岁,现在她都记得,咳嗽了一晚上,吐了一晚上的血,傍明天死的。以后,生活好了,痨病也就好了。谁知她自己,都八十四了,吃的穿的住的都很好,偏偏又犯了这个饿痨,真应了那句老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难道还真挺不过这个死坎了?要知道一家人闹的这样,还不如不查体呢。就前些日子,村里来了查体的,就去查了查,别人都没啥,单说自己肺不好,有块黑影,周边不规则、有毛刺深透,又说是肺结节,这些她都不懂,让到大医院再去查一下。孩子们知道后,这不就着急的上火的回来了,非要去和她查病,而老头子却拦着不让,非说没啥大毛病,光花冤枉钱。其实,她也知道没啥大毛病,这不吃了两天药,她感觉好多了,不那么咳了。当然,她也理解孩子们的心情,都关心她,都很孝顺,两个儿媳妇也好,和她很亲,单不待见老头子。老头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农村人的话,就是死犟孙,但心地还是挺好的,耿直爽快,东西上不死把,有爹娘时,她回娘家拿啥东西都不过问,孩子舅结婚,爹娘来借钱,家里本没有钱他还一口应承下来,不知借了多少门子才凑够了一百块钱给爹娘送去。还要他怎样,这些就足够了,孩子们不理解他,她理解,也能容忍他的脾气,她常和孩子们说的,“人谁还每个脾气,只要心地不坏就行了,小时候你们爹对你们严,那也有严的好处,要是你么爹对你们不严,你们都能端上铁饭碗?想想你们小时,放了学,别人家大人都把孩子往坡里赶,拔草、挖菜,帮着大人干活。你们爹呢,让你们谁上过坡,挖过菜?都让你们在家做作业,吃了晚饭还给检查,写不好的就挨打、罚站,你们才学习都这么好……”

三个孩子明白,娘说的这些话不假,爹从不撵他们干活,关心的是他们的作业,谁完不成,大鞋底就打腚上,那可是真打,大眼珠子一瞪,扯过胳膊,打的直转圈,还不让哭,越哭打得越厉害。人家孩子是不干活挨打,他们是不学习挨打。想起这一点,三个孩子恨意就消了些。但是,爹阻止和娘去看病,他们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也不敢违背,这倔老头别看八十多了,脾气一点没改,厉害起来,还真让人怵头。于是,娘四个说了半晌午话,孩子们安慰了娘,对爹的恨却没消,都饭也没吃就回去了。当然,都留下了钱,让娘喜欢吃啥就买,别听爹的,说啥粗茶淡饭最养人……

博山爹从外面回来,看孩子们走了也不说啥,切菜做饭,该干啥干啥。博山娘也不说啥,她知道老头子的脾气,越说脾气越大,不搭理他,他反倒没了脾气。她把孩子们留下的钱给他,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也不点数,直接收进了抽屉里。博山娘没上过学,不识数,孩子们说多少她就说多少,让她自己数也数不过来,但还是认识钱的,平时上集买个菜啥的,也还算得清。博山娘也知道,自从自己查出了这个毛病,老头子这些日子心里是不安的,以前挨枕头就睡,现在很多时候,她半夜里醒来,老头子是睁着眼睛在想啥事的,尽管有时候故意装睡,还打呼噜,那是做给她看的,她也不说破,她知道老头子很要脸、很要强,他把这点看得比啥都重要。其实,外表坚强的他,内心也很软弱,很多时候醒来,看到老头子都在长吁短叹。而且,自从知道她得了病后,抽了一辈子的烟说戒就戒了,一根也不抽了。还有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早出晚归,去哪里也不说,每次都给自己抓回很多药来,每天每顿吃几样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都监督她吃。她觉得,老头子对孩子们冷淡是有意的,很多时候,他就瞅着墙上阖家照发呆,对她的病,不让孩子们插手,他好像有难言之隐,一时又说不清楚。

唉,老了、老了,依恋孩子们才对,他偏不,依旧对孩子们严厉有加,不亲近他们,不允许他们有半毫的不恭敬,这个老头子,就这德性,一辈子绷着个脸,都不会笑,总是脸沉似水,喜怒哀乐都不会,习惯了不觉得啥,刚接触谁也受不了,就这个样。她知道自己得的啥病还是邻家迷糊来念给她听的,迷糊在村里干了一辈子老师,前几年因为转公的事儿,不知怎的受了刺激,就有些疯疯癫癫,这事儿还是迷糊娘和她说的,具体啥事儿她也弄不懂,但很可怜这个孩子,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的,又离了婚,媳妇抱着孩子跟人跑了,说起来都是二十多年的事了,从那事儿起,他脑子就有些不好使,说话颠三倒四的,刚好些吧,又遇上这糟心事儿,彻底把个孩子打傻了。唉,不到五十岁上,头发全都白了,跟个小老头似的,幸亏迷糊娘壮实,他还能吃上口热饭,这要是迷糊娘死了,他可怎办?博山娘好可怜人,对迷糊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迷糊时不时的来,有点稀罕的也给他。这天,迷糊闯了进来,恰巧看见桌子上她吃的药。以前,这些药都是老头子收着,不让她见,今儿去公路上接回来的大孙子,走得急,就忘了收起来。迷糊就拿起药瓶读者上面的字,当听他读到“肺癌”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忙喊住迷糊,“你再给婶子读读。”于是,迷糊从头重读,她听到心里了,心情立刻抖落千丈,原来自己得了这病啊,怨不得老头子不让孩子们和她上医院,村里很多人得了这病,在家还好好的,上趟院回来就不行了,躺个年儿半载的就走了,老头子是不是怕自己也这样?迷糊可看不出她表情的变化,拿起每个药瓶子,大声念着上面的说明,就像是他在给学生上课一样。

博山爹一下子从外面冲进来,大声叱喝着迷糊,把药瓶子从他手里夺过来就往外推他,吓得迷糊嘴里哇哇地大叫。博山娘想出去制止,博山爹也不顾大孙子在,进屋就发脾气,“你让他来做啥,他就是一个神经病,都是胡说八道的。”“你是急个啥眼,知道他有病还冲他吼,别吓得他犯了病。”博山娘说着他,故意装没事似的。看老伴的神情,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得了啥病,博山爹稍微放了心,赶紧收起桌上的药瓶,听到迷糊在院子里呜啦呜啦的喊叫,赶紧从塑料袋里拿起两个苹果去哄他。博山娘的大孙子叫小龙的过来扶着她出去看,迷糊娘正从外面走进来问着,“这是怎啦?”博山娘就赶紧迎上去解释,博山爹拉起地上的迷糊,把两个苹果塞给他,迷糊才停止了喊叫,但看着博山爹,还是满脸惊恐状。好说歹说,终于和迷糊娘解释清楚了,迷糊娘就眼泪婆娑的,也没说啥,拉着迷糊就走了。

博山娘自此后,心情犹豫了不少,天天跟有心事似的,她表情上虽看不出啥,却让别人能感觉到,她不但话语少了,也很少出门唠嗑,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发呆,而且还不时的咳嗽,并感觉心口象堵了啥东西似的,时不时地隐隐作痛,她饭量也减了不少,博山爹再怎么劝,甚至发怒命令她多吃些,可他就是吃不下了,甚至还常常作呕,虽说也没吐出啥来,看她那个样子总使人担心。而博山娘显得异常平静,哪怕再难受,也不说去医院看看。博山爹所担心的整一步步得到验证,又过了半年时间,博山娘就时常扒被窝了,人也瘦了很多,终究没熬过肺癌2-3年的魔咒,就在这个冬天的岁尾去世了。她走的很安静,至死也没说出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发丧那天,孩子们哭得撕心裂肺,博山爹却表现得异常平静,发丧后的第二天,他就撵着自己的孩子们走,都有自己的事儿,别在这儿干熬,该干啥干啥去。三个孩子对父亲无情甚是反感,特别是发丧这几天,哪怕你心里不难受,也要做做样子吧,看他没事人儿似的,出出进进,跟这个说跟哪个说的,那个神情轻松,就像不是自家事儿似的,这样的铁石心肠还管他干啥,特别是荷花,表现得尤为反感,各自走动的礼钱,她让也没让就装在自己包里,临走都没和父亲说句话。博山和临淄走时还嘱咐了几句,说啥闷了可以去城里住一阵子,去谁家都行,愿意去谁家就去谁家。博山爹只是点点头,打开抽屉拿出一沓钱来,一分三沓,说家里就这些钱了,你们兄妹仨分拿着,家里人出人进的,放在家里也不安全,以后我要花呢,你们就给我送来。兄弟俩相互看了一眼就收了。临走,博山爹到门口送他们,这还是记忆中的第一次。博山爹又叮嘱博山,一定把钱捎给荷花,你娘这些日子,就她黑白盯着。博山明白了爹的意思,说回去就给妹妹送去。

博山爹送走了孩子们,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好一阵大哭,邻居们就都来劝说一番,说人都走了,日子还得过,还得护惜自己,你好好的,孩子们才能安心工作,照顾好自己就是帮了孩子们大忙。博山爹点点头,道理他懂,生老病死吗,谁也逃不过那一天,只是心里难受,发泄发泄。他又叮嘱邻居们,别给孩子们打电话,免得他们担心,他娘的事已经耽误了他们很多时间,吃公家饭的,光请假不好。邻居们答应了他,迷糊娘中午包的饺子,还让迷糊给他送了一碗来。现在,博山爹不再恨迷糊,这样的病,早晚的事,他都怀疑在迷糊以前,老伴就知道了自己的病,到院里检查那会儿,他去拿片子,就她一个人在医生那儿,回来时看见她跟医生说话儿,他还听到老伴说村里人很多的这个病的……

晚饭的时候,他喝了不少酒,炒了一盘鸡蛋,几乎没动过筷子。他拿定了主意,穿上了自己送老的衣服,抱着老伴的照片,一路踉跄的到了老伴的坟上……

那个上午,还是迷糊发现博山爹的,他每天都满坡里转悠,回家和他娘说,博山爹在博山娘的坟上睡着了,怎叫也不醒。迷糊娘赶紧去博山爹家去看,见他不在家,忙去和别的邻居说。于是,一块赶到博山娘坟上去看,博山爹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怀里紧紧抱着博山娘的照片。赶紧给博山打电话。姊妹仨匆匆赶回来,看着爹紧抱着娘的遗照,一下子明白爹的心思,爹为啥给兄妹仨分钱,他是早拿定了这样的主意,只可惜明白的太晚了,爹对娘的感情绝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啊,他表面的不关心和冷漠是故意掩饰,是不想让他们担心,这份深藏的爱让兄妹仨放声大哭,特别是荷花,哭得死去活来,劝都劝不住……

2022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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