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所有的人都很悲痛,时不时地眼圈发热,一扭头,一颗泪珠就滑落下来,赶紧用手拭去。谁的目光也聚焦在床上已经不能说话、不再睁眼的老母亲身上,只见老人静静地窝在那儿,胸部不时起伏着,有时起伏的很快很急,有时起伏的很慢很缓,甚至很长时间看到不起伏,就像死过去一样。所爷四个的心都揪揪着,眼看着自己最亲的人马上就要西去,可谁也没有办法拉她回来。肝癌晚期,都扩散到全身了,就像大女儿暖说的,伸手一摸就感觉到娘的肚子里满是瘤子,鸡蛋大小,葡萄穗似的。她的话没谁信,姊妹们都知道她说话,针尖大的事能说成天大。再说娘是肝癌,一开始肝腹水,再厉害肝硬化,最后成了肝癌,肝癌只是疼,胀肚子,肚子鼓的象气球,再就是疼,天天打杜冷丁,刚开始一天一针,效果还好,接着2针、3针,最后都5针了,还止不住疼。从医院里回来,都没喝过一口水,就这样躺着,前天晚上还吐了血,暖的话,吐了大半盆子呢,不光是血,还有些跟烂西红柿似的东西,一块一块的,怪吓人的。其实,这些都见来,也就盖过脸盆底来,真要是有大半盆子,肚子里的东西还不吐出一大半来,人早完了。至于说能摸到娘肚子里的瘤子,小女儿霜也偷着摸过,她根本没摸到,只是感觉娘的肚子里特别硬,就像石头一样。但是,她没有揭穿大姐的话儿,娘都这样了,伤心都来不及呢,谁还跟她计较这些,她愿意怎说就怎说吧,反正来看娘的都是大姐招呼,迎进送出的,没几个人信她的话。此时,也只有她这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能干这个接送的活,看她哭一阵说一阵的真是伤心,也叫人可怜。就像俗话说的,“谁说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一点也不错,遇上了,泪水止都止不住。
这几天里,墩子照看着老伴和三个孩子,尽管心里比谁也难受,但他外表很刚强,他劝孩子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不能把身子搞垮了。再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早晚也会这样,别想不开,你娘83岁了,在村里算高寿的了,还悲痛个啥,咱又不是不给她治,这是有钱也难治的病啊,那些富人家的不也是干等着吗,所以别哭哭啼啼的,你们都赶回来,能赶上你娘这口气,你娘也了无心挂了。晚上轮着睡,别都守着。他这样劝着孩子们,不知说了多少遍,话也说得轻松,好像让人觉得他并不在乎老伴的死活一样。这让他唯一的儿子表现得对他很不满,不时地用眼剜他,不愿意和他说话。是的,他这个儿子晟也算孝顺,只是离家远,在北京呢,又是吃公家饭,除了节日回来住几天,一年中很少回来。但隔几天就打电话回来,和他娘唠上一大阵子,对他娘好着呢。当老伴刚查出病来时,医生一说是肝癌晚期,他直接瞒了儿子,还叮嘱两个闺女谁也不能告诉他,大孙子六儿今年高考,正是关键时候,不能让你哥分心。再说,你们嫂子也是个病秧子,一时也离不开你哥照顾,而且他还要上班,不能给你哥添负担了。他是好心,晟却埋怨他,为何刚查出病来时不到北京来复查一下,北京的301医院有全国顶流的大夫,他又有熟人,他的同学就是有名的肝胆科医生,咱有这个条件,为什么不告诉我?晟埋怨,暖也时不时埋怨一句。墩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走开。说他不疼爱老伴,真是这样吗?老伴疼得睡不着,是谁陪她一夜夜到天明?老伴疼得用头撞床头,又是谁把她紧紧搂着,不管是白天晚上。这个三个月来,他没有一晚上睡个囫囵觉。老伴的话,你快掐死我得了,省得我难受,你也跟着遭罪。老伴甚至哀求着他解脱,不管啥法,喝农药也行、上吊也行,你要是行行好,给我多买些安眠药,让我睡死过去就不疼了。老伴是哭着求他,一把鼻子一把泪,他面对面安慰,背过身去却是一脸的泪,怎也没想到老伴老了得了这病,糟了这罪。
想到老伴跟自己一辈子的不容易,墩子心里更难受。分家时,正是紧日子,娘就给了他们半簸箕地瓜干,就把他们撵到枣树园子的两间土屋子里自己过日子。每顿饭,她都是蒸三四块地瓜干给他吃,她挺着个大肚子到西坡里挖野菜充饥。当时穷得连点咸菜都没有,吃饭蘸盐粒子,谁见了不可怜他们。儿子晟就出生在土屋子里。他忘不了那个寒冷的夜晚,还飘着雪花,他不得不抱来些玉米桔堵住门,又在屋里生起了火,是他亲自为老伴接生的,老伴自己用剪子剪断的脐带,看着浑身满是鲜血的孩子,是他给孩子洗得身上,用自己的被子抱住了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也是他实在没办法,就当了一回贼,当晚跑到邻村偷了人家一只老母鸡来给媳妇补养身子。也正是偷鸡的那天晚上,被人家撵得跌进了人家的茅坑里,后半夜才一瘸一拐的回了家。他拔毛煮鸡,让媳妇喝上了一口鸡汤,让儿子吃上了一口奶。穷人的孩子就是命大,儿子那样的环境里也活了下来。过了两年盖屋,老伴一早晨抱着孩子能挑二十担水,都是她一个人和的泥。那个时候,老伴是那样的能干,顶个男劳力使唤。一辈子为他熬了三个孩子,和他盖了两处屋,那是受了多少罪。眼看着孩子们都成人了,还没来得及享天福,又得了这恶疾。本想着自己多在公路上干几年,存个养老钱,安安稳稳的安度晚年呢,刚存了不到五万块钱,老伴这拖拖拉拉一年多,连住院带抓药的,剩下没多少了。当然,这个只有他和老伴知道,瞒不过她,她比自己还识字,药瓶上有些字自己念不下来,可她都认得,她的话,要是家里条件稍好点,要是自己有机会念书,也会像儿子一样端上铁饭碗。她说的没错,孩子们都随她,脑子好使,学习不笨,象儿子念书时,一本书能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背下来。两个女儿也不赖,要不是自己多少有点封建思想,两个女儿也早都成了国家干部。当然,两个女儿现在也不赖,大女儿家开着磨坊、超市和馒头房,一年收入不少;小女儿初中教师,都是高级职称了,工资很高,就是找了个小女婿让人操心,干啥啥不行,还一身坏毛病,嗜酒嗜烟,还有赌博的坏毛病,两口子为此光闹离婚,现在已经分居了。唉,现在也顾不上他们了,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命中该受多少罪谁也逃不过,就像老伴,倒是好人,街坊邻里嘴里的热心肠,好同情人,村里来个要饭的,只要上了门,哪怕自己不吃,也省出来给要饭的;谁家有了难,有啥帮啥。他有时就反感,一把蒲扇捂不过自己腚来,还帮人家。老伴的话,谁家没个难?伸伸手帮助人家心里舒坦。你想想,要不是那晚上你偷人家鸡,咱儿子能活下来?对了,过后老伴打听着把这个情还了,过后人家上门把钱送回来他才知道,当时把他气得,这不是揭条他吗,村里人可没有谁不知道他偷人家鸡了。当然,说起来只是笑笑,好像都理解似的,从没有谁说过他是贼,都说那时候家家穷,能活过来就不错了。
这两天,墩子想了很多,他看着病床上的老伴,光想过去的事,想到动情伤心处,他就偷着抹泪。如今,日子好了,国家每月都给分钱,和城里人一样领工资了,老伴却要走了。老伴走了他怎过?跟着孩子们过?显然不现实。两个闺女虽说孝顺,可还有女婿呢,长期住闺女家是不可能的,给她们造成家庭矛盾,他心里不安。跟这儿子去北京?虽说养儿防老,儿子孝顺是应该的。但儿媳妇的病就够儿子操心的了,还有亲家,身体也都不好,又只有这一个闺女,闺女不能伺候,当然落到儿子身上。说起这个儿子,以前是很生气的,跟倒插门没啥两样,最可恨的是大孙子还随了他妈的姓,这是他决不能接受的,为此跟儿子吵闹了几次,甚至逼过儿子,要是不把大孙子的姓改过来就断绝父子关系。真的,那几年里,真就像断了父子关系,晟很多年没回来,年上只是寄过些钱来,他再赌气给寄回去,甚至有一年儿子回来都没让他进家门,在她姐家住了几天回去的,他连面都没凑,就这样跟儿子生了十多年的气,虽说晟一再解释大孙子的姓已经改过来了,还叫啥王欣平,那都是糊弄自己的,他就验证过,给孙子打电话,突然叫了他一声王新平,电话那头就一愣,大孙子说他叫欧阳亮亮,乳名六月,还叮嘱他一定让他记住了,当爷爷的都不知道孙子的名字,让人笑话。他当时就把电话撂了,生了好几天闷气。老伴就光劝他,管他姓啥干啥,他姓啥也是你大孙子,也是咱王家的根,他身上流着咱王家的血呢,血脉改变不了,你是计较这些干啥。老伴能想开来,他就是想不开。像现在,老伴快走了,她嘴上没说,心里一定很想见她的孙子一面,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就想不到这些,还说啥六月刚考完试,和他的同学去海南旅游了,放松放松。他心里就暗骂,放松个屁,考试完了不抓紧领孙子回来一趟,你娘都快进棺材了,一点儿也不懂人情。孙子不来他不赖孙子,就埋怨儿子,儿子还不当回事,说啥想看视频看一样,这能一样吗?说到底根本就不和他们亲吗。说实在的,他也是盼着自己的孙子能回来,都一米八的大小伙子了,除了小时候回来一趟,还从没回来过呢。他知道,不是孙子不好,是儿子教育的不好,就像自己没教育好儿子一样,怪就怪自己的儿子,被说孙子了,他一年才会来几趟?回来还跟个客一样,一家人围着他转,还得伺候他,还不如不回来。他觉得这些是自己教育失败,怨不得别人。想当初,光让他一门心思的读书,家里啥活也不让他干,有点好吃的还都留给他,倒是书念出来了,可没学会做人。回村里见了长辈也不叫啥,甚至理都不理人家,说他还不以为然。把他气得,这教育的成才了,但不成人,村里人随没说啥,都理解,说外头人不注重这些。但他觉得丢人,还国家干部呢,过去的干部可不这样,见了老百姓可亲了,婶子大娘的叫个不停,现在都鼻孔朝天了。气归气,又说不听,还怪他老封建脑袋,他心里的火呀。可儿子回来住不了几天,只好忍着,甚至盼着他快走,眼不见心不烦。至于晟出去后得到多少好处,他没感受到,年节给的那几百块钱,还不如给孙子的压岁钱多,都说人在外面呆久了抠,一点也不错。当然,他也理解,北京开销大,一家子指望儿子的工资过活,他手里的确不宽裕,还有房贷,压力够大了。所以,他从没指望儿子会给他多少钱,倒是他贴补了儿子不少。他就指望在公路上干活,一年一两万块钱,觉得很满足,谁知道刚好了几年,老伴的病花去了多半存款,还没治,没治也得治呀,一天两三针杜冷丁就不少钱。唉,其实,这几年他也觉得身上不好,但他从不说,也不去医院检查,八十多岁的人了,活得够本了,家族老辈里男人还没活过八十岁的,他算是高寿得了。
这天晚上,老伴吐了血后,突然睁开了眼睛,神色也好起来,还能说话了,一家人就很高兴。老伴把他叫到床头,当着孩子们的面拉着他的手。这使他很不舒服,想抽出手却没抽出来,老伴抓的他死死地,她和三个孩子说着,娘走后最不放心你爹了,跟着你们过活吧也不现实,给你们添乱不说,他也不自在,还是他自己过,你哥远指望不上,就指望你姊妹俩了,平日里抽空多来看看,给你爹拆洗拆洗,你爹也八十二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饭也少多了,还能有几年活头呢,说着就抹眼。墩子眼窝子一热,忍不住流下来了,这生活了一辈子,说不上多恩爱,平日里还不时吵架,可这真要分离了,心里那种难舍无以言表,他只得说:“说这些干啥,你快点好起来才好。”老伴看着她摇了摇头,“这一年里,你遭罪了,看你瘦的啥样了,俺走了,你也别懒,该做做,该吃吃,干不了就别去干了,身体要紧呢。”墩子点点头。老伴眼睛四处看着,最后落在儿子身上,啥也没说。两个闺女赶紧靠过去,“娘,你放心吧,俺爹有俺呢,霜怕老公,俺不怕,俺家里俺说了算,有俺口吃的绝不饿着俺爹。”她说话不过大脑,直来直去,说得难听,但都知道她的大大咧咧,有口无心,也不放心上。虽说话难听,却也是实话,老太太还是挺受用的,握了握大闺女暖的手,又转向小闺女,满眼里疼爱。霜呜呜的抽泣着,谁都知道,娘是回光返照,果不其然,没一个小时的光景,老太太又倒下去,紧闭了双眼,很快的只有出得气没有进的气,屋里哭声传出来,一家子都进屋来,墩子抹了把眼,在院子里张罗了一番。
现在提倡丧事简办,又是疫情时期,这一大早的咽了气,恐怕下午就得去火化。村书记已经来了好几趟,专门盯着呢。安排妥当了,墩子一个人来到村南的墓地里,自个儿蹲在选好的墓前,抽了几颗烟,落了一阵子泪。墓坑已经挖好好几天了,他亲自垒得砖,砌的墓道,砖都是新买的砖,这些他不疼钱,两口水泥小棺材并排放在墓坑里,那是放骨灰盒的。他对选的这块墓地很满意,隔一个坟,和他爹娘的坟并排着,这又是块新地,地下不会有人跟他们争。其实,老伴没生病前,说起闲话来,他和老伴还好一阵夸呢,咱以后的地儿是新地,村里的老墓地在东边呢。那只是玩笑话,谁知才过了几年?唉,他从口袋里摸出那瓶子安眠药,这本是给老伴一点点攒起来的,有三十多片了,看老伴那样受罪,本想着……他攥药瓶子的手有些发抖。前些年里光说老了一块走,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他知道老伴胆子小,怕黑,总是不敢一个人睡,这些年里,不管晚上自己回来的多晚,总是等着他一块儿睡。因为胆子小,他一辈子喂了很多狗,自己干活回来得晚,家里有狗,老伴也不那么害怕。是的,不知什么时候,家里的花狗寻了他来,拱在他怀里用舌头舔舔他的脸,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他面前撒欢。狗通人性,一点也不假。墩子摸摸狗,叹了口气,“以后谁管你呢?”其实,在狗跑来之前,那一瓶子安眠药已经被他吞进了肚里,他不能让老伴一个人走,她胆小,她害怕,他得陪着她一块儿走。一块儿走好,路上相互照顾着,都不孤单,还给孩子们减轻负担,让儿子能无牵挂的走。
其实,还在孩子们很小的时候他就说过,你爹别的本事没有,老了绝不给你们添负担。他说得不是玩笑话,老伴走了,他的灵魂也跟着走了,早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这个事不时临时的想法,他已经想了很久,早做了打算,家里剩下的那点钱,他早已经给了大闺女暖办丧事用,虽说大闺女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但办事还是挺利索的,不像儿子,人情事故啥也不懂,他们老了,后事还得指望她。临把银行卡给闺女时,他就这样说的,也交代的很详细,甚至她娘的寿衣、他的寿衣放在那里、怎么穿都说得清清楚楚。至于五间砖瓦房子吗,也值不了几个钱,他们爱怎处理怎处理,他不管了。如今,他了无牵挂了,至于死后谁给上坟,他才不管这些呢。他们这里的风俗,上坟是孝子的事,闺女不能到娘家坟头上去,那样会方得娘家人人丁不旺。可儿子在乎这些吗,他根本就不懂,更谈不上阻止两个妹妹来上坟。想一想,儿子这回去了也许一辈子不会回来了,甚至客死他乡,进不了祖坟,指望年节上他回来上坟,他根本没指望过。也许药起了作用,他很困,想睡觉了。这一年来,他还没这么困过。他原本还想着去自己的麦地里看看,今年的麦子不错,绿油油的,长势很喜人。可是,他吃不上这新麦子了。他叮嘱过暖,打了麦子和霜分开,地你姐俩谁愿意种谁就种,反正也值不了几个钱,村里要是抽回去呢就抽回去,别拦挡。是的,他想到的就这些了,这条花狗经常去暖家,自己走了,暖也不会扔了它。
花狗好像觉察到啥不对,看着慢慢躺下的主人,它不停地闻着,围着他直转圈儿,甚至冲他狂吠了几声,用嘴衔着他的衣服使劲儿拉他。他神志还清醒的时候,明白花狗的意思,可是他太困了,何况老伴就在前面跟他招手呢。他看到老伴在阳光里,身子若隐若现,冲他笑着,不停地招呼他。老伴看看上去好好地,完全不像生病的样子,他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幸福,感到了生活是这样的美好,他快步地向老伴走去……
花狗看着躺在地上的一动不动的主人,嘴里呜呜地,狗眼里竟然满是泪水,它一溜烟的往家跑去……
家里已经基本停当,时不时地一声声女人的哭,弥漫着一种悲伤。晟想找爹商量点事,屋里屋外找了个遍,没有发现爹的身影。一院子人这才注意起他来,问了许多人,都说刚才还看见他来。晟由生气到着急。暖赶紧让自家人到处找找,别出啥事儿,忽联系到爹交代她的事儿,她象预感到了什么,放声大哭,一院子人都被她吓着了。这事家里的花狗狂吠着从远处跑来,嘴里又呜呜的,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又向外跑去。很多人就跟着他跑,一直跑到村南边的坟地里,看到一切,啥都明白了,赶紧打120……
墩子就那样走了,陪着老伴去了,满村的人都唏嘘,被他们感动着,念着他们的好。哭得死去活来的是暖,她心疼的满地打滚,四五个人都拉不起来;霜也是哭得死去活来,说啥也没想到爹回走这条路;只有晟呆呆地,看着爹娘的遗像不停地流泪……
2022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