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子营的头像

王子营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6/20
分享

不是滑轮得错

不是滑轮得错

两块破门板一拼,上面铺一层稻草,稻草上面是破旧的褥子,褥子上面铺一张厚厚的塑料布,这就是花老汉简易的床铺,对面的墙上固定了一个锈迹斑斑的滑轮,滑轮上一根小指粗的白色的尼龙绳特别显眼,这应该是老屋里最新的物件了,尼龙绳拴在门板的缝隙里,花老汉想起来坐坐就拉动滑轮把自己拉起来。脑血栓来得突然,下半身不能动了,从腰一下一点感觉也没有,就是狠命的拧大腿,甚至被自己抓得血淋淋的也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就像双腿不是自己的了。村里人都说他拴得最严重,别人脑血栓最多一条腿或是一只胳膊不能动、麻木,拄着拐子、甩着胳膊还能走动走动,他倒好,半个身子死了,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残废。可人已经这样了,还有啥办法呢?他生自己的气,狠命的拍打自己的双腿,甚至还用头撞地,想一死了之。老伴就哭就劝,拼命地拉着,甚至威胁他,他如果在自残,她先死在他面前,菜刀抹脖子,屋梁上吊死,反正屋梁也不高,一把椅子,一根细麻绳就能了事。她吓唬了老头几次,甚至麻绳都栓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花老汉才服软,才断了寻死的念头。可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呀,身体好时,种着自己二母多地,平日里再干些零工啥的,一年收入一两万块,够自己和老伴嚼用的,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每年都能够扯几件新衣服,日子过得挺舒心。手里有了钱,甚至动了翻盖老屋的念头。老屋是老被里留下来的,老爷爷那一辈不记得了,可她的爷爷奶奶和爹娘都在这屋里住了一辈子,再加上他这辈,住了三辈人,他对老屋的感情很深。老屋确实老了,那些檩被烟火熏得漆黑发亮,那些箔,不是苇箔,应该是半公分厚的木板拼成的箔,要不坚持不了这么多年,真是苇箔早糟烂了。从这一点上可以说他家老辈里还是很富裕的,除了以前的大家主,谁家盖屋屋顶覆木板子?还有垒到窗沿的大青砖,在以前那是怎样的气派,那时候的穷人家盖屋,最多三层青砖,最多的也不过九层。至于家何时败落的,清朝末期、民国还是建国后?他也不清楚,但听他也有说过,家里的铺子是开到济南府的,就因为鸦片膏子,家底子都被掏空了,铺子也被抵押了去,那应该是守着铺子老三祖爷爷,最后死在烟铺里,家人找着他时,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两眼睁得大大的,一根烟枪还放在一边。家里人都不愿意提起这个老祖三爷爷,本是个很精明的人,做买卖一把好手,偏爱抽几口,被人算计了,不但买卖被抢了去,家里也跟着遭殃,替他还了欠债后,一无所有了,就剩下这老屋栖身,成了彻彻底底的无产者。不过也因祸得福,划成分时,被划成了贫农,又加上他爷爷曾给当地的游击队送过信,这三间老屋才保住了。可是老屋太破烂了,那些青砖都碱的成了粉末,多少年了,每天都能扫出一铁簸箕清灰。孩子们成人那时,从没动过修缮老屋的念头,就一个心思,住一天算一天,哪一天倒了再说,现在手里攒了些钱了,也没后顾之忧了,就想修缮修缮老房子,毕竟一到晚上,屋顶不时发出吱呦声心里还是怕的,景观塔和老伴都七十多了,不过身体还好,甚至说很硬朗,眼不花背不驼的,甚至他自觉地还顶个劳力干活。一年挣个三万两万的不在话下。当然,他跟孩子们不这么说,每到过年的时候,他话里有话,说自己一年挣个万儿八千的够和你娘嚼用的,不用你们管,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孝顺了。是的,他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大半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辛苦在为三个儿子盖房子娶媳妇上了,不是盖了三次房子,是五次,给大儿二儿盖房早,都是土坯房子,单干后,日子逐渐好了,小儿子结婚时盖的房子是砖屋,老大老二就不愿意,就攀比,没办法,只好帮着两个儿子都盖起了砖房,钱不是他自己花的,但自己拿了一大半,谁知小儿媳妇又觉得吃了亏,开始嘴上说,后来到家里闹,骂骂咧咧的,他实在没办法,积攒了两年,一万块钱堵住了三媳妇的嘴,日才消停了。至于两个闺女,他没陪送一分钱,也没要她们一分钱,彩礼多少都让她捎了回去。以前,农村都这样,嫁闺女不要她们的就是陪送了。当然,这是老传统,在新社会里提倡男孩女孩都一样。说归说,嫁闺女再配送,他没这个能力做到。两个闺女不愿意,有怨言他清楚,毕竟家里这些年,两个闺女打工的钱都给了他,都用在了哥们身上,自己结婚没一分钱陪送,心里还是有疙瘩的。他就和大麦小麦说,你们也别抱屈,家里就这个条件,俺和你娘也很想陪送你们些,把你们风风光光嫁出去,让你们在婆家有脸。可有啥办法……

如今,两个闺女很少上门,和这些很有关系。过后,条件好些了,手里有个钱了,他还和老伴商量着给两个闺女补偿些,不管怎说,总觉得心里有些亏欠她们,一个闺女给个万儿八千的还拿得出。其实,她们也知道,现在两个闺女过的都很富有,大女婿包工头,光大型挖掘机就两台,一年挣个百八十万的很轻松,光在县城就买了两套房子;二女婿给了不得,开着大饭店、歌厅,是当地的能人,听说还是县人大代表,前年当上了村书记,权势大得很,和县里的大官都有交集,谁还在乎他老俩这万儿八千的。所以,心里有这个想法,却一直没提。当然,心里还是有顾虑,尽管三个儿家过得都不错,都不在乎万儿八千的,真要这样做,三个儿子也许能理解,三个儿媳妇却很难说,说不定再闹出些矛盾来,毕竟老辈里传下来的,养儿防老,家产也都是儿家的,给闺女情理上说不通。说不通吗?他不时问自己,自从自己得了这个病,三个儿媳妇都没到过近前,三个儿子倒三天两日的来看看,但从没说给他一分钱的医药费,倒是两个闺女每人给了五百元,从这一点上就看出闺女还是比儿子孝顺。

突然得了这病,修缮房子的事也无果而终。刚从医院回来时说好每个儿子轮着伺候。他们伺候啥,不过是过来坐坐问问,说几句话就走。喂药喂饭,端屎端尿都是老伴的,自己身子重,老伴要儿子们帮着给他翻翻身都嫌弃,看到他们咧嘴皱眉头,他想暴粗口,甚至想骂,还孝顺呢,都是些什么东西,全都是白眼狼吗,要不是老伴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他就想出这口恶气。可是,这口恶气始终没发出来,不过十来天的功夫,没一个来的了,两个闺女也是来了做做就走,开始来还买点吃的,最后空手来看看,最后和她哥们一样,不来了,只打个电话。一个月后,电话也不打了,仿佛这些孩子们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或者说彻彻底底的把他们忘了,照顾自己的重担就落在了老伴一个人身上。老伴也是个有病的人,痨病了一辈子,一到冬天就犯,这几年刚养息好了些,自己这个样又犯了,咳嗽不停,甚至饭也做不了,别说照顾自己了。自己呢,双手好好地,脑袋好好地,心里啥也明白,就是下半截身子死了,走不动,起不来,这个滑轮还是央求邻家给按上的,这是生产队分家时分到的,分到这个东西干啥呢,一点用处也没有,丢在了铁皮工具箱里,这还是老伴翻出来的,打磨了一上午,又费了些棉籽油才把它弄转了,央求邻家来按得。毕竟,她力气小,翻不动自己了,安上了滑轮,自己就能把自己拉起来,解个打手也不用那么费劲了,这样能直接望腚下塞盆子,老伴也算轻快多了。

其实,他没想到自己会得这个病,更没想到会这么厉害,一下子夺去了自己的下半身,从年青到老,他就没吃过药丸子,感冒了扛过去,实在抗不过去,一碗姜水灌下去就好,也只是姜水,没有红糖,在他看来,红糖是稀罕物,老伴生孩子都没喝过红糖水。现在也是,尽管生活条件好了,他把红糖还当稀罕物,说喝碗鸡蛋红糖水,心里怎也舍不得。唉,他叹口气,使劲拉着绳子把自己拉起来,正在洗衣服的老伴扭头问,“解手啊?”他摇了摇头,“你、你歇歇吧,刚好点,不那么咳了。”老伴没说话,继续低头洗她的衣服。花老汉坐好后,半倚在枕头上看着老伴想说啥,欲言又止。自己解大手少了,原来一天两次,现在两天一次都不按时。是的,他不敢吃不敢喝,很长时间就那样饿着,要不他还能做啥呢?这样就是替老伴分忧了。老伴知道他的心思,冷不丁回头一句,“你能吃就吃,能喝酒喝,你肚子里有没毛病,光饿着,再饿出啥毛病来可怎办?你这不是为俺好,不就是端个尿盆屎盆吗,有多重?”“俺真的吃不下,天天躺着不活动,哪里能吃那么多东西,倒是你,还活动着,吃饭也少了。”“你别管俺,俺好歹能动,俺就想着,让他们给你买个轮椅,到时候推你出去转转,你也不这么闷了。可让谁去买呢?他们又都不来。”“算了,留着那些钱吧,也别给他们添乱了,他们不来找咱的事就烧高香了,这些孩子们啊,唉。”他叹了口气。老伴停下了手中的活,开始抹眼,“儿媳妇不好说得过去,又不是咱亲生的,人家凭啥伺候咱,你看你那些儿子和闺女,从小养到大,一把屎一把尿,那个不是搂在怀里稀罕着,攒一辈子操劳,盖房子、娶媳妇、嫁闺女,虽说亏欠闺女些,可村里嫁闺女的陪送的有几个,都这样啊,说起来还都委屈。”“别提了,欠当没有他们。俺是担心俺走了后,你一个人怎生活啊?”“俺也不活了,跟你一块走。”“可别瞎说,剩下那些钱啊,你收好,以后万一有点啥事也好应付,不要指望他们,光出矛盾,还不够生气的。”老伴没说啥,颠着小脚出去晾衣服了。花老汉想动动身子,别看躺久了难受,这坐一会儿也难受,他腰不好,椎间盘突出,这些年里时常犯,疼起来都不敢动。现在好了,不疼了,没知觉了,却也没劲了,坐不住了,要不是双手撑着,哪里还能坐得住,他又想躺下了,用上半截身子使劲的往后移动,这样很费劲,以前都是借助老伴往后拖他腿的今儿才能顺利的躺下,现在,他不得不等会儿老伴,却猛听到院子里扑通一声,像是倒了啥东西,他喊了几声,“怎啦?”没有声音,又提高了声音,“他娘,怎啦!”还是没有回声。他心里噗噗跳着,又大喊了几声,再听不到老伴回声的情况下,他猜到老伴一定出事了,大声吆喝着,希望有过路的人能听见。可是,现在的农村不像以前了,年轻人都出去住了,村里光剩下些老弱病残,大白天的很少看见个人影,他赶紧摸起床头的手机给儿子们打电话,儿子闺女、女儿女婿都打了,都通了,可没有一个接的。他等不及了,扔掉手机,一股猛劲儿从床上翻下来,双手用尽力气往外爬,爬到门口,看到老伴后仰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撕心裂肺的的哭喊着,双手猛抓着门槛滚出来,一下下爬向老伴。

正在这时,邻家玲娘匆匆跑来,她听到了花老汉的叫喊,“快看看她怎啦?”花老汉看到玲娘来忙叫喊着。玲娘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看到这一幕,叫一声“俺的娘唉。”两眼一黑,脑袋轰的一下子,差点摔倒,她伏在地上静了静,赶紧来到军娘身边,“老婶子,你这怎啦?”看军娘两眼圆睁,瘪嘴大张着,身子一动不动,脑袋下还有一滩血,一个杌子外在一边,也满是血迹,很可能是她晾衣服跌倒了,正好跌在一旁的杌子角上。玲娘哆嗦着手试了试军娘的鼻息,老脸上满是惊恐,“军爹啊,不好了,俺喊人去……”

傍晚,军娘被抬了回来,很快搭起了灵棚。儿女们都回来了,守着他。自从老伴被抬回来,花老汉一脸的平静,当大儿子把一沓钱放他手里和他说,“帐都结完了,花了三千多,俺们都商量好了,俺娘的后事不用你花钱。”花老汉看都没看大儿子一眼,只是点点头,把那一沓钱塞在褥子底下。大欢和二欢也来劝,“爹,你吃点吧,啥事等办完了娘的后事再商量,你这样不言不语的,哥和嫂子们面子上过不去,外人面前也不好看,都有意见呢。”花老汉抬头看了两个闺女一眼,嘴里喃喃一句,“你们都在哪里呢?”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俺们不是都来了吗?”小欢道。

由于老屋窄,放不下老伴的灵床,灵床就在临时搭起的灵棚里。花老汉没喊自己的儿子们,而是让邻居们把他抬到老伴的灵棚里好一阵的哭,哭得稀里哗啦,哭得满院子的人都抹眼,儿子媳妇和闺女们上前劝,他猛摆手不让他们靠近自己,明眼人都能看出啥意思来,但谁也不说破。儿子媳妇冲他们呢,脸上挂不住,却也不好发作,只得装聋作哑,任话老汉发发。一家人好不容易劝住花老汉,重新把他抬回屋里,宴席才重新开始。饭菜端到花老汉身旁,甚至大欢想喂给爹。花老汉用手挡了回去。“爹,娘就是个意外,怪不得谁,在外人面前,你不能这样,哥们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俺怪你们了吗?俺怪你哥了?”大儿媳妇突然闯了进来,她性子直,“爹,你刚才做得不对,一院子人呢,你再给你儿难堪,你说俺娘死赖谁?要不是给你晾褯子,俺娘能摔倒死啦?这些日子一家人被你弄得不安生,你还怎样?”“嫂子,爹心里不好受,又没说谁。”小欢忙说。“出了这事谁心里好受啊,你说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又是这个样,不死不活的还添乱,坏你儿子名声你就能得好?”军进来冲媳妇吼,“少说两句吧你,从今后谁也不许说,等事后再说,你的孩子们再不孝也仍不了你,俺们没时间伺候给你请保姆,你怕啥!”于是,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花老汉的莽撞,几个儿媳妇这个进来那个出去,谁也也冲花老汉发一通牢骚,表达着心中的不满。花老汉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直到有邻居进来,儿女们才住了嘴,都换上一副孝子孝女模样,可怜兮兮的听着着别人的劝。当然,都是来慰问和看望花老汉的,花老汉不得不换上感激的表情迎送着邻居们,至于花老汉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谁也不再问,一直到夜里十二点,外人散去了,都是本家的人在守灵。

当屋里只剩下花老汉一个人的时候,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呜呜的哭着,想着和老伴一辈子的不容易,想着儿女们的不孝顺,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自己好好的还都嫌弃,一年上不了几回门,自己都这样了,对他们来说就是麻烦和累赘,儿子不行,儿媳妇不行,闺女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也不能让老伴孤零零地走,她是个胆小的人,黑夜里自己都不敢到院子里来,跟了自己一辈子,没让她享一天的福,总不能让她孤零零的这样走了。他想着,想了很多的不容易,想了很多的辛酸日子,挡墙上的老挂钟敲响三下的时候,他轻轻地拉着尼龙绳,又把尼龙绳缠在自己的脖子上,打了个死结,拼命地翻过身来,用自己的身子坠下去……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