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晚饭后，秦刚去孩子屋里辅导作业了，独留下珍和老父亲王军坐在饭桌前轻声儿说话。这也是这些年来形成的习惯，秦刚总给父女留下独处的空间。王军看着女儿，“花个钱去饭店多好啊，又显得对你公公生日的重视，来家里吃倒是省钱了，又炒菜洗盘子啥的，麻烦不说，别轻待了亲家公。”“原来是要去饭店来着，孩子爷爷奶奶说，不是很长时间没来家里吃饭了吗，趁着生日来吃顿饭，欠当来聚一聚说说话儿，他俩姑也是这么个意思。”王军听着轻点了点头，是啊，自己来了快三年了，自从老伴走了一年后，女儿怕自己孤独，就把自己接这儿和他们一起生活。这三年来，记得孩子爷爷奶奶就来过一回，名义上来看看自己，自此没来过，看来是觉得自己在这儿不方便。当然，他去了孩子爷爷奶奶家很多次，有时候去接外甥，有时专门拜访他们。不管怎说，他觉得这亲家对自己女儿还是很好的，女儿自己就说嘛，从来没给过孩子爷爷奶奶钱，倒是孩子爷爷奶奶每年接济他们很多，不说平常的接济，单说孩子生日、春节，每次都是一万元的大红包，还有刚为了孩子买的学区房，公公给出了三十万的首付。当然，他也给了女儿三十万元。但心里总觉得自己出钱是应该，给自己闺女吗，人家给女儿就觉得天大的恩。他感激亲家对女儿的好，对女儿好就是看起自己、尊重自己。平常里，他总是买些礼物去看亲家，尽管知道人家也不缺自己这点东西，但是自己心意嘛。说到门当户对，他感觉还是高攀了人家，亲家两个都是部队高干离休，住着部队分的别墅，上下三层，光一层就比女儿家房子大很多。女儿的话，要不是为了你在这儿，孩子爷爷奶奶都让俺回去一块儿住，说房子太大了，平常就老俩在家，孤寂的很。其实，他也有早回去的心，看女儿在这儿这么好，他放心了。可女儿偏不放心他，说了几次都不让走，怕他自个回去吃不上喝不上的。再说外甥也不让他走，一说走就闹，也非要跟自己走。女婿呢，对他也不错，不时劝他，这儿就是您老的家，还去哪儿呢？你回去了，珍能放心吗，趁早在这儿住着吧。当然，不管女婿说的真话假话，至少表面上是这么说的，还说了很多遍。但是，又一次半夜里起来上夜，忽就听到女儿卧室内传来哭泣声，分明就是女儿在哭，时不时地女婿抱怨，他就蹑手蹑脚凑上去偷听，也终于知道了为啥女儿两口子吵架的原因，女儿一句，“你不愿意我爸在这儿、招不得我爸，明说呀，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让我怎跟我爸说？我爸在这儿碍你啥了，打扫卫生、接送孩子，一天三餐给你做着，吃的喝的都不是他的钱。是，买房子，你爸给了三十万，我爸不也给了三十万吗。你还好意思说，你爸那么有钱，给你三十万就感恩戴德，好像咱赚了多大便宜似的，给他姑买车七八十万，给他叔注资将近两百万，这可都是你自己说的，给咱三十万，看把你足足的，恨不得给他跪下磕头。”“那能比吗，情况你不知道吗，人家都是亲生的，和咱啥关系，能给这些就不少了。”“哦，你自己都分出亲疏远近来了，你妈伺候了他好几十年，天天跟个保姆似的，就是保姆费也比这多。”这话好像刺激到了女婿，女婿声音高起来，“这事你管得着吗，咱是说你爸，你扯这些干啥！”“我爸怎啦，我爸是真心对咱们。”“我也没说咱爸对咱不好，可天天扒拉成一块儿，你觉得方便吗，你不觉得拘束吗？主要是孩子的学习，让他惯得不听话，光顶嘴，我管孩子狠了吧，又怕你爸多味，管轻了吧又不管用，马上就升高中了，凭他现在的成绩，别说重点高中，普通高中都难说。”他明白女儿和女婿为啥吵了，主要是在外甥身上，他喜欢这个外甥，平常就很护犊，外甥愿意他在这儿，很大原因就为这个。为了这事，女儿说了他很多次。可是，“隔辈亲”，他从骨子里也不愿意训斥外甥，哪怕他犯了错。

唉，他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屋里，一晚上再没合眼，他不能看着女儿因为自己受委屈。因此，也就有了回去的打算。何况，他觉得自己身体出了毛病，左肋间时不时地疼，他也偷着去医院看过，医生说他肝有问题，是要他住院治疗的，看样子是不好的病，还让他叫家里人来。他瞒下了，他不想给女儿添麻烦，他也很看得开，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也躲不过去。他把死看得很轻，尽管自己年龄也不大，才七十挂三。他在这儿是想着帮帮女儿，看护着女儿，一辈子就这一孩子，老伴临走嘱咐他的，看好自己的闺女，别让她受委屈。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答应来女儿家的。本来，他已经适应了女儿家的生活。可是，他从没想过因为自己在这儿女儿受难为，因为自己在这儿给女儿家庭带来矛盾。往深里想，真是为了自己护外甥吗？不是的，只是借口，是因为自己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女婿不满了。自己呢，来了快三年了，三年来，年上都没回去过。三年来，他也感觉到很多的不便，刚开始还觉得自己委屈呢。今晚才明白，更委屈的是女儿，自己成了女儿的负担了。

“珍啊，等你公公在这儿过完生日后，爸想老家去趟。”他轻声说。“爸，在这儿好好的，怎想回去呢？”珍有些不解。“是这样，好几年了，也没给你妈上坟，这些日子光梦到你妈，就那样瞅着我，也不和我说话。”他一说这话，珍就抹眼开了。“这不是快七月十五了，回去给你妈上上坟。”珍点点头，“上完坟再回来。”“再说吧，灵子也大了，也不用我接送了。爸呢，想在家住一阵子。”珍看着他，“爸，你想回去不是为别的事吧？”“为啥事呢，不乱想，爸就是想家了，叶落归根吗，人之常情，爸看到你生活的这样好，秦刚、还有你公公婆婆对你这么好，也放心了。不过，爸还要嘱咐你几句，别那么强势了，要孝敬你公公婆婆，要对秦刚好些，爸知道，他本质不坏，也很顾家，更心疼你和孩子，这些就够了。”珍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王军去菜市场买了菜，又去买了些海蟹海虾，等珍和秦刚起来，鸡、排骨、酱大骨、蒸海蟹啥的都做出来了，青菜也顺好焯好。“爸，你看你，不是说我忙活就行吗。”“你们好不容易歇个星期天，多睡会儿吧。”秦刚一脸的笑，“爸，今儿陪我爸好好喝点儿。”“你们一家人团聚，又是你爸的生日，我在这儿不方便，我约好了医生，去查查我的胃，你们就好好玩一玩、乐一乐吧。”“爸，你啥时候犯得胃病，怎没跟我说？”珍忙问。“说啥呢，不疼不痒的，我只是去查查体，你们别管我，今上午就够你们忙得，只管给亲家公过好生日。”“那这样，吃了饭，我送你去医院，再去接我爸妈。”“用不着送我去医院，公交车方便得很，只管去接你爸妈。”他又叮嘱灵子，“今天不学了，好好轻松轻松，但也要帮帮你妈，知道吧？”“放心、外公，一定办到。”“那好，我检查也不让吃饭，早等着去，你们快吃饭吧。”

珍送父亲出来。楼下，看女儿情绪不好，忙劝着，“今儿你公公生日，你是当大嫂的，都看着你呢，高高兴兴的。”其实，今儿公公生日，她也觉得父亲在不方便，正想找个理由支开父亲外面躲一下，一个晚上也没想到啥好办法，把她愁的。秦刚就劝，“还是算了吧，有啥方便不方便的，这事儿啥借口都不好。”“总不方便吗，咱一大家子，爸毕竟是外人，还是我和爸说。”珍坚持着。这一早起来，还不知怎开口呢，父亲这么一说，她心里就有一股酸楚，说不出来的那种心酸。“爸，我知道，可是……”“可是什么，快上去吃点吧，一忙起来不一定吃上饭，我走了。”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小区的大门。看着父亲消失的背影，珍想哭，看儿子下来喊她，赶紧搂着儿子上楼去。“妈，爷爷过生日，为啥让外公躲出去？”“今儿你外公约好了去查体，不是躲出去。”她解释着，她知道，解释很苍白，她自己都不相信。

王军快步走出小区，他心里也不是滋味，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又有……，反正也说不出，心里总是五味杂陈。当然，查体是真的，虽说是给为女儿找的借口，但也真需要去医院看看了。这一看还真看出病来了，不是胃的问题，真是肝的问题，医生的话，肝癌前期，抓紧治，还有治好的可能，生存期能延长五年，甚至十年。随后安排他住院，他拒绝了，说为了报销方便，想回老家去治疗。检查期间，女儿打过电话来，他只是说没啥大毛病，只是有些胃溃疡，治不治都没关系。女儿就和他说，饭菜给他留出来了，就在厨房的铝锅里盖着，又和他说，下午一家人去游玩了，公家排的车。王军就叮嘱闺女好好玩，他也趁着这几天收拾一下，等他们回来再走。

他是下午三点回的家，家里还没来得及收拾，餐厅里一片狼藉。等他收拾完、洗刷完已经五点多了，剩下了很多菜，再看铝锅里，女儿给他留着一个大蟹子，几个大虾，他想吃点，却也吃不下。是的，近些日子，他总不想吃东西，总忍受着一些疼痛，这一查，知道毛病出在哪里了，肝出了问题。肝癌前期，着实把他吓着了，也许这个原因吧，他吃不下饭了，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呆呆的。闺女一家人回来到十点多，他还在客厅里发呆，直到听到大门响才站起来，下意识的去开门。

门已经打开，一家三口进来换着拖鞋，外甥高兴的和他说着，玩的啥，在大饭店里吃的啥。他笑着，装出很高兴的样子。珍再次问他查的怎样，他还是说有点胃溃疡，不要紧，药也没给，就这么轻松地混过去了。“我回来收拾就行，把你累坏了吧？”珍笑着和他说。秦刚也这样说，并解释，“本打算收拾完后走，人家一个劲儿的电话催。”“我收拾就行，孩子爷爷奶奶玩得很好吧？”秦刚应着，“我爸妈一来就问你，还给你捎来了一瓶好酒，说今儿要陪你喝点的。”王军笑着，又说了些话，就洗洗澡睡了，毕竟玩了一天都累了。

过了几天后，王军说要回去了。珍也没再挽留他，只是说回到家后给她回个电话，她也好放心。外甥满眼的不舍，还和他拥抱不撒。就这样，一家三口把他送到车站，看他上车。车窗旁，当他再挥手时，早不见了一家人身影，他就那样透过窗口寻着，一直到车开动。今天，他终于离开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离开了，他吁了口气。当然，这里还有他的牵挂，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和女儿的最后一面，又忍不住透过窗看了一眼。此时，动车已经使出了这座滨海城市，城市的整个轮廓也在慢慢的变小，慢慢地变模糊，他眼角有些湿润。亲家公的生日，他觉得自己在不合适，已经有了躲出去的打算。但是，他没有想到闺女也是这个心思。哦，在这儿已经成了闺女的累赘，闺女不需要她再守护，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自己身上，长大的女儿，主要心思在她的孩子身上，就像当年自己和老伴，所有的心思不都在女儿身上吗，对于父母，最后变成了节日的亲戚，也只有在节日里回家看看，而父母也把自己当成了客，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就像现在女儿对自己。人啊，感情是不是都是这样的变化？想到这些，他不再抱怨，不再委屈。闺女有安定的生活，有关爱她的老公，有个和谐的家庭，自己和老伴盼的不就是这样吗。渐渐地，她脸上有了笑，心情也舒畅了很多，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自己已经给唯一的侄子打了电话，要他找几个人帮着收拾收拾房子，好几年没住了，满屋的灰尘需要清扫。想着这个侄子，虽说没多大本事，但小日子过得也不错。他想过了，自己过世后，这套楼房给他，女儿应该不会有啥意见，毕竟，她并不缺钱。可侄子需要这套房子，他有两个孩子呀，负担重，收入又不多，能帮他一把就帮他一把吧。说句实话，侄子和闺女，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

王军回到家后，马上给闺女打电话报平安。他故意装出心情很好的样子，话语清脆，透出满心欢喜。女儿呢，礼节性的和他说，一个人住不惯再回来，过年也许回去一趟看看。是的，现在是深秋，离过年也不过几个月，他记住了闺女的话，盼着过年，甚至年上置办啥菜，心里都想了好多遍。回来在家住了不过几个月，他住进了医院，没想到他已经肝腹水，这是恶化的表现。自己住院，他没有和闺女说，也没有和侄子说，就一个人住在医院里。每天里难受了，医生都从他的肚子里抽出一公斤多血水，抽出这些血水，他就觉得很舒服，舒服了，他就想着怎置办年货，闺女回来，和闺女一家人好好过个年。对他来说，这也许是最后一个年了。他也想要个家宴，和亲家公一样，一家人围在自己身边，欢欢喜喜、高高兴兴。

侄子勇知道他住院了，两口子来医院看他，侄子想在医院陪他，他没让，现在还用不着别人伺候，他一个人完全能照顾自己，又和侄子说着房子的事，等他出院了就过户给他，相比你姐不会反对的。侄子两口子当然高兴了，对他照顾得更上心，隔两天就来医院看望他，他的手术还是侄子签的字。侄子和他商量过，是不是给姐打个电话，毕竟医生说了，这可不是个小手术。他拦着没让，说也算不上个大手术，不就是割掉块肝吗，没啥大不了的。可是，他自己虽这么说，这手术还真不算小，将近六个小时，做完手术就进了重症监护室。王军侄子一看不是小事啊，也不和叔商量了，赶紧给珍打电话，让她回来一趟。电话打通了，他还没说几句，珍就和他说，正在给灵子办着到美国留学的事，这几天还要去美国，忙得很，又要他多到他叔那儿看看。听珍说要到美国，勇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看来姐是没空回来了，和她说只能给她添乱，叔说的不错，姐忙，不用打扰她，她说年上会回来的，回来后，好好过个年，办个像样的家宴。

勇在医院守了几天，也曾到重症监护室看过叔，看叔的起色还好，也多少放了心。勇是半夜里被医院的电话惊醒的，说病人很危险，要他赶紧来医院。等勇骑着摩托车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正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等他，和他说着病人的情况，又把器官捐献合同给他，说是病人的意思，要他签字。勇一下子头就大了，赶紧进重症监护室看了叔，一帮医生围着正在抢救，他就央求医生千万别放弃抢救，要等到姐回来，他哭哭咧咧的。医生把他请出了监护室，拿着捐献报告单要他签字，说好几个人还在等着他的器官捐献，再晚了怕不行了。勇瘫在地上呜呜大哭，啥也顾不得了，又给姐打电话。这一次，她不等珍开口，大声地说着：“姐，快回来吧，叔正在医院抢救呢。”他的哭声把电话那头的人说懵了，很久没有回应。勇不断地冲电话里喊着。此时的珍一家人正在去美国的飞机上，飞行了十多个小时，再有半个小时就落地了。

“怎啦？”看拿着电话的妻子默默流泪，秦刚忙问。公公和婆婆也回过头来问。空姐走过来，示意她关掉电话，飞机上是不允许打电话的。珍轻轻地扣了电话，她一句话没说。“等飞机落地后，你也不用出站了，赶紧买回去的机票。”珍泪如泉涌，她摇了摇头，说了句，“勇会替我照顾我爸的。”

电话通了，姐接了却没说话还把电话扣了，勇有些懵，他不知所措，泪眼汪汪的看着几个医生焦急地看着他，结果报告看着，他认出了叔的签字。其实，前几天里，叔还开玩笑的和他提过此事，到时候要他签字，他都没放心上。看来叔是早有预感，这既然是叔的意思，他慢慢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医生们再不管他，匆匆进了重症监护室……

等他再见到叔是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在太平间里，一块白布盖着王军的尸体，勇哆嗦着手揭开白布看着，看叔走得很安详，他又轻轻盖上，脸上的泪哗哗的，媳妇挽着他，跪下来给叔磕着头，抢救的医生和护士、还有得到叔器官的家属都来向遗体告别……

一个月后，珍回来了，跪在爸的遗像前哭得稀里哗啦。勇在家里办了丰盛的家宴招待珍一家人，说这是叔最后的愿望，盼着你们年上来，弄一桌丰盛的家宴，还和我提到过灵子爷爷过生日时的家宴都是他准备的。珍听了后，心里五味杂陈，她忽视了父亲，她完全可以给父亲弄一桌丰盛的家宴的。可是，时光不会倒流，泪水回不到过去，后悔只有在遇到了才有深刻的体会。

珍一下子老了许多，满头青丝有了银发，脸上也失去的往日的光泽。这个世界上，曾经呵护她、对她最好的父母走了，走时都没有陪在床前，都没有看上最后一眼。母亲的死让她后悔，发誓一定好好孝敬父亲，可是，她失言了，父亲有病都不知道，直到病危也没赶回来，她不能原谅自己。可是，人走了，一切后悔都是白搭。临走，她戴上了父母的遗像，能给父母的，也只有这些了。

2022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