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拾亿——小推车
上世纪七十年代,小推车是农村家家户户必备的大物件,哪怕家里再穷,就是借钱也非置办不可,缺了它,日子还真就没发过,队里分柴分粮分菜,集上卖粮买菜,特别是上工出夫,都得靠它。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小推车。我对这个大物件很感兴趣,时常推着小推车在院子里歪歪扭扭的走着,哪怕累得满头大汗也乐此不疲;看到竖到过道里的小推车,我把轮子转得飞快,那股高兴劲儿,不时向胡同里的小伙伴炫耀,小推车完全成了我的玩具。娘要是看到我在作她的小推车,就会大声吆喝着制止。一是怕小推车歪倒砸着我,二是怕把小推车弄坏了。而我从小就犟,越不让玩越玩,娘拉我,我坠着腚不走,这时候很可能挨上几巴掌,我又特皮,一个眼泪儿也不掉,就赖在那儿不走,气得娘往往会拿出他的杀手锏,“看你爹回来不跟你爹说。”这句话往往很灵验,我木头似的蹲在那儿,不再去摆弄那大物件。是的,爹平时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平时大眼珠子那么一瞅你,心里就害怕,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躲起来。不但是我害怕爹,哥哥妹妹也一样,爹那张不会笑的脸总让人瘆得慌。
小推车明着不能玩,我会偷着玩。娘上坡了,我玩个尽兴,让轮子飞速的转着,又像大人一样,在小推车上放上几根木头推着玩,甚至从工具箱里拿来扳手,学着爹的样子,把车鼓轮卸下来滚着玩,玩够了再把车轮子安上去。这往往需要很长时间,差不多一个上午才会安好,往往又按不好。爹用的时候,一推,看车轮一溜歪斜,就知道是我所为,往往瞪我一眼,重新把车轮安好。我心里却害怕的,倚在老枣树上一动不敢动,哥哥看着我也不说啥,却会偷笑,有种幸灾乐祸的样子。时间长了,我发现,对于我的嗜好,爹好像并不那么反感。很快从奶奶嘴里知道,爹小时候也像我一样,摆弄这摆弄那,奶奶的话,家里坏了啥东西,不用找别人,就是他。爷爷呢,也只说他从不打他,奶奶的话,老辈里传下来的,又说小时不曾(俗语,应该指调皮)到老无用。或许是因为这些,对于我的作,爹才不打我。不就是吗,我曾经把爹新买的老虎钳砸下一角来,问我还不承认,狠狠地说我一顿也没动手。那一次,爹训斥的嗓门高,挨得很近的奶奶会跑来,把我护起来,这也是不挨打的原因。
我家的小推车,平常里,关东爷总来借,推着去赶集。关东爷有剃头刮脸的手艺,平常里总赶集剃头,这也是他平常生活的收入来源。因为关东爷是五保户,不用到生产队里上工挣工分,天天赶集挣个零花,手里就松活,赶集回来常买蒸包呀馒头啥的,生活就好,我也喜欢到关东爷家去玩,主要是为了那口好吃的。关东爷来我家借小推车,从来不说借,到俺家屋里坐一坐,抽完俺娘递给他的一颗烟,推着小推车就走,娘往往也不送她,只顾自己的活儿。而关东爷有个习惯,赶完集马上送回来,娘说了很多遍,平常又不用,放你那儿就行,省得来回推。说归说,关东爷照样借照样送,直到关东爷有了自己的小推车。他还是来俺家借的五块钱买的车轮子,车架子是爹用俺家的老枣树木料给打的,爹有木工的手艺,活儿还不错。爹和关东爷也好,可两人在一块儿坐着,只管抽烟,很少说话,都是闷嘴葫芦,这好像是遗传。大伯也是这样,俺们下一辈也这样,不管是大爷家的孩子还是俺们,都不是好说的。大伯话多,那是逼得,他是村支书,经常在俺村的大喇叭里喊着喊那,还养成了讲话前先擤鼻子的毛病,大喇叭里都听的出来,村里人都知道,但好像听习惯了,谁也不说啥,只要听到擤鼻子的声音,就知道村书记要讲话了,都竖起耳朵静静地听。因为大伯往往传达上面很重要的信息,不像那些生产队长,有事没有事的在大喇叭里吆三喝四的,啥‘北坡里浇地、南洼里锄豆子’,都是下通知干活的,所以社员们都很烦气。
穷人的孩子早干活,这话儿一点不假。七八岁上的春里,我就和哥哥推着小推车下南洼给猪割附子苗,附子苗是一种蔓子菜,一根长长的茎,长着椭圆形的叶,开着喇叭形的花,粉色的花散出淡淡的香气。猪喜欢吃,有时候人也吃,放点棒子面蒸扒拉子吃,或是剁碎了蒸窝头也很好吃,没有邪味儿。生产队时,地里不长庄稼,都是满地的菜和草。下洼挖菜,队里不但不撵,还鼓励去。所以,只要开春里,家家户户的孩子推着小推车去挖菜。一大早的,小推车排着长长的队伍,一帮孩子吵吵闹闹得下南洼挖菜,声势浩大。大人的话,这像过去的支前一样,热闹得很。有时候队长专门派个社员领着去,一是领着孩子们到自己队里的地里挖菜,欠当灭荒;二是护惜庄稼,本来苗不全,再祸祸了,那还了得。我和哥哥推着小推车下南洼,别看哥哥比我大两岁,但他身子弱,个头矮,不如我有劲儿,往往是我推着小推车在前面快走,他跟在我后面小跑,回来也是我推着,他还想推呢,两胳膊伸开握不到车把,还经常和小推车拔滚轮,这空车还好,要是装了菜倒了,很难竖起来。所以,下洼挖菜总是他前头拉着,我后面推着,一边一大包袱,上面还摞一包袱,个子矮看不到前面的路,只好看车鼓轮走,或是哥哥前面引着路走。
就那么一次,下洼挖菜,一早走天就阴着,刚到了洼里还没挖多少菜呢,天就下雨了,一帮孩子推着小推车往回跑。我和哥哥也是。可是,雨越下越大,路开始泥泞起来,南洼的路都是红土路,不下雨,路上满是土疙瘩,高低不平的,推着小推车走,震的胳膊酸疼。下雨天呢,路上又很粘,泥光塞车轱辘,走不远就塞的轱辘不转了,只好停下来用棍子或是手扣泥。记得那次可吃大累了。路远(南洼离村20多里路)、雨大、路滑,推着小推车光摔倒,哪个孩子浑身都像泥猴子一样。我和哥哥也是,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脚,小推车歪倒了,很难扶起来,哥哥推不动还不停地埋怨我推着光歪了,还没走多远呢,就累得气喘吁吁,也被人家远远地落在后面。当车再歪倒时,我累哭了,哥哥又扶不起,也抹眼。记得那年我七岁,哥哥九岁。哥俩就在南洼的大雨里无助,守着个歪在泥里的小推车哭哭啼啼。哭一阵子,还得推啊,先把两边的包袱卸下来,再把小推车扶正了,又把包袱放上去,用绳子勒紧了,还得走啊。走一会儿,停下来扣泥,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路边要是有草就好了,压着草走不塞泥,甚至我和哥哥顺着斜坡把小推车推上了三号沟的坝顶上,坝顶上是沙土,不沾泥。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看远远走来一个人,近些了才知是娘。原来队里散了工,娘戴着斗笠,接到了俺们南洼里。看到娘,俺哥俩大哭、发火撒气,埋怨她说不来不来非让来,菜没挖多少,差点回不去了。
还有一次,队里分白菜,就在村里的汉家河滩里。应该是小雪时节,天已经很冷了。队里分完白菜时,太阳快落山了。一大堆白菜,就娘领着俺姊妹三个,娘自己先回去送了一趟,再回来时,坡里就剩下俺兄妹仨。冬天里,天黑的快,西北风吼吼的又冷,把俺们冻得都哭了。娘有啥办法,不能不要了,她抹黑把白菜装到车上,装不上的,让哥哥抱了两棵,我抱了棵大的,妹妹抱了棵小的,娘在前面推着一车白菜走,三个孩子每人抱着棵白菜哭哭啼啼的跟在后面走。娘心烦意燥,一大车白菜本来推着就巴结,一不小心,一个大洼子,小推车歪了,白菜洒了一地,把娘气的冲俺发火,“哭、哭、哭,哭啥呢!”其实,我凑近娘看,娘也哭了。可是,在孩子们面前,为母则刚,表现得很坚强。她顾不得俺们,先去扶小推车。要不就说那时的人好,俺队的队长从后面赶上来,帮娘扶起小推车,卸车装车,忙了一大阵子才收拾完。最后,娘推着队长的一小车白菜,队长推着俺家的一大车白菜回了家。现在想来,要不是队长帮忙,俺娘四个定会受大累了。
记忆里,家里啥活也是娘的。爹天天在外面忙,早出晚归的,两头不见人。他是从村里借调出去的,每年也只是吃个平均劳力的工分。没有公分,分粮食就少。很多时候,队里分粮食,人家高高兴兴的往家里运,娘一脸烦气的往队里退。找补吗,按人口分多了,按公分就得往回退,退粮或是用钱买工分。爹在外面有补助,一个月十块八块的工资,胡同里的邻居还都眼热,殊不知娘在家里吃了大累,不像有劳力的家庭,啥累活重活都是男人的,女人就很享福。哪里像娘,女人的活男人的活都干,所以,娘能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就是刚分地单干那几年里,娘还经常推着小推车下洼干活。
一九八三年,单干的第二年,我家也买了牛,有了地排车,小推车才退出了历史舞台。很长一段时间,开始在老家的车棚里看到过它,由于长年不用,车架上积满了灰尘。后来外出求学后,小推车也不知哪里去了。不见了它,也从没问起过它,小推车去了哪里。我好像并不关注它,甚至很多年里都把它忘记。是对它没啥好感,十岁那年,我曾经用小推车推土,填平了我家新屋的院子,那是推了一个冬天,开春后又推了一个春天,简直推够它了,它给我的记忆只是劳累。所以,它去了哪里,又被做成了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
如今,突然想起了小推车,不是!应该说是想起了小推车的主人。主人已经远去了,小推车也消失了,只能在记忆里感受亲情,想着娘的音容笑貌。
小推车,一段历史的符号,一段难忘的亲情。
王子营
2022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