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家就住在胡同里,胡同里程姓、高姓、王姓十多户人家,程姓人家居多、高姓一户,王家两户,就俺家和大伯家,对门住着,却被村里人成为王家胡同,也许是大伯干村支书的缘故。我家屋后是一片空地,空地后面是东西走向的短街,一溜并排三户人家,大门都是朝南开。因此,王家胡同也有叫丁字胡同的,这天丁字胡同大概有七八十米长,又很窄,一根扁担横不过来,又弯弯曲曲,十多米对面走看不到人。所以,晚上走进胡同里别说孩子,大人心里都害怕,何况胡同里一高姓人家曾在自家的柴草房里自焚,从此房子空了,别说晚上,就是大白天经过心里都害怕。当然,害怕是心理上的,村里的胡同很多,都是窄窄的,有弯弯曲曲,建成这样也和过去的社会环境有关,明初清末这段历史时段,主要是防盗贼抢劫,利于隐蔽逃命;抗日那会儿,这里既是敌占区,也是游击区,日本鬼子、国民党、游击队都曾占据过这里,著名的陈户抗日阻击战就发生在这里,因为村南一大片芦苇荡,曾救过不少游击队员的命。
今儿不说别的,单说俺家屋后的空地儿,老辈里就是胡同里人家的垃圾场,不时有死猫死狗死老鼠横尸在那里,绿头苍蝇围着嗡嗡叫,不但一两天的时间就生些蛆虫,发出难闻的味道,谁走过也掩鼻。这让娘很生气,在胡同里大声的斥责着,又拿来铁锨在屋后的树下挖个坑,把那些死尸埋掉,或是生气直接扔进程姓人家的粪坑里。这便宜了程姓人家那头黑花猪,它也不嫌弃腐尸生了蛆虫、发出难闻的味道,见扔下来,一下子扑到粪坑里,张开大嘴吃掉,还吃得津津有味。我就亲眼看见它吃掉一只肚子已经烂出洞的死猫,那只黑花猪在粪坑里游着,把大嘴插进粪水里,三口两口就把那只死猫吞掉。俺家屋后面有两个粪坑,都是程姓人家的。那个时候,很多人家的粪坑都在外面,都养猪,养猪是为了让它踩粪,积粪坑是为了糟肥赚公分,那个时候,家家有个大粪坑,经常几天里扔进些腐殖土,挑上几担水,赶猪在里面踩,一年出两次栏,春天和秋天,当时地里的庄稼全靠土杂肥,花费几乎没有,氨水就是最好的化学肥料。所以,当时的粪坑对每个家庭来说都很重要。娘的不满胡同里都知道,可是都还扔,那么长个胡同,住着十几户人家,就这一个空地儿,不往这儿扔往哪里扔。再说,这儿很早就是扔垃圾的地方,胡同里的人都习惯了,也不是有意的,顺手儿的事。再说,垃圾也就是死猫死狗,别也没什么。也不知哪个辈里传下来的习惯,死狗死猫不埋直接扔,村里人司空见惯,谁也不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听奶奶说,我家盖屋时,这儿是奶奶家的枣树园子,也算是祖上留下来的。枣树园子的北边就是扔垃圾的地方,现在是我家屋后。于是,我就明白了,不是胡同里的人欺负俺家,这都是老早的习惯。为了阻止胡同里的人再乱扔些死猫死狗,爹和娘把屋后清理出来,种上了两排榆树,并见谁就和谁说,再扔的话树下刨个坑埋了。娘的意思都明白了,俺家屋后很少再有死鸡死狗,甚至夏天的夜里都在俺家屋后凉快,毕竟就这儿地大,空气又好了吗,再没有那些难闻的味道。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坚持多长时间,很快又成了周围几户人家的临时积粪场,一家占一个地方,粪堆几乎到了俺家后墙根下。这一下爹娘真恼了,也不顾往日的情分,直接找到了邻家家里。扯破面皮,邻家也不服,说老辈里留下来的地方,不能你一家占了,你家盖屋时还往北延了一墙,你现在又种上树。爹也没客气,直接训斥人家,这是啥社会了,地儿不是你家的也不是我家的,都是公家的,你把粪堆在我家屋后,我就会把粪堆到你家大门口,你信不信!两天时间给我推走,爹下了最后通牒。我这是第一次看到爹娘跟邻居吵架,并吵到人家家里,引得全胡同的人都来看,并且都劝着,老辈里住在一个胡同里都好好的,你也确实不对,把粪堆到人家屋后面,看几棵树都呕死了。
最终,北邻妥协,第二天就倒到了自家门口。两口子还亲自上门道歉。爹娘也没给他们好脸色,不过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从此,谁家也不再对这块垃圾场有异议,也很少再往这儿放啥,这屋后的垃圾场也成了俺家专用的,准备盖新房时,这儿还成了俺家堆放石料的地方。
农村单干后,社会治安也慢慢变糟了,谁家也不敢再在外面养猪,程姓两家的茅坑也就废弃了,成了胡同人家的垃圾坑,垃圾满了,爹让人拉了几车土盖在上面,平整出来,用柴子围了篱笆,种点蔬菜啥的。程姓人家的几棵大槐树,爹的意思想买下来,去跟邻家说了好几次,可人家说啥也不卖,说盖新房当梁用,很快就伐了,连树根也没留,就剩下我家的七八棵榆树郁郁葱葱。几年后,村子重新规划,我家也从胡同里搬了出去,屋后的垃圾场成了村里的地儿,也成了邻家堆放柴草的地方。再几年后,我家胡同里的老房卖了,屋后的垃圾场和我家彻底没了关系。年上回家拜年时,我还特地到老屋看看,在屋后面站站,那几棵高大的榆树还是我家的,而爹娘好像把它们忘了似的,从不提起。我回家说起,娘说屋后的垃圾场将来要开辟个供村里人休憩的场所,还要安放健身器材,村里的意思要保留这几棵大榆树,不行的话村里买下来。爹娘直接说捐给村里,不要啥钱了。
真的,几年后,我家老屋扒了,人家盖了新房,屋后的垃圾场被打造出来,地面硬化,边上种了一圈冬青篱笆,我家的几棵大榆树下安置了很多健身器材,还有专供人们休息的长椅。每天,老人孩子都在这儿聚集、话家常。娘说起来就有些后悔,说不该搬出胡同,更不该把老屋卖了,有你爷爷时,就光说这儿是黄金之地,是村里最好的地方,当时还以为是玩笑话,现在看来是真的。过去的垃圾场地处村子正中央,屋后隔着街心小花园就是二十米宽的大街,出进方便,亮亮堂堂。可当初离开时,也是嫌弃在胡同里,往家运东西不方便。唉,娘的话,人没前后眼,更后悔没听进老人的话。你奶奶也说过,咱家的枣树园子是你老爷爷多给了人家半亩地才换来的,老辈里人,讲究这个,现在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不管怎说,垃圾场成了小花园,这总让人感到欣慰,这也是改革开放后农村变化的缩影。过去的村子,土路土房子;现在的村庄,泊油路新瓦房,包括现代的人,也不是天天一身土,穿着跟城里人没啥两样。是的,农村土地都流转了,村里年轻人都进了工厂、搬到了城里,硕大的村子就剩下些老人,每天也无所事事,到地里转转,聚在俺老屋后的小花园里说说话儿。我就有种担心,再过多少年后,等村里这些老人都去了,村子真就空了,空了的村子,包括我家老屋后过去的垃圾场、现在的小花园会一并消失,留下来的也许就是我家那几棵高大的榆树,在孤独的讲着村子里的那些人、那些事的故事。可又有谁在听?
王子营
2022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