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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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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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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拾忆

 ——从生产队到分地单干

我们这儿,管下地干活叫上坡。平常里,早晨上坡看太阳,太阳一尺高,村里人就扛着农具出门,到各生产队集合,由队长分派活后就下地了;中午看火车,淄东铁路就在村北坡的地界上,有段路还占了村里的地,听到火车鸣笛和烟筒里冒出的那股黑烟,队长说声散工了,下地的人就陆续回来,这个点差不多11:30左右。吃了中午饭眯会儿,俺这儿叫歇晌,下午上工两点左右上坡,这个上工的点儿不知一啥为参照物,但是都很准时儿,胡同里有走动声,都纷纷出门;下午散工还是看夕阳,西天边一抹红,村里人陆续从坡里回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里人养成了习惯,虽说加加日子过得紧吧,但是贫富差距不大,生活压力小,人们的精神都很好。

在我的记忆里,娘天天上坡干活,而我又是个好跟脚的,农村的话,离不开娘。娘上坡我跟着,是她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不管天多热,我都跟着娘下地,地这头到那头,一步不落,让我在地头的树荫里等着都不干。娘就很烦气,不给我好脸色。和娘一块干活的婶子大娘也劝我,我不说话,也不听。那年也就四五岁,四五岁的我走累了,有时还让娘背着走,气得娘背起我用手拍我的腚,我就是赖在娘背上不下来。有时娘想诓下我,我就哭闹,在地上打滚,把娘气得没法,说我还不如妹妹听话。妹妹比我小一岁,大部分时间是哥哥看着她,领着她玩,或是到奶奶家,或是到关东爷家。哥哥比我大两岁,他不愿意看我,我也不愿意让他看,我俩有点反相,在一块儿时常打架,差不多是他打我哭了。他和我打架不用拳打,只是用手掐,时常掐我的脸,要不是脸上结痂,娘是不知道了。娘看我连脸上的结痂,一定会骂哥几句,却从不出手打。娘从不打孩子,甚至很少骂孩子,最多说,“你爹回来看不跟你爹说,让你爹打你。”那时候爹在外面干临时工,早出晚归的,很少见到他,和他比较生疏,再说,他又长了个骇人的脸,平常不拘言笑,一脸严肃,俺兄妹三个都怕他。特别是哥哥听娘说这话,他就会冲娘咬牙彻齿,有时候还听到他小声咒骂娘。他胆子小,惹娘生气后,总是跑到大门口那棵枣树下才和娘对峙,说些娘生气的话,气得把割草、挖菜的筐子扔到一边,或是狠甩在地上,发一通脾气,最后还是乖乖提着筐子到坡里给家兔挖菜,或是给猪割草。哦,哥哥冲娘发脾气,大多是娘让他干活,他不愿意才冲娘发火。而娘让他上坡,有时候还让他领上我,他就生气不愿意,也从不领我上坡,很多时候就是他一个人去,他通常挖的菜是红马虎,一种叶片圆大、通体发红的菜,猪和兔子都愿意吃。我有时也钻到生产队的棒子地里去挖着种菜。生产队时,庄稼通常长势不好,但是草、各种野菜长得很旺盛,那些蔓子草差不多长得跟玉米一样高,还有那些野菜都是成片成片的,一会儿就割一筐子或是一包袱。那时候,都是民兵看坡,等在回家的路口,翻筐子,翻包袱,翻出嫩棒子或是豆角,就会夺了包袱和筐子,把你关到大队室里,让家长来领,通常还会罚家长。所以,那时候的孩子不敢偷,只敢在棒子地里啃个嫩玉米,吃根甜棒,还得把嘴擦干净。有时候那些民兵还真让你张开嘴看看是否偷吃了这些,心眼多的孩子吃完这些都是到河里喝几口水刷刷嘴,或者干脆喝几口水咽到肚里,就查不出来了。我经常就是这样,其实很多孩子都这样,每天去坡里打牙祭,这也是孩子放了学愿意上坡的原因。

到了七八岁上,我不跟着娘了,每天除了上学放学,回家吃饭,娘都见不上我面,有时候吃饭也不回去,反过来是娘到处找我了。很多时候、中午或是傍晚,娘围着村子喊着我的名字找我,星期天里,更是担心我,我通常回到村周围的小河里捉鱼,拿个脸盆和铁锨,用铁锨或是手围个泥沿子,用脸盆刮水,通常抓不到鱼,弄满身的泥,身上还带了多处伤,娘就说我皮肉不知疼,看来她看到我的伤口心疼。当然,有时候也会抓到些小鱼,通常娘没时间做,就让我端给奶奶。奶奶喜欢弄吃的,不用油,放点酱油醋弄得就很好吃。

十多岁上,我不再自由,通常达人会安排些活,每天放学都有活,不是割草就是拾柴火。特别是1981年秋后盖起新屋后,用小推车从屋后推土垫院子成了每天放学后必干的活,推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院子也没垫起来,太挖了,平地垫起一米多高,得用多少土。别看哥哥比我大两岁,还赶不上我有劲儿,大多我推他拉。那个时候,看到别家的孩子都在玩,我心里很羡慕,又不敢违背爹的意思,只能拿小推车出气。可是,任凭我怎作,小推车就是不坏。那段日子里,我觉得很难熬,也很怵头推土。有一天晚上,村里放电影,我和哥哥推了几车土就早早回来了,准备早吃了饭去看电影,下班回来的爹大发雷霆,非治着俺哥俩去推土,电影也不放看,娘劝也不管用。我和哥哥真就去推土,推到天黑了,电影演开才散伙,娘来叫俺吃饭也没回家吃,直接去看电影了。正看着电影,忽觉身后有人拉我,是娘,递给我半块玉米面饼子让我垫吧垫吧,娘知道我能吃,光怕我饿着。

1983年,在实行了两年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彻底分地单干了。分地单干,大多数人高兴,没有劳力的人家就发愁。比如我家,就娘一个人干活,又缺车少马的,如何耕种啊。爹呢,除了每天上下班,地里家里的活一点也不干,家里坡里就娘一个人干,所以她很劳累,很辛苦。特别是耕种都求人,爹又是个少话的人,不好上门借东西,借个叉吧扫帚都是娘的。每年秋后耕种都是大舅小舅赶着骡子车来帮忙。说句实话,种地那些年,也把娘身体累垮了。身体上受累,精神上受打击,特别是哥哥开始说亲开始,说了十多个都不成,看人家孩子都说上亲,把娘愁的,每天每个好脸色,动不动就发火。好歹给哥哥成了亲,两口子又光别扭着,把娘难为的,最终在爹出事后,哥哥也离了,不幸接着不幸来,彻底把娘击垮了,身体一下子不好了。等家里这俩大坎过去后,俺们兄妹三个又都成了家,娘才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可是,身体一直没恢复过来,最终因为突发心梗早早的走了,走时不过68岁。

想着娘的一生,我总有些内疚,爹的暴脾气使娘几十年里受窝囊气。这些只是我体会到,娘从没说过。有时候和娘聊天,娘只是说一辈子不容易,从小在娘家吃苦受累,讨饭逃荒,成了家受累受气,很少有舒心的日子,让你哥让你爹操碎了心。娘光夸我,说我陪她度过了那些难,给了他些安慰。其实,在那些不见天日、胆战心惊的日子里,我有很多的无助和无奈,没踏上社会,没有一点社会关系,就看着家摇摇欲坠,就陪着娘在风里雨里艰难地走,还有啥办法,我曾经为了哥哥妹妹的工作去送礼,下午去的,买的烟酒,等到天黑上门,没见上人面,只给人留下东西,还天真的认为别人收了东西就会给办事儿,我也和娘一大早的去求人,愣是没敲开人家门。一大早的家里能没人?人家就是不给开。那时的无助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深深感到了世态的炎凉和人情的冷漠,这些人曾经和我家很亲密,爹还稍出话让去找人家,却四处碰壁。在我即将踏上社会时,我深深体会到了人生啥叫难为。而在我踏上社会时,没有人给我铺路,只靠我自己闯、自己拼,又能拼出什么?好在老天爷开眼,最终兄妹三个都有了一份工作,也算是给娘的安慰吧。

所以,我一直不往过去的岁月,时常在回忆中,想生产队那会儿,娘上坡、散工,吃了晚饭再带着俺们兄妹三个去生产队记工分。我觉得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那个年代里,工分就是农民的命根,一年的收入就靠它。劳力多的人家,挣的工分多,分粮食就多。我家里,爹在外干临时工,一年里吃一个劳力的平均工分,娘一年挣得工分只够她个人的。所以,每年里分粮食,按人口分,我家分得不少,按工分分,我家分得最少,如果再按工分找补,我家往往还往回退。所以,在我七八岁上,每当对里分粮食,我就很忧虑,很纠结,甚至是发愁,光怕我家分不到粮食,看人家分的多就眼热。家里分的粮食少,可娘攒的多,我家里屋里,一排四个大瓮,每个大瓮里都是金黄的麦子,娘常在我面前炫耀,俺们姊妹三个也往往占下一大瓮麦子,说是自己的。娘很节俭,一年里,除了年上、麦秋二季吃几天面干粮,别的日子很少吃。我记得一个冬天里,馋坏了,缠了娘好几天,娘才给包了一锅死面子白面包子,包子皮是黑的,白菜馅不见油,可俺们兄妹三个依然吃得狼吞虎咽。

一九七八年那年,村里规划地基,本来没有盖屋打算的娘看人家盖新屋眼热,把爹从河工上叫回来,商量着盖屋的事。那时都有攀比心,见大伯家盖屋,爹娘也决定要地基盖房。于是,爹忙起来,购买檩梁,拉土脱坯。雇人得管饭,平时攒攒的那四大瓮麦子掀开了它的盖子,等屋盖起来以后,四大瓮里也空了。而且,盖屋时还借了债。爹每月那点工资都还了债,一家人的生活却发生了困难。而且,就在生活困难里,迎来了农村土地改革,这次改革是彻底的,生产队解散了,各家各户单干了。于是,家家置办车辆,买牛买骡子。而我家难看了,还有外债,吃饭都发生困难,哪里有钱买车买马。于是,耕种只好借别人家的牲口用。记得我家第一年耕地,用的是一家子王悦礼家的牛,这头牛很健壮,就是一个不好处,走得太慢,一个下午耕不了半亩地,再加上在耕地方面,爹是个新手,啥活也不会,干着自然吃力,吃力就发脾气,当然,大部分是冲娘的。娘在我家就是个出气筒,哥哥、妹妹有时候也冲娘发火。我就生气,训斥着哥哥和妹妹,护着娘。所以,娘对我总是另眼相看,有啥事也愿意和我说。其实,分了地,最受累的是娘,俺们三个上学,爹在外工作,家里七八亩地都是娘一个人的,被迫的地还好说,离着家近,主要是南洼的地,离家太远了,二十多里路呢,娘又不会骑自行车,大多都是早晨早早地走,晚上很晚才回来,有时候还背回一大包东西,也就仗着娘身体好,一般妇女可干不了这样的重活的。但是,娘干的很有劲儿,天天早出晚归。

其实,那个时候,我家已经卖了牛,是头小牛犊,两年里就长成了大牛。我家的黄牛后腿甩,但是走得快,也很听话。我就个娘说过,你下南洼赶着牛车去就行。可娘总是胆子小,怕这怕那的。一九八六年,初中毕业后,有一段时间在家里。于是,我承担起了家里的农活,下南洼时,总是赶着牛车拉着娘去。过后,娘总是跟我说,那一年里,娘享福了,每天坐着牛车跟去旅游似的。是的,那段时间里,娘脸上总是笑着,我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也欺动活了,累活重活都是我,娘干些轻快的,热了就在树荫下凉快,看着我干,满脸的喜悦。而娘的不高兴大多是爹的原因,这个天天一脸严肃的男人,自负得很,又是个暴脾气,一句话不和他的口味就发火、训斥,说些难听的,甚至骂娘。从小,俺们三个都怕他,以至于不敢着他的面。他又是个头脑简单、爱慕虚荣的人,别人夸他本事大他高兴,说他的短处他翻脸。就是这么个人,在家里发脾气行,可在外面发脾气,谁吃他这一套,因此吃了大亏,把个前程也丢了。最重要的是,娘因为他瘦了很多的难。那段日子里,一家人因他而受到煎熬,特别是娘,夜不能寐,实在闷得慌了,一大早的去找算卦的去算卦,就为了听到一点好消息。而我那时候还没踏上社会,没有一点社会关系,着谁帮忙呢?原来爹那些熟人早都躲得远远的了。

就那么短短的几年,本来一头乌发的娘两鬓添了白发,几乎是一夜间老了许多。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地也没有好好种,都荒芜了。也幸亏我后来参加了工作,那点工资贴补家里,才不至于不能过活。当家里的这个坎过去以后,年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看着她的孙女、孙子、外甥女一天天长大,她脸上有了笑。可生活中,除了阳光就是风雨。晚年的的她一身病,治好了这病又生那病,最终因心梗没有抢救过来,在六十八岁那年走了。

我就怀疑,为什么村里人老说娘是有福的。娘有福吗,他吃的苦、享的福,面对的绝望、遭受的打击只有我知道。所以,我是心疼娘的,可怜娘的。她受到的苦,村里女人都没经历过;她受的苦,不是一般女人能受得了的。也幸亏她心大些,考虑是简单些,要不在那样的绝望里,能不能挺过来都很难说。

哦,人的一生都不容易!我常常这样感叹。所以,我觉得,平淡的生活,家人都健康平安就是最幸福的生活。

2022年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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