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1978年的事吧,爹去小营的同事那里,要回来一包稻米糠填枕头用,娘把它当成了好东西,先在院子里仔细晾晒,又挑出树叶、稻杆等杂物,就宝贝似的小心收进屋里,俺这儿不产水稻,所以对这些稻糠也很稀罕。
那时候的我有点闷,不喜欢跟同伴出去玩,而是时常恋在娘的身边。娘就笑话我,七八岁了还跟脚。我也不做声,娘干活,我自个儿一旁玩,玩够了,伸开个包袱在槐树下,很多时候自个儿就睡着了。娘大多顾不上我,每天她要上坡,回家来一摊子家务等着她,烧火、喂猪、扫院子,仿佛这些活都是她的,一家人谁也不伸手帮她一把,她也习惯了自己干这些,别人干她还不放心。我有时候就帮着干些,娘总要检查一遍后才会笑着夸我两句,我也不说话,好像继承了家族的性格,就是个闷葫芦儿。
是的,在村里,真正一家子就是俺和大伯家,大伯不好言,爹更是不拘言笑,和他在一块儿很沉闷。所以,有爹在家,家里空气是凝滞的,我从未记得爹坐下来和我说笑、逗我玩过,他说话就是要我干这干那,一脸严肃,总让人心里害怕、紧张。但村里人说,爷爷是个好说的,凑在一块儿都是听他拉,奶奶呢,更是嘴厉害,村里都怕她,独大伯和爹不好说话,这能算遗传?有时我都怀疑。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不好说的,甚至一说话还有点紧张,一紧张就有点口吃。我也分析过,我的不好说和家里的环境有关。不是吗,爹不在家,家里的气氛是轻松的、欢悦的,他在家,家里就沉闷。
从我记事起,娘就天天忙忙碌碌,不得一点空闲,真看她闲下来,那是在纳鞋底,她坐在屋里的兀子上,大多冲着门口纳鞋底,还时常把针在头发上梳一下。我就盯着娘问头发还能当磨刀石磨针啊?娘就笑了,说是习惯。我也发觉,很多村里女人做针线都有这个习惯,纳几下在自己的头发上梳一下,我想,这不仅仅是习惯吧,也许头发真有磨针的功能。是的,我观察事物一向很仔细,也总想弄个明白。就说那些稻糠吧,本来是填枕头的,却看到娘扎着包头,到院子里一簸箕簸箕的拨,就问娘你拨啥呢?娘笑着轻声告诉我里面有稻谷呢,拨出来,脱了皮熬粥喝,很香的。稻谷脱了皮不就是大米吗。大米在那个时候是不常见的,我只见过两次,一是在大姑家里,我时常领着妹妹去大姑家玩,大姑家经常熬大米粥,还蒸了吃,当时馋的我和妹妹眼巴巴的看着,却从没记得大姑给我喝一口大米粥和吃一口米饭,每到饭点上,大姑总是说快回家吧,你娘等着你们回家吃饭呢。于是,我就领着妹妹走,回到家里和娘说大姑家做的啥吃,娘一句话不说;再就是每到陈户集上,我总是一个人上集玩,大多在卖蒸包和煎包的地方停留,甚至还排进买蒸包的队伍里,只为了闻味儿,排上了再倒回去接着排,就那么来回倒腾,馋得我两眼都放绿光。现在想来,当时要是有人给我买两个蒸包,我会毫不犹豫的跟着人家走。还有陈户一家卖煎包的,我就候在那儿,看人家包煎卖,馋的捡人家丢弃的包煎包的草纸,跑到河东村北面的杨树林子里闻纸上的包子味、舔纸上的油,几次甚至把油纸吞吃进肚里,觉得很香。很多次,临近中午的时候,总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用雪白的笼布包一下子白米饭来给打包子的家人吃,那雪白的米饭晶莹剔透,我总是偷偷转到一个老头的后面去闻饭香,那种米饭香是我从来没吃过的。我就像个小乞丐一样,馋的欲望让我一步不离,那种贪婪,都有抢吃的念头,甚至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却终没迈出哪一步。我就想着,大米饭一定比包子好吃,否则他们为何不吃自己打得包子呢?
一个人上集,逗留在卖包子的地方,我就那样眼巴巴的看着。我从不指望娘会到集上给我买包子吃。那时候家里穷,没有钱,娘去集上卖攒攒的鸡蛋,换回来的总是一包盐或是酱油、醋,别的没有了,最多买几根葱回去。所以,我从不跟着娘上集。有一次也巧了,娘在卖包子的地方看到了我,她拉我回家,我挣脱了娘的手,就是不走,就在那儿看。娘也许不忍了,从她抱钱的破手绢里拿出一角钱给我,我顿时惊喜起来,排上队买了两个蒸包,还想着和买包子的大人一样到屋里吃,可没等进屋,两个小孩子拳头大的蒸包已经进了我的肚里,那是我集上吃得唯一一次蒸包。中午回家,娘还要她给我的一毛钱,我说买包子吃了,娘正扫着地,她笑着看看我,啥也没说。我知道,娘后悔给我一毛钱了,她手里的钱有数,平时都是一分掰成两半花,一毛钱对她来说是个大数,她心疼了,我心里也后悔了,也心疼那一毛钱,从此不再到卖包子的地方去。
看着娘拨出的拿点稻谷,都是些很秕的,一大簸箕拨出一小把把。娘拨了一上午,拨了半竹筐,给我五分钱,让我到河东村磨坊去脱皮。我还真就屁颠屁颠的去了,因为这让我想起了买包子的人吃得大米饭,我也要吃上了。到了磨坊,花了三分钱,脱了好几遍才脱了有一碗大米,这些大米不白,青灰色,还隐约有股霉味,可我依旧很高兴,兴冲冲的跑回家里,当天晚上,娘用大米熬了粥,我窝头都没吃,光喝了三满碗大米粥,喝得直打嗝还想喝,娘没让,怕我撑着,说还有大米,明天再熬。那晚的大米粥,不但我喝得多,哥哥妹妹喝的也不少。从此,我知道了大米的味道,觉得大米粥真香。
改革开放如一声春雷,激发起了广大农民劳动的热情。分地单干后,收的粮食多了,村里有来换大米的,家家户户都舍得用小麦或是玉米换大米,大米不再是城里人的专用,也上了农家的餐桌,熬米粥、蒸米饭,谁家也吃得起,还有包子,煎包不常吃,蒸包想吃就包,成了普通食物。是的,分地单干没几年,窝窝头成了过去,谁家天天也是白面馒头,咸菜瓮也慢慢的不用了,每顿有炒菜,荤素搭配,那些老咸菜也就偶尔吃点。生活的改善,农村人脸上都有了油光,精神焕然一新,家家都存了几千斤麦子,谁家也不再为吃穿发愁。
如今,土地流转,农民都成了产业工人,挣钱多了,家里的砖瓦房都不住了,很多人家在城里买了楼,享受着城里人的生活。偶尔想起自己在陈户集上赖在卖包子的地方不走,想笑又笑不起来,当时不但是我呀,很多孩子都和我一样侯在那里,舔食包过包子的草纸,捡拾桌子上人家吃过留下的一点点包子皮或是碎屑,那就是打牙祭。再看现在的孩子,好东西都是大人哄着、撵着往嘴里塞,一个孩子一个大人看着,甚至是两个大人守护着,说现在的孩子都是宝,捧在手心里,过去的孩子都是草,大人根本不管,一点也不错。生不逢时,往往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叹。是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印记,六十年代的人挨饿受冻,七十年代的人能吃饱但吃不好,八十年代的人吃饱也吃好了些,现在,鸡鸭鱼肉都成了平常物。所以,还得感谢改革开放,改革开放让人们吃饱了、吃好了、穿暖了,住上了瓦房或是楼房,享受着以前向往的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我静静地望着窗外,想着那年的大米香,就呆呆的发愣,思绪一直拉回不来,因为我一直想着那年拨大米的娘。如今她因突发心梗,已经离开我十一年了,十一年来,我想着和娘生活过的点点滴滴,娘在那边生活好吗?娘的离世是我永远的心痛。
2022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