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透过卧室的飘窗,老王向外望着,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只知道女儿住的小区离这儿不远,可是要他自己去,他不一定去的了。因为在这高楼林立的城市里,他分不清东西南北。甚至,他都怵头走出这屋去,敬老院的楼七拐八拐的,担心回不到自己的屋里。这间不算大的屋里,厕所、一张床、两个小沙发、一个小茶几,还有啥呢?对,墙上还挂着个小电视,可这些都不是他的,他的东西就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几件换洗的衣服,从闺女家来,就带了这些,牙刷毛巾是是新买的。来了几天了,他还不适应这里的环境,晚上睡不着,白天就躺在床上打盹,甚至,他也不想去吃饭,尽管这儿有管理员,年轻漂亮,脾气却不好,敲门都是咚咚的。一敲门他都心惊胆战,还有那尖利的声音,“吃饭了,吃饭了。”就喊两句,接着是皮靴跟踏着地面啪啪离开的声音。他好像对这种声音过敏,一听到就心慌。这种声音过去了,就是死一般的寂静,直到中午,再重复着这种声音,晚上呢,有时来有时不来。他一天就跟着这三种声音过。还有洗澡,她和两个保育员说,自己能洗,不用他们洗,自己的腿虽说有些跛,走得慢些,还是能照顾自己的。可是,两个女人不让,说这是她们的工作,必须她们洗。刚开始,他坚决杜绝,怎能赤身裸体的让她们洗,有伤风俗,自己的脸还要不要了?他拒绝的很坚决,甚至动了怒,见那女人来拉他,就拿起身边的拐子自卫,哪里有这样的,这不是侵犯自己的隐私吗,虽说快七十了,头脑清醒得很,一点也不糊涂,大声地叱喝她们。而两个女人像是见惯了似的,一点也不紧张,趁着他分神的时候,一下子夺过他的拐子扔在一边,另一个女人一只手摁着他的头,一只手反拧着他的胳膊,大声地叱喝,“老实点,你这样的见多了,别找不自在。”另一个女人也反拧着他的另一只胳膊,把他往移动床上拖。他哀嚎着,被反拧着胳膊很疼很疼,他不得不配合,被两个女人摁在移动床上,先是脱掉他的上衣,把他的两只手固定在床两边,又去解他的腰带,揪下他的裤子,连内裤也不留,把它扒光溜了,一块白布盖在他身上给他遮丑,他觉得自己就像待宰的羔羊,被两个女人弄得,一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两个女人还不时斥责他,要他配合,这是给他洗澡,讲卫生,还吓唬他说不配合就不让吃饭,还关小屋反思。
他一时都懵了,在医院里,女儿说给他找了一家最好的养老院,设施齐全,服务一流。就这样的服务啊,他还抗议着,坚持自己洗,自己又不是七老八十,要人伺候,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晚上,他不让女儿女婿陪护,都是他一个人在医院里,自己拄着拐子去检查,拄着拐子去食堂吃饭,自己在病房的卫生间洗澡,他只是赶着了,右腿没知觉了,其他胳膊腿还好好的,医生不是说了吗,好好锻炼,右腿也能恢复走路的。这些日子,他觉得这右腿已经有知觉了,就是没劲儿,再锻炼阵子一定会恢复的。她和女儿说,出院后送他回家,外甥已经上高中了,不用他接送了,他闲着没事儿,女儿女婿天天上班,大多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家里。因为,近些日子他感觉到,女儿女婿明显对他不如以前好,很多时候都是冷脸子,一天也和他说不上几句话。当然,女婿好些,还算对他客气,女儿就不行了,说他这说他那,嫌弃锅子刷不干净,操作台上有油污,洗的衣服刷也不干净,洗衣液味很浓。他都忍着,因为老伴生前光叮嘱她,以后跟着闺女过,就得学会吃言语,自己的闺女,啥脾气你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的,别和她一般计较。再说,她工作压力大,脾气不好体谅些。这些话,他都牢牢记在心里,也和老伴说好了,等外甥上高中了就回去,光住在女儿家也不方便,为了接送外甥那是没办法。谁知,外甥才上初中,老伴突发心梗走了,走时还不到六十八岁。人走了,活着的,日子还得过,他在这儿又坚持了两年,好不容易盼着外甥上了高中了,还没来得及跟女儿女婿说回家,突然得了脑充血,晕倒在买菜的路上,等醒过来,已经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醒来时,女儿进来看了他一会儿,拉着他的手,嘴里喊着爸,眼泪汪汪的,他想跟女儿说啥,无奈开不了口,就这样又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三天,被转到了普通病房,转病房时他才知道,右腿没有知觉了。他很丧气,女儿女婿却劝他,这就很好了,你这算轻的,思维清晰,说话也清楚,不就是腿嘛,锻炼个一年半载也许就好了。其实,他自己也很有信心,每天在医院的走廊里走着,右腿渐渐感觉有知觉了,他也出院了。他没想到出院后回来到敬老院。临出院的晚上,女儿才和他说,自己在家里照顾不上,还是住养老院吧。他听后有些懵,一句话没说,点了点头。
来了三天了,女儿女婿没来过,只是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光说好,让他们放心,别牵挂他,要不怎样呢,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嘴上还得说好。养老院好吗?就说第一次洗澡,让他心惊胆战,也感到了羞耻。洗澡台上,他就那样赤身裸体的躺着,两个女人一边一个,用水龙头冲洗他的身体,又给他涂上洗浴液啥的,满身给他搓洗,他就像躺在砧板上鱼,被两个女人翻来覆去,他想用手捂着羞处都不让,还嗤笑他,一把年纪了还像小姑娘一样,扭捏啥呢,谁还没见过那玩意儿,一个女人像是故意的,给他搓洗那个地方。他想反抗,看见屋里像他一样的老人都很配合,他也只好闭上眼睛随她们侍弄,叹息一声,老了老了,那点尊严被人笑话,随他吧。他不再反抗,让怎样就怎样,有个女人就笑说,老了老了,还要啥脸呢,俺都不在意了,你在意个啥?又说第一次洗澡都这样,但没有你反抗剧烈的,你瘸起个腿来,逞啥能呢?一段挖苦,甚至是羞辱彻底打碎了他的自尊,头脑变得不清晰起来。
他望着窗外,看着稀稀落落过往的行人,这儿他谁都不认识。这两天里,倒是对窗外的绿化熟悉起来,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开着无数喇叭状花的花树,满地青嫩的草,草地上奔跑打滚的宠物狗,还有时不时从窗前飞过的雀鸟。现在,他向往雀鸟了,能在外面自由自在的飞,偶尔一声鸟鸣,他却觉得不如老家院子里枣树上的雀鸟叫得好听。小时候,老家的院子里满是枣树,每天早晨,都是被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吵醒的,这些讨厌的麻雀一天两次吵闹,很让人烦气。他就对这些雀鸟没好气儿,常用土坷垃掷它们,用棍子吓唬它们,虽然他的吓唬起了作用,一哄而散,但是早晨傍晚照样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他就是在雀鸟的叽叽喳喳声中长大的。以后工作后住进城里,忙忙碌碌中,他境想念雀鸟的叽叽喳喳了,于是,在自己的小院里种了两棵枣树,希望雀鸟们来栖居。等了很多时候,果然有两只雀鸟常来,他就经常投食,把些开水烫的小米放在挂在树上的投料台上,慢慢地,雀鸟多了,又听到了叽叽喳喳的叫声,他很开心。每天,他就想着自己小时候和过去的事打发光阴,他想到了回家,却想不出啥借口回家。自己现在这个样,女儿绝对不同意自己回家的,她好面子,她怕闲话,吃公家饭的,对自己的名声看得很重,有她妈在的时候,她就经常说,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吧,以后就在这儿养老,到时候给你们买块墓地,想你们了就去看望你们。也是从小惯的,女儿和他们说话一点也不忌讳,张口就来,从不考虑那些该说,那些不该说。为此,女婿就说她好几次,她总是振振有词,在外面说话够累了,当着自己的爸妈再避讳,那还让人活不活啦。他觉得女儿的话有些道理,也从不放心里去。但是,她妈妈突然去世,她没有听女儿的,非要买一块墓地葬在异乡。既然不想以后回老家祭奠麻烦,骨灰就不留了,撒在江河里,百川归海,以后想俺们了,随便到有水的地方祭奠一下就行。女儿开始不同意,非要去买墓地,但是一打听一块墓地二十多万,每年还有管理费,心疼钱了,就答应了,先把她妈的骨灰寄存在殡仪馆里,等他老了,一块撒了。
说句实话,真把老伴的骨灰洒在江河里,他还真舍不得。落叶归根,入土为安,自古就是这样,他想把老伴的骨灰埋进老家的祖坟里,也和女儿说好,不用每年回去祭奠,心到佛知,每到祭奠日,心里想想就行了。他想这样和女儿说,把老伴的骨灰带回去,谁知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一下子就在地府门口转了一圈,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却回不了女儿家了,幸好老伴骨灰寄存收据他贴身带着,他有了想法,他还在犹豫。这次被动洗澡,他觉得有愧于老伴,自己的身体还从来没有暴露在别的女人眼前。他觉得这些女人很可怕,就是些凶神恶煞变得,身为男人,也算生得身材魁梧,何曾惧过女人,可老了,他觉得被女人欺负了,还气哼哼的找院长理论。院长和颜悦色,只是笑和劝,去安慰他一定好好说她们,工作不能这么粗暴,不能这么不顾老人的感受。当然,她也是为你们好,你们身体不便,自己洗不好……任凭他如何发火,院长就是和颜悦色,轻言满语,好言相劝,一点也不恼火,倒是他显得不讲道理,没有素质了,有点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奈。他气哼哼的出来,竟找不到自己的屋,还是院长把他送回来的,还故意当着他的面训斥那两个服务员,他的气就消了些,自己在屋里,就坐在小沙发上,一晚上没睡,当然,晚饭也没吃。
他坐在窗旁,觉得自己成了笼中鸟,被关在了这个不足15平方的小屋里,一只像麻雀似的鸟落在他的窗台上,看到他又一下子飞走了,他怔怔的,盼着鸟再飞来。窗外的天是蓝的,这蓝天很像小时候的蓝天,记得那一年,蓝天、白云、秋风,他就在四队的场院里用镰刀挖个小坑,把捡到的几只死蝉埋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就是现在也想不很清楚,自己像那几只死蝉吗?他不愿意往下想。但是,过去的事就像电影,一幕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到了爹娘,想到了哥哥、妹妹,可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他在这个世上。他也想到了女儿小时候,女儿刚出生时的喜悦,送女儿上幼儿园时的哭闹,女儿接到大学通知书时的喜悦,女儿结婚时的热闹场面,他就那样漫无边际的想着,表情却没有多少变化。
轻轻地敲门声,他只是机械似的转过脸去看了看,没有应声。门开了,是养老院的院长,亲自给他送饭来了,她看到早晨的饭还在桌上,就说着,“老王啊,你病刚好了,不吃饭怎行呢,我了解你,来到这儿还不适应。其实,很多老人刚来时都像你这样,慢慢地习惯了就好了,不要为洗澡的事闹心了,我已经狠狠批评他们了。其实,她们也不容易的,一个人照顾好几位老人,还都向你一样残疾,吃喝拉撒睡都管着,很辛苦的,体谅体谅她们吧,她们也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指望他们这点工资,再扣她们的……”“我没说要你扣她们的工资,我只是说以后洗澡我自己洗,没有我允许不许到我屋里来,我能照顾自己。”“好好,我好好叮嘱她们,你先吃饭好不好?再就是别光在屋里,出来转转,打个牌下个棋啥的。”
院长很小心的退了出来,给站在门口的两个服务员努努嘴,示意她们离开。看着院长送来的饭,他勉强吃了点,就午睡了,要不是手机铃声惊醒了他,他还睡着。电话是女儿打来的,他赶忙接了起来,只是听着、直说好,因为现在闺女跟他说话都是对孩子的口吻,让他注意这注意那,这很像他以前叮嘱女儿话,现在反过来了。女儿告诉他,下个月孩子爷爷的生日,商量定一家子处处玩几天,就不来看你了。他说好。挂了电话,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下个月二十九也是自己的生日,女儿竟没有提,也许她忘了。有老伴时,说今年给他过七十大寿的,当时也和女儿说了,女儿说到时候去个五星级宾馆,好好庆祝庆祝。他想着,曾经也和亲家说起过,两人的生日差了二十一天,他就赚了个哥哥,还开玩笑的到时候一块过的。是不是跟女儿说,因为老伴去世的事,三年不过生日,女儿才不提自己的生日?一定是为了这个事吧。但是,他心里依然不舒服。他觉得自己成了累赘,女儿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嫌弃了。说真的,他后悔跟老伴来女儿家,这一住就八九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熬过来的,他真的想回家了,心情越来越迫切,他计划着,想回家就得锻炼好自己的腿,端端正正的走回去。有了这个念头,他拄着拐子走出了门,就在走廊里来回走着,直走得大汗淋漓,也正常到食堂吃饭了,而且吃得还很多。院长看在眼里,给老王女儿打电话,汇报着他的变化。“王君,放心吧,老爷子想开了,不再自个闷屋里,天天在走廊里锻炼,吃饭也行,放心吧,等你回来,一定把个快快乐乐的老爷子给你。”因为院长的男人和王雯一个单位,王君又是她男人的领导,所以,院长对老王照顾的很上心。
这样过了四五天,老王觉得右腿能使上劲了,甚至不拄拐子也能走个十几米,他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回家的心情也越来越迫切。这几天来,他都是多拿馒头,已经积攒了十多个,带着路上吃。他还注意看天气预报,也查好了回去做得动车次,就在一个早晨吃了饭后,他趁人不注意,溜出了养老院,打了个出租车,去了殡仪馆,取出了老伴的骨灰盒,用个蓝色包袱包了,挂在自己脖子上,捧在怀里。这个蓝色包袱,老伴用了一辈子,来闺女家还用它包的衣服,这回家了,没想到用它包了老伴,他心里就不好受,忍不住眼泪婆娑。可是,拉他来的出租车看他包着个骨灰盒,说啥也不拉他了,嫌晦气,以后谁还敢做他的车?任凭他怎说,多给人家二百块钱,人家都不干,开着车走了,把他扔在了殡仪馆里。
老王很恼火,也很无助,竟然嫌弃他的老伴,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只得自己一瘸一拐的走出了殡仪馆。可是,殡仪馆离城里太远了,他又不认识路,一连拦下了好几辆出租车,但是,看到他胸前的骨灰盒,都摆摆手走了。没有办法,他只好把老伴的骨灰盒放进帆布包了,斜背在肩上,再拦下出租车,人家拉他了,他松了口气,费了半天劲上了车,直接去了车站。虽说火车站人多,因为有残疾人优先窗口,他没费多大劲儿就买到了车票,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终于松口气了,就想逃出牢笼的小鸟一样舒坦。为了不让别人找到他、联系上他,他把手机关了,甚至他特意化了妆,买了副墨镜带上。他小心的把帆布包抱在怀里,小声的和老伴说话,“今儿咱就回家了,再也不来了,女儿的家不是咱的家,跟你说不信,说啥女儿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不对的,就是不听我的,女儿的家是女儿的家,咱的家是咱的家,老俗话一点不错,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怎能是咱的家呢。”他喃喃自语,觉得饿了,从包袱里拿出个馒头啃着,吃得很香。
可是,就在他一回头时,猛然看见女儿一家人走过来,俩亲家走在前面,女儿女婿外甥走在后面,手里提了很多东西,看到一家子兴高采烈地朝他走来,他忙低下头。女儿就从他身边走过,还和女婿笑说着什么。他们过去了,老王才敢抬起头来,一股酸楚涌向心头,本是自己的女儿啊,成了人家的人,他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再看亲家两口子,本是同岁,人家看上去像五六十岁的年龄,哪像自己,倒像个残疾乞丐了。其实,他和老伴也是退休的干部,退休金不少,说真的,他和老伴能花多少钱呢,大部分添和闺女了,买楼、外甥上学、平日的家里开支,钱都花在这些上面了,竟没有攒攒下多少钱。老伴的丧葬费啥的,女儿说有十多万呢,想给他他没要,他要这些钱干啥,自己的退休金都花不了,早晚还不都是闺女的。看着女儿一家高高兴兴走出候车室,他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感觉到无限悲哀,唉,他叹了口气,啃了两口的馒头又放进包袱里,本想去接点水喝,也没有了心情,就那样呆呆的坐着,小心地拦着老伴的骨灰盒。又等了半个小时,在乘务人员的帮助了,他登上了回家的动车。
十多个小时的路程,半夜里,他到了省城的火车站,虽说离家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但是,他感觉回到了家里,这个地方太熟悉了,每次回家、去女儿那儿都是在这儿等车换车,有老伴时,买票啥的都是他的,老伴的身份证都是他拿着。如今,也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老伴没了身份证,只剩下骨灰盒,多胖大的一个人啊,现在只留下一把灰,一个盒,他买了票,就在那儿坐着等着。此时的候车大厅里很安静,不多的赶路人都靠在长椅上睡着,他也感觉到了困,紧紧抱着帆布包打盹,就在这短暂的睡梦里,她梦到了老伴,正笑嘻嘻的朝他走来,说前些日子在陌生的地方害怕极了,现在终于回家了。他也很高兴,说回家好,到时候你养几只鸡,我养几盆花,买辆三轮车,我带着你去赶集买菜,我们在小院里喝茶、晒太阳,闷了再回老家看看,老家里还有几个侄子呢,老家的屋还在,翻盖翻盖去住些日子,欠当度假。当然,出去旅游不行了,腿脚不好了,走不动了,不像亲家。梦正到这儿呢,冷不丁浑身一颤,忽然醒了,左右看看,大厅里人多起来,看了下墙上的挂钟,刚好六点,七点半的车呢,他拿出车票看了看,小心的收好,想再眯会儿。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再也没有睡意,他回忆着刚才的梦,竟然梦到老伴了,她也很高兴回家?想着,就有些难过,早该带老伴回家的,不该把她自己留在冰冷偏僻的殡仪馆里的。唉,当初就不该来,有他爷爷奶奶,身体都比咱好,还用得着咱来看孩子的,光为了闺女,说闺女和她婆婆不好,有矛盾,怕闺女受委屈。闺女受委屈吗,如今陪着他们去旅游了,你看闺女高兴地,心情好着呢,无限心酸又让他落了泪,那股热泪一时竟止不住,滴落在怀中的帆布包上。记忆里,他很少落泪,爹娘的丧事上,他落泪了,那是真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特别是娘的丧礼上,是那样的痛不欲生,仿佛天塌了一般,无所顾忌的哭,哭得一塌糊涂。如今,他用手擦着,自己安慰自己,哭啥哭呢,闺女高兴不好吗,她对婆家好,婆家对她好,不是就自己想要的吗?他擦干眼泪,定了下神,叹息着,在广播喇叭的引导下,登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将尽晌午,他回到了向往已久的小县城。如今,县城变化很大,周围那些林立高楼,宽阔的马路,他觉得熟悉又陌生。本想着,他打个摩的,如今却不见了哪些出租摩托,倒是公交车来来往往。反正家离这儿不远,他拄着拐子,背着行李,护着胸前老伴的骨灰,慢慢地走着,走进熟悉的街巷,单位的家属院没啥变化,不过是外墙刷了涂料,显得新些罢了。看门的不再认识,在门口拦着他为他去谁家?他说我回家啊,他跟人家解释着,慢慢走进熟悉的院子。他是住一楼的,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家,使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家的大门怎还敞着,难道被撬锁了,他加快了脚步,有熟悉的老同事认出了他,一脸的惊奇,“是您啊,你怎回来啦?”他笑着打哈哈,也顾不得多说,只道,“过后说话。”就走进自己的家。“唉!”人家想喊住他,心里话,老糊涂了吧,你房子卖了好几年了。不管人家怎想,老王走进家来,却看到一个老太太在院子里烧火烧心,一下子愣住了,“你怎住到我家来了?”人家看到他也愣住了,“这是俺儿子家,你是谁呀?”“你儿子家?这是俺家呢。”老王有些恼怒,就往屋里闯。屋里又出来两个年轻人,把他拦在门口,“你是谁呀,怎还出言不逊。”“你们又是谁,到俺家来干啥!”他愤怒了,这几年不回来,竟被人家把房子占了,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报警,哆嗦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的老同事老许跟了进来,“哎呀,老王,你不知道怎的,你的房子不是早卖了吗,这是人家的房子了。”“卖了,谁给俺卖的!”他的头一下子胀得斗大,就在这时候,闺女和女婿一下子跑了进来,“爸!”老王看到闺女,一脸的恼怒,指着她,“这、这是怎回事,是你把房子卖了?”闺女不接他茬,向前挽住他,“你怎跑回来了,你知道一家人多着急吗,都报警了。”又向人家道歉,老人不知道这个事,所以误会了。老王一下子甩开闺女,“我问你,是你把房子卖了?”闺女君君一个趔趄,要不是丈夫扶着,差点摔倒,她没想到父亲会发这么大火,看着恼羞成怒的父亲,一下子被吓着了,不知说啥好了。丈夫花如海忙打圆场,“爸,回去再说,别在这儿……”“回去,回哪儿去,这是我的家。”老王一点也不给女婿面子。事情一下子将僵在那儿。看事的人站满了小院子,基本都是老王的同事,也明白了怎回事,原来闺女回来卖房子他不知道了。主家也明白了怎回事,就对老王说:“你别在这儿闹了,俺屋里还有病人,这房子俺买了好几年了,手续齐全,俺还刚办了房产证,不信你看。”男人进屋拿出了红皮的房产证递在老王面前。老王啥也明白了,他脸色惨白,狠剜了闺女女婿一眼,慢慢地向外走。君君很尴尬,本来还一肚子恼火,自从养老院说她父亲不见了,她家都没回啊,打父亲电话关机,找遍城市的角角落落,凡他以前去过的地方都找了,无奈报了警,警察查监控,顺着监控找到了火车站,才知道老父亲偷着回家了。于是,夫妻俩人坐飞机赶回来,本来还想着训斥老父亲一顿。可现在,看着恼怒的父亲,她有点傻眼,有些后悔。可是,要不是当时等着用钱换房子。她知道,要是和父亲商量卖房子,父亲绝不会干。于是就做母亲的工作,偷出了父亲的身份证,就偷偷回来把房子卖了,这事儿一直瞒着他,绝没想到会有今天的尴尬局面,她跟在父亲身后,和原来的叔叔阿姨打着招呼,说父亲有病,甚至暗示父亲脑子有点问题,为的是抵消自己的尴尬,要不让别人知道偷卖父亲的房子,还不都指责她吗。
老王走得很快,拐子戳的地面很响,他觉得很没脸,在老同事面前抬不起头来,老邻居们都来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应着,脸上挤出些笑,说长病长得脑子不好使了,忘了房子已经卖了,他给闺女留面子、打圆场,他不想闺女在邻居面前丢人,那个曾经使他引以为荣的女儿,决不能往她脸上抹灰,他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懊悔。走出了小区,他头也不停地往前走,君君赶上来想接过他肩上的包袱,他一下子甩开她。“爸,你这是干啥?”君君有些哽咽。老王这才站住,他转过身来,望着抹眼的闺女欲言又止,花如海忙说:“爸,卖了房子没和你商量是我和君君不对,当时急等着换房,妈又住院,家里实在没钱了。”老王心情平复了些,“好了,啥也别说了,你和君君回去吧,回去好好的。”“爸,那你?”“我先去你叔叔家落落脚,把老家的老家收拾一下。”“爸,老屋是我叔的,这合适吗?”君君眼神闪烁不定,其实,老家的房子她也卖了,叔给了她一万块钱,老屋成了叔叔一个人的。“怎能是你叔的,爸爸也有份,实在不行,我每个月给你叔叔些钱算是补偿他。”“爸,还是回去吧,你要是不愿意住养老院,咱回家住。”花如海说。“如海,你的心意爸爸领了,可是,落叶归根呢。那是你们的家,不是爸爸的家,你们别劝了,回去吧。”“爸,你怎这样呢,住养老院也是争取的你的意见,你闹这么一出。”“君君啊,爸不想说你了,跟如海回去吧,过好你们自己的生活,爸爸就放心了。”
最终,老王回到了老家,先在兄弟那儿落脚,安葬了老伴,也算是入土为安吧。可是,老屋已经被兄弟扒了,盖了新房子。没有办法,就去村里协调,看能不能再给个地基,啥地方都行,能盖两间屋就行。因为政策问题,这条路走不通,就想租个房子。反正是任凭君君两口子如何劝,老王铁定了心不回去了,最后租了村里两间闲置房,打扫出来,又买了床、置办了锅灶碗筷啥的。
这几天里,君君总是抹眼子抹泪的,后悔不该把房子卖了,可是后悔有用吗。虽说看着这两天老父亲心情好些,脸上有了笑,可她心里一直难受着,已经残疾的父亲,老了竟没有了落脚之地,把个残疾父亲扔在乡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可是,她想了很多,无奈说不动父亲,只好回去了,毕竟,他们还要上班呢。
自从回了老家,老王很少出门,像得了抑郁症一样,出门就到妻子的坟头坐着,也很少接闺女的电话,电话就在那儿响着,他看着也不接,都是弟弟帮着传话,也说他,终归是自己的孩子,就算她做错了事,也该原谅她了,她有她的为难和苦衷,每次打电话,君君总在那头落泪,说对不住你和她妈,孩子知道错了,又隔着这么远,别让孩子担心了。
一年后,老王死在了屋里,就那样安详在躺在床上,身上的寿衣自己已经穿好,身边还有五千块钱,那是留给弟弟给自己办丧事用的,他至死没有提女儿一个字。赶回来的君君哭得死去活来,她知道,父亲直到死也没有原谅她……
2022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