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薛头一晚上没睡,天刚放亮,他就出了家门,拄着拐杖,颤巍巍的朝小儿子家走去。他走得很慢,两只脚迈不开步,只是往前挪动着。等再过个年,他就九十岁了,是村里最长寿的老人了。可是,他并为此而骄傲,而是总埋怨自己怎不死呢,无用之人了,光给孩子们添麻烦。特别是前段时间赶着了(脑梗),虽说不是很严重,也没上院,在家里熬了半个月,挺过来了,就是双腿没劲,时不时腿麻木,不能像以前一样迈开步子走路了,只能向前挪动着走,不得不拄上了拐棍。
生病后,两个儿家轮流给他送着吃,一家子一天。刚开始还好,一天三顿按时送,不说多好,但热汤热水的都能吃上。可是,时间长了,都送烦了,说他多走动走动、锻炼锻炼好,就让他自个到家里吃,天天都接送孙子孙女上下学,顾不上他。别看老薛头年龄大,但还不糊涂,思维也好,觉得俩儿媳提议也挺好的,光窝在家里,也闷了,前挡出去散散心,就每天自己轮流到俩儿家吃饭。说是去吃饭,都不让他进门,也只是在大门口等着,儿媳给他送出来,大多塞给他俩馒头、一块咸菜疙瘩,好了还有一碗汤,他就在儿家过道里吃,吃完了载颤悠悠的回家,到饭点再来。刚开始,他还怕别人看见笑话,给儿家丢脸,就拿着饭想回去吃,只是手脚不利索了,半路上打碎大儿家一个碗,被大儿媳妇一顿好说。他也恨自己不争气,连个碗也拿不牢,就连连道歉。晚上去吃饭时,他还从家里拿个碗赔给大儿家。谁知大儿媳妇嫌弃他的碗脏,当着他的面把碗摔了,晚饭也没吃上。他饿了一晚上,饿得一晚上也没睡,半夜里起来就坐在那儿等,一直坐到天亮。他知道,早饭得早去,小儿媳妇要送重孙子上学,走得早,去晚了就吃不上。二儿媳妇送下重孙子后还得去七八里外厂里打扫卫生,哪里顾得上他。
唉,他知道两儿家的日子都过的都紧吧,又像攀比似的给孩子在城里买了楼,都拉下了不少饥荒,每个月还房贷。再说,现在的小孩子上学花钱多,又都没地种了,不出去干活挣些钱可怎办。别看两儿家对他不好,但他很理解他们,从不抱怨啥,哪怕是儿子媳妇说他几句,他也不恼。恼啥呢,都是自己的孩子,他们干活累就心焦。自己以前干活累了,不就回家来心焦老伴吗,有时候生气了还拿孩子出气,啥也不说,拉过来脱下大鞋底就打,还不许孩子们哭,越哭越打。当然,他只打两个儿子,对三个闺女从没动过手,只是斥责。如今,三个闺女家都在邻村住着,最远的也不过七八里路。虽说不常来看他,他也理解,谁家里都一摊子事,都顾不上他。最使他宽心的是,他赶着时,三个闺女轮流照顾了他几日,都是白天来晚上走,还都不空手,他就很知足,她们说晚上要住下,他也不让,就三间老平屋,想住也住不下。再说,自从老伴走后,他一个人过,变懒了,家里也不收拾,脏得很,儿女们都嫌脏。生病那会儿,三个闺女给打扫了一下,该洗的洗,该擦得擦,屋里才下的去脚,才像个样。这一场病,他想开了,不能活一天混一天了,屋里还得收拾干净,儿女们好来了。所以,每天他都扫都擦,大闺女给买了瓶敌敌畏,他炕上地下洒,跳蚤就少了很多,晚上睡下也不那么痒了。这瓶敌敌畏,应该说是他屋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别的还有啥呢,炕上几床破被褥,给人家也不要,几件破家具不是瘸腿就是掉角。那个稍好的抽头还被大儿子拉走了,卖给了收文物的贩子,买了多少钱他不知道。当父母的不能偏向,他就去和二儿子说,抽头被你大哥拉走了,俺不能偏向,里屋里还有个好箱子,你也弄过来吧。二儿子两口子就用三轮车把箱子拉走了,还捡了几个好碗一块拿走了,这几个黑釉瓷的大黑碗还是自己年轻时去临朐打磨时买的,很瓷实,黑油发亮,听说卖给文物贩子也能值几个钱。有老伴时很稀罕,只有年节请轴子才拿出来摆供养,平时都洗干净了藏到粮食瓮角落里。屋里还有啥呢,两个大瓮,给谁谁不要。其实,现在不储藏粮食了,家家的瓮不要了,都扔到了村边的沟里,让他扔他舍不得,他知道当时买这两个瓮多么不容易,那是攒攒了好几年的钱才买的,那些年里都宝贝似的,往里倒粮食都小心翼翼,一簸箕一簸箕的往里盛,光怕撑破了。屋里还有啥值钱呢?他环顾着,确实没啥值钱的了,除了这老屋。这老屋值钱吗?住了三代人,老屋都一溜歪斜了,墙角的缝子大人指头宽,要不是国家好,给修缮了下,恐怕早歪倒了。这老屋是村里最老的屋了,每次村书记来都笑说,你的屋都快成了文物了,到时候保护起来让孩子们看看,这是咱村最老的屋。他知道是玩笑话。在村里给修房时,他就感觉,这国家太好了,不但节日里给米给面,还给修房子,每月还有养老钱。每次上面给的东西,他都是份三份,给两个儿家一份,自己留一份,自己留的那份有时还分给三个闺女家,都是自己的孩子,十指连心,要要哪个指头都疼。他自觉对孩子们好,孩子们对他怎样他无所谓,反正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吃饱了就行。
生病后,两儿家就商量,反正自己也不能烧火了,轮着吃吧。他就同意了。于是,米面的都被俩儿家分了,养老钱说好两个儿家轮流领,零花钱轮流给。可是,这两个月来,没有哪个儿给他一分钱,而且吃饭也不按时,去谁家对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后悔答应到两个儿家轮流吃饭,自己做还能吃饱,现在饥一顿饿一顿的,谁也没个好脸色,都把他当成了累赘。他也很想把养老本要回来,自己能动了,邻村又有馒头房,让人家捎馒头就行,村里还有小集,还能买点菜吃,甚至割点肉犒劳自己一顿。跟着儿家吃了这一个多月,天天馒头咸菜,有时还吃不上,他馋了,好久没闻到肉味了。他想了很多天,想把养老本要回来,就是不好意思开口。今儿,他下定了决心要回他的养老本,他也知道,这个月养老本在小儿子家。
他来到小儿家门口,小儿家还没开门,他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有路过的村里人看着他问着,又来儿子家吃饭呀?他冲人家笑笑,微微颔首算是答应着。其实,人家这样问,他觉得很丢人,可又没有办法。已是深秋时分,冷风吹着他斑白的头发,刻划着他满脸的沧桑,他已经棉裤袄的穿上了,依旧感觉到了丝丝寒意。他就那样无助的坐着,两眼留意着看着村子的大街小巷,他很怕有人过来问他来儿家吃饭,很难堪。幸好现在的村子空了,年轻人都到城里住了,村里就剩下些老人和孩子。所以,村里街道上很少有人。阳光已经在邻家的屋墙上跳跃,这个时候该是送孩子上学的时间了,小儿家还紧闭着大门,他不时瞅着,还听着院子里有没有动静。别看他年老体衰,耳不聋眼不花,要不是赶着了,他觉得自己身体还很棒。替小儿家去磨面,大半袋子玉米,他能提到三轮车里。如今,唉,走路都难了,一步迈不了三寸,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生病时孩子们还都到跟前,还有些慰藉。可如今,久病床前无孝子,俗话一点不错,都是上辈人总结出来的谚语。他饥肠辘辘,心慌气短,今早多给他个馒头就好了,他想着。年轻时,他饭量就大,总是觉得吃不饱,老了还是这样,一顿俩馒头,他觉得也就吃个半饱,时常处在半饥饿状态。可是,他不好意思跟两儿家再要个馒头,就像大儿媳妇对邻居说的,俺那公公很能吃啊,顿顿俩馒头还想吃不饱的样子,咱一天也吃不上一个馒头啊,能吃能干也行啊,如今光吃不干了。是啊,如今光吃不干了,光糟践粮食了,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太阳已经爬上屋顶了,路过的人越拉越多,一声声来吃饭呀,问得他无地自容,他坐不住了,小儿家还没开门。
哦,他突然想起来了,今天星期六,重孙女不上学,不上学一家人就睡懒觉,早晨这顿饭就吃到中午。都怪自己记性不好,两儿媳都和他说过,星期天别早过来,中午一块来。他拄着拐子费劲的站起来,最后望了儿家紧闭的大门一眼,叹息一声,慢慢地往回走。可是,饿了一晚上,饿得他两眼昏花,浑身冒冷汗,他必须吃点东西才好,从年轻时就有这样的毛病,在坡里干活一旦饿了,野菜青草都往嘴里塞,嚼不烂就咽下去,连吃上几口才慢慢缓过来。如今,他吃啥垫吧呢,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那口锅都让小儿子揭来了,说他用不着,时间长了就碱烂了。他四处搜寻着,可如今的街上干净得很,一把柴禾都没有。一路上,他饿得浑身瘫软,一连歇了了好几歇,又碰不上个人,连喊的力气都没有。甚至,他坐都坐不住,躺在了公路上才好受些。就是这样,他还想着呢,自己是不是饿死鬼托生的,自己这个样不给孩子们丢人吗?他想爬起来,就是饿死也要站起来走回家去。
忽然,他看到老伴就在前面,还冲他笑,说他怎跟个小孩子一样还在地上爬呢。他赶紧说着,快给我弄点吃的,都快饿死了。老伴依旧在笑他,看你像个啥样子,饿了不会到这边来吗,这里有松软的大馍馍,还有你爱吃的猪肉馅水饺。“我去、我去”他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着。老伴就在前面引着他,他竟觉得自己腿有劲儿了,不是挪动,而是迈开步子了。在街的拐角处,他腿一绊,跌倒了。看前面的老伴笑话他,他很生气,这个陪伴了他一辈子的女人,受了一辈子苦的女人早去享福了,独留下他受这个罪。他很生气,骂骂咧咧着的站起来又向前走着,看到自己的屋了,他终于松口气,气喘吁吁坐在地上,又觉得在村外,很少人来,就往家爬着,他觉得爬比走快。快到门口了,他觉得老伴就在屋里,正在灶膛前忙活着,他还想骂着,这个愚蠢的女人,没有锅了还做啥饭。他爬进了屋里,又看到老伴坐在炕沿上,正从炕角落里去拿那瓶子敌敌畏。他大声制止着,家里就这瓶子药最贵了,可别打碎了,他连滚带爬,忙向前夺过来攥在手里,看老伴还向前来夺,他一下子拧开盖子,一仰脖,咕咚咕咚的喝进肚里,心里还想着,我让你夺,我一点也不给你剩,死我也带走。看老伴笑嘻嘻的向外走,他扔了瓶子也爬着跟出来。他的屋前是个大湾,今年雨水大,一湾的水,看老伴走进了湾里,他连滚带爬的也跟了去,心里想着,就是做个淹死鬼也不做饿死鬼了,饿了很难受。他毫不犹豫的滚下湾,往深水里爬着。恍惚中,他看到老伴正在从锅里捞饺子,热气腾腾的饺子散发出香味儿,跟过年的饺子一样香。他笑了,感觉在五光十色的光里,老伴上来搀扶着他,走进了满是食物的殿堂里,他大口吃着,馍馍、饺子,还有炸鱼,他吃得饱饱的,吃得直打嗝……
王子营
2022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