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想你了

病床上，护士刚起了针，摘下吊瓶，侄子高宁就凑到叔的面前，“叔，我想了想，还是跟姐说一声吧，医生说、说……”

高振东看着侄子，“你姐去国外旅游了，说去半个月呢，和她说了也赶不回来，叔有数，还没那么快，你回去吧，明天在家歇歇后，上班吧，光请假不好。”说着，探起身来，抓过自己的皮包，哆嗦着手拉开，里面有很多钱，“这些你拿去，抽空把你婶子的骨灰盒领回来，放到家里，到时候一块洒了。”

高宁低低地应着，他把未拆封的一万块钱揣进口袋后，先去打了盆水来，给叔擦了手和脸，本想再给他洗个脚。高振东没让，说昨晚儿刚洗了，不用洗了。高宁也就作罢。其实，他不是不愿意洗，是不愿意动，觉得浑身虚脱无力，光想睡觉。等高宁倒水回来，看叔好像睡了过去，就给他掖掖被角，想走，又很不放心，就去找主管医生。医生还是那样的话，“你叔得病很厉害，还是早准备吧，没多少日子了，脑血管出血处虽说止住了，但还在渗血，他说不定啥时候就昏迷。”“我是说，能不能让他进重症监护室，我想回去躺，又不放心。”“进CIP？临时还不需要，病人也不同意，他如今还很清醒，强让他住进去反而刺激他，越发引起病情加重，他最好还是这样好，但不能离开人了。”医生解释着，很诧异地看着他，这么重的病人，为啥家人不来陪伴？高宁又回到病房里，看叔睁开了眼，忙凑过去。“你怎还没走呢？再晚赶不上车了，走吧、走吧。”高振东催着他，侄子陪了他四五晚上了，在这儿吃不好睡不好的，很辛苦，他不忍心。虽说是亲侄子，但也不是亲生的，情感上总有那么一点差距，就给他些钱补偿，因为他知道侄子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两个孩子，侄媳妇又没正式工作，收入不稳定，就指望他挣钱养家，如外还有房贷要还，哥哥嫂子的身体也不好，也需要人伺候。高宁被他催的坐立不宁，“叔，那我先回去，明日等我取回婶子的骨灰就回来，手机充满电了，有啥事给我打电话。”高宁走近病床旁说着，又叮嘱几句，蹑手蹑脚的走出了病房。

高振东望着侄子离去的背影，心里还为他担心，这个侄子没多大本事，但是心眼好，自己这一病，多亏了他忙前忙后的张罗伺候，要不，自己可能死在家里了，他又拿起手机看着，很希望看到闺女高兰的电话，但是没有。他知道，高兰陪她公公婆婆去新马泰旅游了，临走给他来了个电话，说是半个月的时间，他算着，再有一个星期就回来了，回来就和闺女说自己病了，让她回来几天，自己的身后事还需要她。唉，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得这病，平日里很小心的，肥肉不吃，油炸食物不食，常年吃着降压药、降脂药，怎还就得这病儿？唉，看来这次是抗不过去了，想想自己到年才七十，其实这个坎不好迈了。在女儿家这十几年，从幼儿园到高中，两个外甥都是他接送的，那时身体多好，一年到头都不感冒。女儿光说她公公婆婆身体不好，天天不是西药就是中药，接送不了孩子。可到头来，人家都八十岁的人了，却去新马泰旅游了，自己身体好还是人家身体好？他这个身体好的，刚从闺女家回来不到半年，突然晕倒在家里不省人事，要不是侄子恰巧在，恐怕要去见老伴了。唉，老伴是大外甥上初中时走的，走得快，上午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吐了两次，中午去的医院，在医院了犯得病，没抢救过来，说是急性心梗，一下子动脉静脉全堵了。这些年里，心里的伤痛刚刚淡些，谁知自己又是这样的病，这都是命啊，谁也抗不过命去。自己病了，他没敢告诉闺女，和她说有啥用呢，她现在国外呢，她不想扫闺女一家的兴，就想着再拖几天，等她回来后再说，反正是暑假里，闺女有的是时间，她是老师，一年两个假期，平常空闲也不少，对闺女的工作，他很满意。女婿人不错，对她也好，又和公公婆婆合得来，说真的，他对闺女很放心。唯一的不足就是她嫁的太远了，离着三千多里路呢，坐高铁得十多个小时，坐飞机也得两个多小时。又想到老伴，按她的意思，直接把老家的房子卖了，跟闺女一块生活，或是在闺女的城市买个小房子。他没有答应，故土难离，他有很深的故乡情结。再说，闺女的家终归不是自己的家，虽说女婿不错，他在哪儿住了十多年，对自己总是恭恭敬敬的。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一晚上起夜，也许是闺女的睡房没关严的缘故，他听到了女儿和女婿的谈话，只听女儿说：“妈不在了，爸爸回去一个人过活怎让人放心呢？又怎和爸说，啊，孩子大了，不用他接送了，让他回去，情理上说不过去不说，咱也不忍心啊，把他送敬老院住，他再多了心，别好心做坏事。再说，我爸在这儿十多年了，他给你接送孩子不嫌弃他碍事儿，如今用不着他了，嫌弃他了，你还有没有良心？”女婿薛龙道，“我也只是这么个想法，你看两个孩子也大了也没个自己的空间，晓颖是女孩儿，自己得一个房间，晓鸣虽说个男孩子，上高三了，还和爸挤一块儿，他要复习呢。”“我也着急呢，唉，就是不好跟爸开这个口。”“要不，让他跟我爸住一块儿吧。”“这合适吗，毕竟是亲家。”他听着，心里猛然一惊，原来闺女女婿这么个想法，也是，晓鸣上高中了，星期天回来和他挤一屋，学习到半夜，那些书、复习资料啥的没地方放。听了闺女女婿的谈话后，他一晚上没睡，接送孩子的任务完成了，他该回老家了。其实，回老家，他一点也不难过，从刚来闺女家那天起，他就想到了回去的一天，难过的是老婆子，把命丢在了这儿，女婿还说给她买块墓地呢，他没答应，落叶归根，这儿再好也不是他们的魂归地。于是，他不动声色，做好了回家的打算，先去和亲家透个风，饭桌上又委婉的提出来想回家，落叶归根呢，还是很迫切的心情。他这样和闺女女婿演戏，看闺女女婿很吃惊，极力挽留，说了很多很多不舍得话。其实，从他们眼神里还是发现有别样的光彩。他觉得自己说对了，闺女的话里就带出来，爸，回去要是不适应马上回来，你说你自己回去怎让我放心，你也快七十岁的人了，虽说身体还好，能照顾自己，但是这些年了，我舍不得你。他就好生安慰，我回去了又不是不回来，说不定啥时我就来，在这儿习惯了，我也舍不得走。他要闺女给他买票，临走带着老伴的骨灰盒一块儿回去。想来的那年，老两口高高兴兴的，一路上老伴还照顾他，现在回去，他怀抱着老伴的骨灰盒，表面上虽平静，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也不知闺女心里是怎想的，她只是摸了摸妈妈的骨灰盒，分别时有些哽咽。按说，她该护着她妈的骨灰盒和他一块儿回去的。但是，闺女不说，他也不好说啥。一大早的，闺女女婿把他送到了机场，陪他安检后就离开了，他偷偷的看着，闺女并没有多少恋恋不舍，心情好像一下子放松了似的，他就生出很多悲哀，这就是从小疼着爱着，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啊，再亲也是和她的丈夫孩子亲……

高振东想着这些，他口渴了，想喝点水，挣歪着身子想起来，还是旁边病床上伺候病人的小伙子给他倒了杯水。他连声说着谢谢，对于人家问怎没人住下伺候？他只是笑笑，说家里没啥亲人了，只有这么个侄子，除此外能说啥呢？他从没提过闺女，此时闺女还在泰国游玩呢。泰国豪华的酒店里，一家人享受着异国风情的生日宴会。是的，今儿是公公的生日，高兰和丈夫预订了高级宾馆给公公过生日，三层的蛋糕，一家人唱着生日歌，端着美酒敬酒，祝愿老人长命百岁。老人身着大红马褂，头上带着寿星帽，一脸的幸福。敬过了酒，婆婆端着美酒对高兰说：“高兰啊，这次给你爸爸过生日，都是你策划的，谢谢你啊，你是上天赐给我们家最孝顺的儿媳妇，来，妈妈敬你一杯，谢谢你。”丈夫薛龙也忙端起酒杯，一脸温情的看着高兰，“谢谢你，高兰。”高兰受宠若惊，忙说：“一家人客气啥，孝敬老人，这是我们中华传统美德，也是我们晚辈应该做的。”两个孩子也说：“妈，你真伟大。”一家人喝着美酒，吃着佳肴，其乐融融。高兰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虽说这次旅游超出了预算，花了三万多。但是，能融洽一家人的关系也值了。至于超出的预算，不能动家里的存款，那是攒着将来给两个孩子卖楼的，大不了再跟父亲借点补上，反正爸爸一个月万把块钱的工资也花不了，早晚都是她的，说是借点，真还爸爸也不会要。其实，爸妈在这儿时，平时的家里开销都是他们的。爸爸走了这半年，她觉得自己的工资存不下多少了。就这样，她忽然想起了爸爸，心里想着，等会儿给爸爸打个电话，他让两个多拍几张照片给你外公发过去，也让他高兴高兴，并和你外公说，等明年也带他旅游过生日，她真有这样的打算……

都十一点多了，病房里静下来，高振东浑身不舒服就睡不着，听到手机响，他想着，一定是闺女打来的，他很费劲的拿起手机，放在耳朵旁“喂、喂”了几声，并没有应答，也就放下了。其实，他感觉自己很不好，浑身无力，手不听使唤，头里时不时地疼痛，眼神还不好了，看事儿恍惚。但是，他有个信念，说啥也得等闺女回来，就这样一直熬到天亮，临床的想帮他打份小米粥，他摇头说不喝。上午，医生来查病房，看到他的情况，也不征求他的意见，要把他送重症监护室，他说啥也不去，说闺女这两天来，别见不上他。医生又问谁伺候你？他说侄子明天回来。了解到他的情况后，医生也很无奈，但更多的是同情，叮嘱护士多注意他点，要及时联系家属的病人。滴上水，高振东觉得眼前清楚了些，他让别人给他打开手机，说昨晚儿好像来了个信息。人家帮他打开微信，说是发来的照片，并给他看。他认出了照片上的闺女、亲家公、亲家母、女婿，还有外甥，还和人家说，“闺女一家”去国外旅游呢。人家看看他，又看看照片，问他打电话不，他摇摇头，人家就把手机还给了他。

病房里，两个病号都有家属陪着去做检查了，就剩下他自己。他又艰难地拿起手机，鼓弄了半天才打开微信，他想趁着自己还清醒和闺女说几句话，交代几件事儿。可是，面对着女儿的微信语音输入，他却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就很着急。这时，护士进来了，他赶紧看着护士，一脸的焦急。护士好像懂得了他的意思，“你想跟你闺女说话儿？”他点点头，护士就把手机放在他嘴边，他费了半天劲儿，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着，“爸、爸，想、你、了。”他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说完就昏迷了。护士赶紧喊医生抢救，在急救室抢救了一会儿，又把他送进了CIP室……

高宁刚把婶子的骨灰接回来，正要去单位看看，忽然接到医院的电话，说叔很不好，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赶紧开车去了医院。到医院后，他觉得不能再瞒着姐姐了，就赶紧给姐姐打电话。越着急电话越接不通，一连打了十几遍，都是忙，气得他把手机摔在座位上。他先去病房收拾了叔的东西，他是不放心叔叔的包，里面有钱、身份证、医保卡啥的。其实，护士早替他收拾好了，锁进了护士站的抽屉里。他又赶到CIP室，医生正在找家属病人呢。他跟着医生进了CIP，看叔叔已经昏迷，血压时高时低，医生正在给他做心复苏，他只是看着，除了哀求医生别放弃抢救，啥也说不出来，他很快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叔叔也很快被推了出来，身上盖着白布……

高兰旅游回来了，一家人很高兴，也很辛苦，直到晚上梳洗后睡下了才有时间看手机。她打开微信，看到父亲的留言，听着听着，神色变了，又看到十几个高宁的未接电话，她预感到不好，赶忙坐起来，也不顾丈夫的抱怨，赶紧给爸爸打电话，没人接，又赶紧给弟弟打电话。电话通了，还没等她说话，“姐，赶紧回来吧，叔走了。”说完扣了电话。听着电话的忙音，高兰听着一愣一愣的，“走了？去哪里了？”电话这头，高宁媳妇就说高宁，“好不容易打通了，你怎扣了呢？”高宁起身来，把叔的遗书给高兰拍了过去说：“让她自己看吧。”说着，一脸的恼怒。是的，上午打了不下十几个电话不接，按照叔的遗书，没有举行丧礼，直接送到了殡仪馆火化了，并按照叔的要求，婶子和叔的骨灰洒进了河里，他还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中，觉得叔太可怜了，光说姐孝顺，孝顺在哪里呢，婶子死在了姐那儿，骨灰是叔抱回来的，她都没回来，想象叔的心情该是多么的悲哀。如今，把外甥都看大了，打发叔回来了。别看叔表面上喜哈哈的，他知道，他的心里该是多么的凄凉和悲哀，唉，可怜的叔。

不说高宁如何愤愤不平，再说高兰，弟弟的话还使她发懵，突然看到弟弟发过来的图片，忙细看，是爸爸的遗书，她一点不怀疑，因为爸爸的字迹她太熟悉了。

兰儿：

这些日子，爸爸突感疲倦，浑身无力，前心后背隐隐作痛，怕是恶疾袭身，你又离得远，不得不提前打算，留下这封遗书，以免为我身后事匆忙，不知所措。爸爸已经跟你弟弟高宁说好，身后事由他全权操办。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赶不回来，你弟弟将按照我的遗书要求处理窝身后事，不发丧、不留骨灰，我和你妈的骨灰全部洒在河里。如果日后想我和你妈了，随便到个湖边或是河边，哪怕是海边都行，和我们说几句话，献上一束花就可以了，爸爸妈妈就会感受到的，切记。至于我和你妈的财产，除了这套房子也没啥了，我死后的抚恤金你可以领走，这套房子就留给你弟弟吧，回来的这些日子里，都是你弟弟两口子轮流照顾我，他家境又不好，就留给她吧。

本来，爸爸想告诉你我要去住院的事，给你打电话还没说出口，你说要跟你公公婆婆去新马泰旅游，筹划了很长时间，在这个暑假里终于成行了，说不回来了，寒假里再回来看我。你可能不知道，在你给我打这个电话时，爸爸刚做完手续，刚清醒过来。爸爸不想扫你的兴，你们去吧，爸爸算着半个月你们就回来了，爸爸还能等你，和你见最后一面的。再说，亲家对你如此好，去和他们旅游是应当的，融洽一下家人关系，爸爸对你以后的生活也放心。

爱你的爸爸

高兰看着看着哭出了声，丈夫薛龙忙问，“这是怎啦，这是怎啦！”“爸爸走了、我爸爸走了！”说着忙起身，“不行、我的回家，我的回家。”嘴里说着，胡乱穿着衣服，像一下子疯了一样。薛龙忙抱住她，“别着急，你别着急，问清楚再说。”高兰在丈夫的怀里挣扎着放声大哭，把两个孩子也惊醒了，都出来呆呆的看着妈妈，“你们的外公在我们旅游时病死了，呜、呜、呜……”妈妈的举动吓坏了孩子，他们从没见过妈妈这样的伤心和失去理智。薛龙赶紧给高宁打电话，他的神情也急剧变化着，赶紧网上订机票。

第二天的下午，高兰由家人陪着赶回了家里，她怀抱着爸妈的遗像立在河边，她记得，爸爸和她说过，这条河和老家西边的那条河是相通的，汇流后注入渤海。她还记得，那是些明媚的下午，爸爸妈妈骑着自行车带着她来到河边游玩，轻轻的流水，满坡的野花，他们在水边嬉戏，在树荫里休息。说啥也没想到，爸爸妈妈今儿从这里魂归大海了。哦，她记起来了，妈妈和她说，将来爸妈老了，不留骨灰，不入坟茔，免得以后我女儿在祭奠日里牵挂，这么远的路上来回奔波，就让我和你爸的骨灰入水吧，水是相通的，哪里有水，爸妈就在哪里。哦，她当时只认为是玩笑话。而且，她早想好了，虽说依了爸爸把妈妈的骨灰带回去，以后，她还要在她那儿为爸妈买块墓地的，只是当时不好和爸爸说。可谁知，爸爸就这么走了，再也知不道了，她伤心欲绝。看两个孩子把鲜花放在水里，两束鲜花顺水流远去，她低泣着，坐立喃喃着，“爸爸、妈妈，女儿回来了，女儿回来了……”

2022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