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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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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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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拾忆——再忆母亲

乡村拾忆——再忆母亲

这些日子,总是梦到母亲。梦中醒来,和母亲在一起的情景是那样清晰,久久不忘,在家里唠嗑、在坡里干活,叮嘱我事儿,都是过去和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其实,母亲已经离开我十一年了。永远忘不了贰零壹零年年农历二月初十的那个星期天中午,就在县中医院里,母亲突发心梗,虽说转到了滨医,也没有抢救过来,就在那个深夜里走了。母亲走时,突然好好的天就刮了一阵风,那阵风很大,刮得楼上的广告牌呼呼响。当母亲从重症监护室推出来,一家人哭得稀里哗啦,就像天一下子塌陷了……

母亲那一代人,都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要过饭,逃过荒,吃得苦、受的累是我们这一代没经受过的。母亲生于一九四三年农历三月初四。那个年代,小鬼子还在中国烧杀抢掠、为虎作伥,祸害中国人。外公参加了清河区的游击队,作为交通员,他昼伏夜出,监视鬼子据点,传送情报,惩治汉奸;解放战争期间,他积极支援前线,送粮食,送弹药,被选为南下干部,随部队南下时,由于祖母的极力反对才作罢,后来又参加了识字班,调到广饶县任教体局局长。最后因为三年自然灾害,为养活全家办了病休,领着孩子们到南山里讨饭。母亲说起讨饭的日子就唏嘘,直说能活下来就很好了,那个时候,各村都有饿死的人,饿死的人都没人帮忙抬出去埋,都挨饿,谁也饿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锨镢都拿不动。村里大多人都拖家带口出去逃荒了,下关东,到南山里,村里光剩下些老弱病残。

母亲从小身体不好,因为生活条件所困,母亲说她缺钙,双腿无力,六七岁上还不会走,十多岁才上学,完小也没毕业就退学在家干农活。母亲说,那时候,外公在外面,家里就老姥娘和姥娘两个女人领着一帮孩子过活,又都是小脚儿,干农活就吃力。母亲的姐妹几个中,大姨身子弱,干不了活,也就在家洗洗刷刷,干个针织啥的还行,家里的农活都是母亲领着两个弟弟干,那时,母亲十四五岁,大舅和小舅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小姨更小,还离不开大人,都是孩子。所以,每到秋麦二季,不得不雇人收割耕种。姥娘大字不识一个,人又老实,根本撑不起这个家,她都不认识钱,钱在她手里只看大小,也不知被人家诓去了多少。姥爷气得光斥责她,教了她多少遍,就是不识数,说急了就抹眼哭。娘说,其实姥娘连个大号也没有,还是结婚后姥爷给她起了个大号,叫“高玉仙”,姥娘还嫌弃这个名字绕嘴,自己总是叫不顺畅,不时埋怨姥爷。姥娘撑不起家,生活困难时就把姥爷拖累下来了,我也听姥爷说过,姥爷的话不回来行吗,不能眼看着一帮孩子饿死吧。姥爷说着很是无奈,本来他有大好的前程。姥爷说,他当年的勤务兵南下后都成了大干部,回家探亲时还来看望过他,这事被祖母耽误了;要是在广饶教体局干着,能坚持下来,熬过三年困难时期,一家人也能跟着农转非了,就不会下庄户地过苦日子了,这事儿被姥娘拖后腿了。唉,说起来姥爷很不甘。可有啥办法,从大干部到农民,这也许就是他的命。因此,每当姥爷为这事发火,姥娘总是给他做点好吃的安慰他,姥爷馋,吃点好的也就过去了。是的,姥爷不喜农活,早晨从不早起,不上早工,姥娘光嘟嘟,却从不敢大声说。

娘说跟姥爷去南山里要饭,正是大冬天,就暂住在人家废弃的、只有三堵墙的破牲口棚里,一晚上就把脚冻裂了,疼得都不敢走路,早起赶门单腿蹦着走,拄着棍子挪。可是,再疼也得上门,要不吃啥。再说,山里人家少,半山腰上,一个村子多了十几户人家,少了才几户人家,错过了饭点就要不到了。母亲说,要以早晨都要不饱,又热一口凉一口的,就把牙都糟蹋坏了。再说,光这样要也不是办法,家里大舅小舅和姥娘还等着她们讨的东西活命呢。于是,姥爷就发挥他的特长,拉着二胡,大姨和娘轮流唱着讨,这样虽说比以前要的多了,也刚好够三个人吃的。实在不行,姥爷想到了办法,饭点讨饭,平时就到人家地里捡地瓜干、盗地瓜,这才有了点结余。可是,指望盗地瓜和捡地瓜干也有限,那个时候也不管不顾了,人家看不见就去人家地瓜窖里、地瓜干囤里偷,这活儿姥爷干不出来,大姨也干不出来,只有娘了。娘说,刚开始姥爷还说她,最后,姥爷也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讨饭的大部人都这样做,眼看着一块出来的都往家里推地瓜和地瓜干,他们只是让人家捎回去半口袋晒干的干粮,这怎够家里人吃呢,为了活命,也顾不上脸面了。于是,几天后,姥爷也往家推地瓜了。一百多里路,吃了晚饭走,赶第二天的傍晚就到家了,吃了晚饭再走,第二天的傍晚又到了南山里。那时候的人啊,都这么能吃苦。娘说,看到姥爷走得满脚底的水泡,她就跟着村里人也推回来一趟,一路上还翻了好几次车,都把她累哭了,累哭了也要走,没人会等她,也没人会帮她推,跟着人家回来就是大面子。再说,人家也推着车子,推得比她还多,怎帮她呢,只能咬牙坚持。母亲的话,挨饿的日子里能活来就是很好了,就是大命的,吃苦受累又算什么。

母亲说,年轻时在娘家受苦受累,结婚后在婆家也是一样。那时候,你奶奶家穷,分家时就给了一簸箕地瓜干,两间小土屋是看枣树园子的草棚子,说是两间,还不如人家的一间宽敞,进门一步就迈到土炕上,冬天冷夏天热,关键是还没有烧的,你爹算到村西的汉家河里砍包袱苇草来,晒得半干不干的就烧,一烧满屋烟,呛得睁不开眼,熏得眼睛流泪红红的,那时候,一分钱也没有,借一毛钱买点盐,没有咸菜,就和你爹沾盐粒子吃,年上连顿饺子都吃不起,蒸一锅糕你爹吃,俺就吃地瓜蔓蒸得菜饼子,年上连走娘家也不敢去,怎去呢,平常空手去罢了,大年上的空手去,你姥爷姥娘怎看呀。刚分家那年是真难呀。有了你哥后,这就盖房子,盖房子和泥,我抱着你哥,一早晨挑二十担水,三间屋的墙皮都是俺和你爹泥的,人家来帮忙也不敢用人家,用人家得管饭,拿啥给人家吃呀。唉,穷日子难熬啊,队里分点麦子都攒攒着,平时一粒都舍不得吃,吃了怎办,一年就分那百多斤麦子,年上吃,麦秋上也吃几天,平常就舍不得吃了。那个冬天,你们馋包子,要了多少时候,唉,不是娘不给你们吃,不是攒攒着盖屋吗,分地那年又盖屋,攒攒了好几年的三瓮麦子吃了个精光,八七年又盖屋,娘这辈子盖了三次屋,脱了三层皮,不是想着俺们给你们盖好了,省的你们以后受累盖,虽说盖得屋你们也没要,都出去了,这也是谁也没想到的。

是的,盖得房子我和哥哥都没要,一处闲了很多年,又不在规划线上,被父亲卖掉了,就留了一处父母住着,九六年父亲还有心再盖房子,争取三个孩子的意见,没有谁赞同,父亲也就放弃了,年龄大了,有些事他不再独断专行,也开始和孩子们商量了,这可不是他原来的性格。俺们都出去后,家里平常就母亲一人,就把地包出去,不让她种了。母亲种了一辈子地,二十多年里就她一人种地,风里来雨里去,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年龄大了,该歇歇了。可是,母亲习惯了种地,刚开始不种地就不习惯,不知道干啥好了,就自己去村东埋垃圾的地方开了块荒地,种上了棉花,娘的话,不干活在家里干啥呢,也是闷得慌,种点棉花,给你们换换被子,给小孩们做棉裤啥的,省得买。一开始家里谁都反对,可是,母亲不听,开荒地几年里越开越大,最后到了一亩三分多。见娘开荒,村里人都去开荒,硕大个垃圾场都被开垦出来,再想开荒也没地方了。最后,一家人又都赞同娘开荒了,反正离家很近,母亲的话,欠当有点事儿干,人没事干比劳累更难受。如今,母亲的开荒地种上了树,一百多颗树都碗口粗了,长得郁郁葱葱。每次回家时,我都到开荒地里转转,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念想。

是啊,母亲走了,急匆匆的走了,急得都没来得及说句话。这些年里,岁月淡化了伤痛,也慢慢接受了母亲去世的现实,甚至很长时间想不起母亲。而最近这些日子里,几乎每天晚上都能梦到母亲,梦中的母亲还是一脸的笑,说话轻声慢语,还是那样的慈祥。其实,我一直避讳着这样的话题,甚至极力克制自己不想,怕刺痛抚平的伤口,心里和以前一样的悲伤。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从我记事儿起,我依恋母亲,四五岁上,我和母亲寸步不离,成了母亲甩不掉的小尾巴。甚至有了妹妹以后,麦上,母亲上场,我都让母亲背着,妹妹却牵着母亲的衣衫跟着走。那时候,我一刻也离不开母亲,总不让母亲离开我的视线。母亲上坡干活,我非跟着,母亲好话歹话说一大堆也劝不下我,光怕母亲一去就不回来似的,就是不愿意在奶奶家。大热的夏天,母亲在地里修棉花,我会这头跟到那头,说啥也不愿意在地头的树荫下等着。为此,母亲很烦气我,说我就像她身上牛皮膏药,撕也撕不掉。到了六岁上,我才不那么跟脚,知道看着妹妹,也知道帮母亲烧火做饭。是的,我六岁上就帮母亲做饭,临上场,母亲总是馏好干粮,好嘎扎子,我只管烧现成火。就这样,母亲也很知足,从场里一身汗回来,不用再钻灶膛,洗洗就能吃饭,还不凉不热的。那时,烧好饭,我总会领着妹妹跑到场院里和母亲说,引得一场院的妇女齐声夸。七岁上,哥哥就领着我去姥娘家,因为父亲不在家,自留地里的地瓜需要刨了,娘一个人刨不过来,又怕晚上被人家偷了,就要我和哥哥去姥娘家叫两个舅来帮忙刨地瓜。那是第一次去姥娘家,很怵头,母亲把我和哥哥送到陈户村西的公路上,哥哥领着我就去了姥娘家。要知道,我家离姥娘家八里的路,哥哥才九岁,很怕路上碰上坏孩子,在纪刘村西,偏偏就碰上了坏孩子,截着俺哥俩不让走,哥哥挣脱他们跑过去,他们拉着我不撒,我就哇哇大哭,幸亏有村里大人经过,一声叱喝,吓跑了坏孩子,哥哥赶紧跑回来接我,给我擦泪,让我不要哭。这是我第一次走姥娘家的经历。再大些,不怕了,甚至敢和坏孩子碰拳头。而且,每次去姥娘家,我手里总有一根棍子给自己壮胆。年上走姥娘家不用怕,举周、廉明哥俩和俺哥俩一块儿去,举周比俺们大好几岁,他领着,路上的坏孩子不敢欺负。

母亲很重视俺们年上走姥娘家,每到年初一总是早早地收拾好芫子,芫子很沉,路上哥俩轮流背,背心焦了就到姥娘家发火,把芫子摔倒姥娘家的炕上,别说给磕头了。大舅和小姨总是引逗俺们给她磕头,十岁之前还真没磕过。回来后母亲也问给姥爷姥娘磕头没有?她哪一年也问,对俺们磕不磕头很重视。我记得十二三岁上才给姥娘姥爷磕头,都是哥哥前面问好,我跟在后面磕头。哥哥从小好说话儿,而我就有些闷,不好说话儿,甚至怕说话儿。

母亲很能干,在生产队是出了名的。因此,每年母亲总是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上台领奖状,还有三元钱的奖励。每当看到母亲上台领奖,我就很高兴,分地单干后,俺们都上学,父亲在外面工作,家里的六亩多地都是母亲一个人种,上坡的还好说,南洼的就很吃力,俺家离着南洼有二十多里路,母亲总是早晨早走,下午晚归,天都黑了,母亲才回来,往往还背着一包袱东西,所以很辛苦。是的,单干那些年里,母亲受了很大得罪,她学了自行车,学会了不敢骑,只有靠两条腿走路。从小学考初中的那几年里,我常常赶着牛车和娘下洼,娘就说很受用,像是出去旅游一样。因为那时,打药、拔草啥重活都是我的,十三四岁的我,已经很有力气,能欺动重活了,母亲只管干些轻快活,这就是她嘴里的受用。上初中后,母亲也学会了自己赶车下洼,也轻松了不少,那头老黄牛都是娘喂,很听母亲的话,走路又快,娘的话,梗起个脖子来能跟上马车,特别是傍晚回家时,得时时拽着它,要不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还光捡好道走,就这点不好处。自从分地单干,十多年来,俺家就买了这一头牛,买时还是个小牛犊,一直长到一头大黄牛,耕地、耙地都能干,甚至娘一个人就能办了。应该是一九九零年吧,家里的地包出去了,不种了,母亲才把它卖了。当时,我还好心疼。

从一九九零年起,家里很多事儿都不顺,母亲为此吃了不少苦,她的病也是这个时候落下的。其实,说到母亲的病,光说是胃病,挨饿那会儿去南山里讨饭,凉一口热一口落下的病根。那些年里,身体一不舒服,俺们就给她买治胃病的药,关键是吃了还很管用,就忽视了身上别的病。其实,娘很能挨,很少吃药,有点感冒啥的,就扛过去了。每年也陪她体检,各项指标很正常,也就放了心。最厉害的一场病,胆结石,疼的那样都忍着,忍不住了才上院,还是去济南做的手术。回来一段时间后,又得了蜘蛛疮,那是免疫功能下降的缘故。其实,这些病都是次要的,好了还没有一年,突发心梗,这才是要命得病。可是,这个病没法防,母亲在医院里犯得,也没治过来。于是,这些年里,心里就愧疚,怎就没想到母亲的心脏不好呢。现在想想,其实,母亲的心脏病是有预兆的,心口疼、后背疼,疼的晚上睡不着,她说是胃病,俺也跟着给她治胃病,疏忽了,酿成了大错。唉,至今还后悔不已。母亲走时才六十八岁,就那样走了,走得让人心疼。

有时候,我后悔自己出来工作,要是我常常在母亲的身边,也许会发现母亲身体的病。我也后悔自己为何不学医,要是多少懂点医术的话,就不会忽视了母亲的后背疼。这些日子里,母亲常出现在我梦里,是不是我很长时间没回家的缘故。可是,疫情这么紧,大冬天的,家里有没有人,看着空荡荡的家。唉,我从没想到过家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后悔出来,因为我喜欢地,要是在家里种地,我也许没有这么多的遗憾。我时不时憧憬着在家里生活的情景,天天侍奉在母亲身边,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也许那种生活更适合我吧。

转眼间,一年又要过去了,岁月匆匆,一年又一年,母亲也许想我了,才会频频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也经常想着母亲,想着过去家的温馨。现在,我要守护好自己的家,给女儿创造一个温暖的家,让她沐浴在美好的家庭里,快乐的生活。因为,这也是我极力想要的

2022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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