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忠老汉被儿子和媳妇抬到猪圈的烂竹床上,他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瘦得一把骨头了,连抬抬胳膊都困难。任凭儿子儿媳妇俩个抱怨谩骂,甚至咒他快点死,他一言不发,毫无表情,只是消瘦的面颊上淌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如今的他,就像刚从土里扒出来似的,灰头土脸、胡子拉碴,一头乱蓬蓬、稀疏的斑白头发像经过风吹雨打的破败芦花一样,芦花比它干净,他的乱发里头皮屑、草屑、灰尘、乌黑蜘蛛网都有,脏的垃圾桶里的垃圾都比他乱发干净,还有他满脸黑白相间的胡子,和乱发差不多,像是很多年没刮一样。哦,他本来就是个络腮胡,络腮胡此时在他脸上疯长。盖着一床露着黑棉絮的破军用被子,要不是两只眼睛偶尔转动一下,瘪嘴偶尔蠕动一下,简直跟个死人差不多。说句不好听的,猪栏里踩粪的猪身上都比他干净,也怪不得儿子媳妇把他抬这里来,他也太脏了,浑身散发出臭烘烘的味道。
能不臭吗,自从一年前得了偏瘫,下半身就像死了死的,没有一点知觉,倒是双手勉强能动,但也像鸡爪子一样伸不直抬不起,自己往嘴里塞口馒头都费劲,有窝里拉窝里尿的,收拾不上,满被窝的屎尿,他能不臭吗。刚开始时,三个闺女一个儿还轮流伺候他。可天长地久,都伺候够了,又加上他的抚恤金、养老金本都让儿媳妇收着,儿媳妇又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自己的钱不给花,平时抓药钱还得跟三个姐姐平均摊。三个闺女就恼了,老人的钱你们都拿着,花钱就让闺女们出,这也太欺负人了,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既然老人钱你们拿着,那你们自己管吧,本来,养儿就是为了防老吗。于是,三个闺女本来就不满,一肚子气,又加上这个弟媳妇不时说,只有儿子继承家产,爹的三间老房归俺,丑话说前头,马上拆迁了,拆迁款都是俺的,你们想也别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三个闺女怒火中烧,既然都是你的,老人你伺候吧。于是,吵了一架,姐弟几个都打到街上了。眼看三个姐姐打自己的媳妇,当丈夫的自然护着媳妇,就冲三个姐姐下了手。从此后,三个姐姐不再上门,伺候老人就落在了他们身上。三个姐姐给自己的老爹少来话,如果以后的拆迁款有她们的份,她们还照顾他,四个孩子轮流来照顾,等老屋拆迁了,也可以四个孩子家轮流住。按说,三个姐姐说得也在理,偏偏崔世忠老汉也有点封建思想,他认为闺女不该跟弟弟争家产,是三个姐姐的不对,他给捎话的人说,自古以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家产该有儿子继承,为这三间破屋打闹争抢,都是不孝顺的闺女,他们娘还说老了指望她们呢,指望个屁,都是白眼狼。捎话人把原话捎给三个闺女,都气坏了,既然说这话,光指望儿就指望他儿吧。所以,都撒手不管了。
刚开始,儿子儿媳妇对老人的一番话听着特顺耳,也尽心照顾了他几个月。可是,这窝里拉窝里尿的,天长日久就够了,光盼着他早点死。可是,他只是双腿不能动,腰一下没知觉,肚子里又没毛病,挡不住吃挡不住喝的,再加上他常年干农活惯了,吃得还挺多,不能动了也没见饭量减,吃得多拉得就多,拉尿又没直觉,天天给他托褯子、洗刷就够了。笑脸变成了阴脸,好腔变成了坏腔,甚至指桑骂槐了。是啊,老俗话说得不错,“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盼着的拆迁款并没有想想的那么多,不过六万块钱,钱拿到手了,老屋得给人家倒出来。可是,他们说啥也不会把个偏瘫老爹抬到自己家里的,想来想去,就把他抬到了自家废弃的养猪圈里。那两年养猪时,崔世忠就在这儿住过好几年。不过那时,有两间简易房,里面还有空调,住着也舒服。如今,简易房早卖了,就剩下废弃的猪圈,顶子还透了天,在这深秋的夜里,不但冷,蚊虫还多。其实,就是在老屋里最后这些日子里,两口子也不管他了,一天来一次,给他扔下三馒头就走,一口水都不给他喝。拉了尿了,开始还用沙土给他埋一下,天天沙土埋,他半截身子就在一堆沙土里了,里面连屎带尿,臭气熏天。再说,几顿不吃可以,要是不给喝水,那可受不了,他想喊,可是嗓子干得沙哑了,他都喊不出来,看到儿媳妇来给他送饭,他着急的双手在空中乱抓,哇哇地说着,指着屋里的水桶。儿媳妇当然知道他要啥,气得牙根痒痒,咬着牙说:“你怎就不死呢,快死吧,猪狗不如了,没啥用处了,老废物,光给子女添负担,求求你,快咽气吧啊,总不能把年轻人拖累死,你快死了,也积点阴德,俺好好发送你。”儿媳妇咒着他,一桶水浇在他头上,甚至还想拿桶砸他的头,试了好几试,没敢,就把水桶摔在屋里,骂骂咧咧的走了。
一桶凉水冰的他浑身一颤,他停止了动作,用舌头舔着滚到嘴边的水珠,忽就回忆起在朝鲜战场上看着战友张着口接岩洞里落下的水珠喝的情景。那时,因为好几天没喝水了,嘴唇都干裂了,谁也是哑嗓子。他的战友,一个大高个子,被飞机投下来的炸弹炸飞了双腿,当场昏死过去,是他和另一个战士把他拖回了洞里,也只是给他止了血,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就等着转到后方去。可是,最前沿的战场上,不是说转下去就能转下去的。昏迷了三天的战友醒来,看他光张嘴,他是渴了,想喝点水。可是,山洞里的重伤号太多了,挨号排着去喝岩洞滴下来的水字润喉咙,等轮到他,赶紧把他抬过去,就看他张大嘴接着,当一滴水滴落到他的嘴里时,他竟扭头冲他笑了笑,就那么一笑,头一歪,牺牲了。当时,几个人就那么看着他,只是流泪,没有哭出声。真的,当时都盼着他快点咽了气,省得受罪。医生过来扒了扒他的眼皮,面无表情地走了,一个护士过来给他身上盖了块白布,他就那样被抬走了。他很幸运,几次负伤,甚至是重伤,冲锋时子弹穿腹而过,他当时竟没觉得,还一个劲儿往前冲,等到夺下了敌人的阵地,他因为失血太多晕倒了,才被支前民工抬下去,在医院养了半年多,再次奔赴战场。他是停战后回国的,他就带了几枚勋功章回到了家乡。当时他想着,能活下来就很好了,就拒绝了部队的安排,复员回家了。回家结婚生子,过着平静的生活。只有参加过战争的人才知道平静生活的来之不易。因此,他分外满足。当然,国家也没忘了他,每月领着抚恤金,那是一九五六年,一年就十多块钱,如今领多少,他不知道,都是儿子去领,也从没和他说过。
崔世忠老汉不时舔着落下的水珠,眼泪也不时地流淌着,早知今天这样,还不如当年牺牲在战场上。曾经有孩子的喜悦在他脑海里闪现着,每天上工回来,背着的、抱着的、稀罕的不得了。是的,他很稀罕孩子,有点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一口,都留给孩子。上坡,寻点野果子啥的总是装在口袋里,回来分给自己的孩子。想着老伴,她心好,对他也好,就是好吃点。因为自己每月有抚恤,手里就比别家松活些,可也没攒下钱,都顺着嘴走了。他干了多年的小队长,实话实说,就算他再清廉,也总是从小队仓库里弄点面,给孩子们宝哥饺子、烙个油饼解馋,他却舍不得吃一口。可是,老话不错,溺爱出逆子,他心里总这么想,却从没说出嘴,都是自己稀罕的错,但是他总想着,树大自然直。再说,他有他的想法,就算孩子们不孝顺,老了,他有抚恤金,不说别的,总够老俩吃饭的吧,以后养老根本没指望过他们。为啥这样说呢,他的医药费还给全报销呢,虽说他从没报销过,他也知道,他的这些孩子总是以他的名义报销医药费,但是他不说,只觉得心里愧疚国家。就是这样,自己有这些优惠条件,孩子们还不知足,还对他这样,他感到心里无限悲哀。他也很后悔。以前,他还想着,万一老了得啥怪病,就让孩子们送他到干休所。他符合住干休所的条件,那一年体检时他咨询过。可是,这事儿他没和孩子们说,孩子们都是贪,要是知道了这事儿,不知给他军功章上抹多少黑呢。说真的,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到这地步,还有两条腿,但是和失去双腿的战友一样,一点感觉也没有了,他多么想站起来了,可他他费尽气力,连坐都做不起来,他想死了,却死不了,他就像被钉在床上一样,他就是活死人啊。
当儿子和儿媳妇把他从床上里拖出去时,他一点不反抗,任凭他们故意把自己扔到地上,笑看着他们捏着鼻子跑出去;任凭他们拿扫帚猛扫自己的身上,甚至是击打他的脸部。甚至,他被儿子像拖死狗一样拖到院子外,说是给他洗洗,那是从压水井里压上来打水猛泼他身上。甚至,揪下他的衣裤,他就那样赤身裸体的被一桶桶冰凉刺骨的水冲洗着,还用剪子胡乱剪他的头发、胡子。泼了他十多桶水,泼得他迷迷糊糊。这很像在战场上被炮弹震晕的感觉,不停地浑身抽搐。就听儿媳妇在一旁小声说:“好了,别泼死他。”儿子才住了手,只听儿子说:“简直脏死了,像从粪堆里扒拉出来的。”“这还不是从粪堆里的扒拉出来的,你爹可真命大,饿不死渴不死的,看来在战场上锻炼过真管用,你说子弹都打不死他,真是钢铁身躯。”只听儿子痴痴地笑着,“啥钢铁身躯呀,只剩下一部骨头了。”“快点吧,别让人看见。”迷迷糊糊中,听着儿子儿媳妇的对话,他心里无限凄凉,这还是他从小揣着背着的宝贝儿子吗,人家媳妇不孝顺也就罢了,毕竟咱没生她没养她,儿子可是从下稀罕着长大的,怎就这么狠心呢?老人的话不错,“只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爷娘。”想着自己能干时,坡里的活、家里的活都是他的,那时他们嘴真甜,一口一个爹的叫着,有点好吃的也给他送,自己做点好吃的,喊一声,一家人过来吃,也不嫌弃自己脏。如今怎么啦,就因为自己偏瘫了,不能动了,就变得铁石心肠、狼心狗肺了?这人啊,还养儿防老呢,有老伴时就说,“别看你对晓光这么好,真不能动了还真不一定管你。”他还不服,“俺就是窝里拉窝里尿他们也的管俺,也得伺候俺,四个孩子总不能把俺扔大街上。”“你要是这么偏心吗,儿不管你,闺女也不管你。”他还不服,“闺女是外人,俺从不指望闺女。”
可是如今,他慢慢睁开眼睛,很长时间没看到阳光了,就像在战场上的防空洞里,好几个月不见阳光,出来也是晚上爬出来找吃的,人都饿坏了,也顾不得敌人埋得地雷了,很多战友就在打水、寻吃的路上丢了性命。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下半夜去摸岗,杀死了一个班的敌人啊,罐头弄了好几箱,还有像红墨水一样的酒,虽说喝不服那味儿,但也是水,也解渴。还真就是,吃饱了、喝足了,浑身有力气了,他摸岗像上了瘾,有这活儿他先上,他受到了排长的表扬,连长的电话嘉奖,上面给发了奖章。他觉得很荣耀,冲锋在线,哪怕子弹就在身边乱飞,他脚下生风,边冲边开枪。那时,他多荣耀啊,多威武啊,一米七八得个,魁梧的身材,身大力不亏,和那些大鼻子蓝眼睛的敌人拼刺刀,他一点不落下风。
暖暖的太阳晒着,他浮想联翩,并且一点也不觉得冷了,浑身还有种舒服的感觉。当时搬家时,儿子抓着他的一只胳膊一条腿,把他塞到了三轮车上,就听儿子和媳妇说,“顶多也就五十斤了。”说着还很高兴的样子。忽地,他看儿子就成了那些蓝眼睛大鼻子的敌人,他想奋起,想大喊抓敌人,还没扬起胳膊,一床烂被子压在了他的身上,压实了他的手,他愤怒的瞪着儿子。儿子根本对他视而不见,进进出出的,从他的屋里翻着能用的东西,破箱子、烂柜子都翻出来,对呀,柜子里有老伴给他准备好的寿衣,只见儿媳妇拆开包袱看着,一声“晦气”扔在了三轮车上,他怕儿媳妇给他再扔了,奋力的抽出手拖到自己身下藏起来。他的军功章黄布包被儿子翻了出来,只听到笑着说:“咱爹还有点真东西呢,也许能卖几个钱。”几枚黄灿灿的勋功章递到了儿媳妇手里,儿媳妇掂量着看着,“会不会是金的呢?得找个人问问。”“先收着吧,以后再说,八成是黄铜的,值不了几个钱。”儿子走过来冲他大声问着,“还有没有钱在屋里,你藏哪里了?房子马上就扒了。”他像是没听明白,无神的望着儿子,这个曾经捧在手里的儿子,从小舍不得打他一巴掌,啥好吃的也留给他吃的儿子,此时面目狰狞。他看着儿子,甚至笑了笑。“老糊涂了,听不出问啥了,算了,他还有啥钱,墙窟窿眼都看了,臭死人了,快走吧。”
崔世忠是上午被送到猪圈来的,已经黑天了,也没有给他送口吃的。躺在冰凉的竹子床上,下面的冷风嗖嗖的,冷入肌骨。是的,下面什么也没有铺,上面盖了床烂被子,这还是他复员时带回来的军用被子,几十年了,上面很多补丁,如今都露了黑棉絮,这条被子是从朝鲜回来新发的,他盖了才几个月;这条被子他回家来还盖着,盖了很多年;这条被子,老伴补了补,缝了缝,最后成了铺炕的褥子。如今,又成了他的被子。是的,别看深秋了,蚊子很多,特别是在猪栏里,蚊子更多,简直铺天盖地,嗡嗡声围绕着他,就像敌人要飞过来的飞机声。白天,一群苍蝇围着他;晚上,一群蚊子围着他,他成了它们的食物。他饿了,试着吆喝了几声,也许是今天喝了水的缘故,他能喊出声了,就嘶哑着“唉、唉”着喊着,夜里静,喊声传得很远。
终于有人听到了他的喊声,就冲着他的门大声喊着,“谁呀,谁在那儿!”还有晃动着手电筒的光束。他像是看到了希望,喊声急促,一声连一声。他的神情又恍惚起来,在战场上,每次偷袭回来,暗号或是蛐蛐的叫声,或是包谷鸟的叫声。对方也是这样,暗号对上了,就安全了。那次,他跟战友夺回一大块马肉来,那是两个大鼻子在火上烤得,他和几个战士上去摸了岗,杀了人也不怕,饿坏了,谁也撕下一大块儿往嘴里塞,又拿回来分给战友。战友如兄弟,战友比亲兄弟还好,战友那是一个战壕里拼出来的。他想到了战友,应该都和他一样八十多岁了吧。那时他才十八岁,还是个孩子,看他吃马肉的样子,那就是狼吞虎咽。忽然,他馋肉了,多少时候没吃肉,他想不起了,他还不停的大叫着。终于,门开了,是儿子打着手电筒来了。原来,刚才那个人是邻居,回去就跟儿子说了。儿子一个馒头扔在他身上,“叫唤啥叫,饿死你了!俺干活的还没吃呢,你怎不体谅体谅。”“肉、肉。”他冲儿子喊着。“肉,你想吃肉啊?”“一口肉、一口肉。”他冲儿子喊着。“啊,想吃一口肉,俺整天累死累活还吃不上口肉呢,你倒想吃肉,想吃肉啊,等着。”不孝的儿子拿起他身上的馒头扔到了外面,扭头走了。
第二天中午,原来的老邻居发现了地栏中的他,就进来看他,心里升起许多怜悯,“你看看,怎落到这步田地,住在了这个地方了。唉,都是你从小惯的,朝鲜都让你惯坏了。”“肉,吃口肉。”他认出了老邻居,冲人家说着。“你馋肉了?你等着。”老邻居偷偷去了经销店,割了点猪头肉来,送到他嘴里,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贪婪地吃着,狠命地咽着,满脸的感激之情,他就含着那口肉,微笑着走了……
王子营
2022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