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女

村里人都知道，程枝儿是个捡来的孩子，是被村里的俩光棍兄弟在村西汉家河的沙土坑里捡来的。汉家河原是一片生满蓬草的荒碱地，因为不长庄稼，三百多亩地就被村里放弃了，成了村里的取土场，谁家盖屋垫地基，都从这儿取土。放弃的土地不长庄稼偏长草，蓬蒿、黄青菜、蔓子草、羊角菜等，一眼望不到边，还有些小动物，喜子、刺猬、黄鼬、野兔、蛇、獾等，成了它们的乐园。特别是蛇，村里人称汉家河为蛇窝，青蛇、红蛇、红脖子绿身子蛇、黑蛇、土黄蛇等，说十步一蛇，一点也不为过。而且，更瘆人的是，这里还是村里人扔死孩子的地方。那时候，村里人家都穷，生得多，死得也多，死个孩子并不稀奇，谁家都有死了送出去的孩子，大多都是月孩子，还在襁褓中。孩子死了，用小被子包着，随便仍在汉家河的一个沙土坑里，也不埋。村里孩子都去看，大胆的孩子还用棍子把小被子戳开，就会露出孩子的小脑袋，一帮孩子吓得一哄而散。四五岁上，我就跟着村里的一帮孩子去看过。那时候，胆子小，只是远远地看着，只看清包着孩子的小被子，紧紧裹着死孩子，就那样随便的扔在那里，第二天再去看，孩子就没了，光剩下敞开的小被子，还有些血迹，都说孩子被野狗吃了。

程枝儿就是在这儿被抱回家的。听她自己说，二傻爹告诉她，那是一个春里，二傻爹在汉家河挖羊角菜儿，路过那个扔孩子的沙土坑，忽听到有孩子微弱的哭声，还有几只野狗往坑里探头。二傻爹打跑了野狗，忙跑下去看，是个刚被扔掉的孩子，不知怎么的又活了过来，有气无力地哭着，幸亏她哭着，野狗才不敢下嘴。二傻爹赶紧把她抱回村里，挨家挨户地问，嘴里着急地说着：“是谁家扔了孩子，还活呢。”那时候，村里啥也缺，就是不缺孩子，谁家也三四个。打听到了是谁家扔的孩子，二傻爹赶紧抱到了人家里，想把孩子还给人家。可是，人家不认，还把他轰出家门，特别是那个小脚的老太太，凶得很，连骂带打，把二傻爹轰出门。很多人都来看，小声和二傻爹说着，“人家故意扔的，你给人家抱回来，傻吗你。”后来得知，人家婆婆嫌弃又是个女孩子，才被抱出来的，他又给抱回来，不但没落一点好，还被人家臭骂了一顿，那老太太点着他额头骂，“两个娶不起媳妇的老光棍，多管闲事，你们愿意要就自己养着，又给俺弄回来，成心跟俺过不去，戳俺心窝子。”事情原委再明白不过了，这户人家的媳妇老不争气，连生了三个，都是丫头片子，第四个还以为是个男孩呢，谁知还是个女娃子，当婆婆的就咒骂个不停，不给媳妇脸色看，从媳妇怀里夺了孩子就扔到了汉家河的沙土坑里。媳妇就去争，被男人拉着，还挨了男人的打，就哭天喊地，忧郁过度，产后受风，不出一个月就死了。爹二傻被人家赶出家门，村里人也都笑话他，说些讥笑的话，娶不上媳妇，自己干脆养着也好，老了身边也有个伺候的。二傻爹还犹豫着，听村里人耻笑的话，还真把孩子抱回了家。他的大哥大傻身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也是个好心人，对弟弟捡回来的孩子也很稀罕，毕竟是个生命啊。于是，兄弟俩就收养了这个苦命的女娃子，并给她取名枝儿。幸亏家里有只老母羊，女孩子就是喝羊奶长大的。

小时候，我还常跟着程枝儿去汉家河挖羊角菜儿，她胆子特别大，从不怕蛇，还敢拿蛇，抓着蛇的尾巴把它提起来。但是，她从不打蛇，总是把蛇放掉。别看我是个男娃子，单子比她小得多，挖菜总是跟在她身后，一步不落，挖着菜还东瞅瞅、西望望，光怕有蛇，还偏偏我先发现蛇，总是吓得大喊大叫，浑身哆嗦，撒腿就跑。也总是吓她一大跳，她站起身来，看到蛇，抓着尾巴就提起来，还故意给我看。她总笑我胆小，她常常先探路，在前面走，确定没蛇，再喊我挖菜。她也从不避讳她是捡来的孩子，还时常到沙土坑里看，看到有扔掉的孩子，总是下去打开小被子看孩子是否还活着，最后难过的把死孩子埋掉，免得被野狗祸祸。我问她为何这么做，她总是说，她爸爸和她说了，她就是从这个沙土坑里被抱回家的，她想看看是否还有和她一样活着的孩子，说着就抹眼儿。我很同情她，但当时并没有把她的话往深处想，看她到沙土坑里，我总是躲得远远的。她也知道村里谁家才是她真正的家，更知道和谁是亲姐妹。可是，她的三个姐姐却很烦气她，哪怕她讨好似的和她们说话儿，她们也不理她，还咒骂她，骂她是个害人精，害死了娘。不但是三个姐妹不理她，她的奶奶也不搭理她，见了她就像见了仇人似的，她的爹倒是对她还好，有时候还偷着给她点好吃的。只是她那三个姐姐常对她咬牙切齿，就因为她才没了娘，把奶奶做得恶事全赖到她身上。三个姐姐这么对她，都是奶奶教唆的。按说，孩子不知道内情，她们的爹该知道内情吧。可是，他爹总是沉默不语，很听老太婆的话。她们的娘死后，她们的奶奶是很想再给她们的爹找个女人的，好传宗接代。可是，说了很多媒，都打听到婆婆因为要孙子逼死儿媳、扔掉孩子后，都害怕，没有敢嫁到她家的，男人就再没有成家。对于家人的咒骂，程枝儿起初还辩解，最后也懒得还嘴了，哪怕被骂的眼里浸满泪水也不说话，总是她的二傻爹保护她，撵走三个姐姐，把她领回家。从此后，她再也不接近她的姐姐们，碰上她的奶奶和爹也不说话，都当作陌路人。因为俺家挨着近，我常到她家里玩。她把二傻叫爹，大傻叫大伯。有一次，我还问她为何这样称呼他们，她说好区分，因为大傻、二傻长得太像了，要不是大傻腿脚不好，兄弟俩站在一块儿，别说陌生人，就是我也很难给他们区分开。我从没见过俩兄弟的爹娘，从村里人嘴里知道，俩兄弟的父母很厉害，都是抗日那会儿清河区的大人物，曾在村子里住过，也在村里的芦苇地里阻击过敌人。那时候，俩兄弟别看有点傻，可是生活在蜜罐里，被爹娘照顾得很好，村里人也对他们好，有点好的都给他们送来。这主要是看在他爹娘的份上，革命的后代，那是很光荣地。可是后来，在攻打敌人的炮楼中，俩兄弟的爹娘都牺牲了。从此后，俩兄弟的日子一落千丈。虽然，村里照顾着他们的生活，也只是管他们吃喝，不至于流落街头。生产队后，他们成了村里的五保户，对他们的照顾也不那么上心了，因为上面不再过问俩兄弟，村里人对他们的照顾也不再那么上心。傻兄弟俩长大后就自食其力了，有时也到生产队干活。但是，干不干、去不去都不管他们，他们就自由些。

程枝儿上小学后，我曾经跟她是同桌。那时候，半工半读，学校学习并不正常，老师不正常上课，学生不正常学，都是聚在一块闹着玩儿，玩得不亦乐乎。而程枝儿总是自个儿趴在那儿看书、写字，就算吵闹声再大也影响不了她。我对她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很佩服，也收回了很多玩心。常看她在烟卷盒纸上写字，她总是一笔一划的写，写一个字就像画画一样。我受了她启发，也学着她的样子一笔一划地写字，并收拢些玩的心思，能学进去一点东西。我最佩服的是程枝儿背书，她总是一页一页地背，一个字儿也不拉下，连问题的题目都背下来。我曾经给她看着让她背，看她流利的背着，我很惊讶，也学着她的样子背书，受益匪浅。因为她学习好，对于她的身世和不幸，并没有同学取笑她。我和她一起上初中。也许是大些的缘故，彼此有了异样的陌生，碰上只是相互看一眼，冲对方笑笑，很快避开对方，更很少说话，一起走也是一前一后，拉开距离走，就像是怕人家说闲话一样，这也是那个时代少男少女特有的接触方式。我知道，别看高枝儿命运坎坷。但是，她遇上了好心的二傻，傻兄弟俩把所有的爱给了她，吃的、穿的，并不比村里哪个孩子差，甚至比她的三个姐姐穿得都好。在吃上也看出来，我们上初中，中午要在学校吃一顿，捎干粮我总是少捎窝窝头，一瓶子老咸菜块，而她时常捎卷子，有时还有油饼，这使我很羡慕，也很眼馋。她好像发现了我的馋，有一天中午，我发现我的塑料兜里有个卷子，窝头到了她的兜里，我看着她，她冲我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偷偷跑出教室，躲到大树底下，狼吞虎咽的吃着那个香喷喷的卷子。对于她的三个姐姐就没有那么好运，因为她们奶奶有严重的封建思想，他的三个姐姐姐小学没上完就回家务农，成了生产队的小社员。高枝儿考上了高中，轰动了村子，村里人一片赞叹声。那个时候，能上高中，又是个女娃子，这在村里是凤毛麟角的事儿，都很羡慕俩大傻，培养出了个知识分子，将来要农转非、吃皇粮、当国家干部的。高枝儿很爱她的傻爸傻大伯，俩大傻也以闺女为荣，把她捧为掌上明珠，不让她受一点伤害，谁要是敢欺负她，都会拼命的，为了她，他们主动退掉了五保户的待遇，说不能给闺女丢人，都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自食其力。当然，瘸腿的大傻伯干不了重体力活，成了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尽心尽力，养的牲口膘肥体壮，不单是生产队长，全队社员都对他刮目相看，用牲口都请示他，他不让牵，没人敢擅作主张，就是生产队长见他也说好话儿。二傻爹是生产队扬场的好把式，不管有风没风，粮食都扬得干干净净，这是个技术活，不是谁都能干的，也让社员省了很多力气，轻快了许多。村里人就说嘛，看人家兄弟，不愧为革命的后代，身残志坚，头脑好使，连孩子跟着他们都聪慧起来，很现实的例子，那姐仨脑子可不那么灵光，小学没毕业，大字识不了几个，看人家高枝儿，可一个爹娘的孩子，怎就那么聪慧，村里不管男孩子女孩子，几个比上人家的，人家看书过目不忘，整本书都能背诵下来。确实是这样，高枝儿学习扎实，背书背题，那是出了名的。二傻兄弟因为这个捡来的孩子，在村里威望倍增。虽说兄弟俩都是光棍儿。可是，那个时代，光棍并不是多丢人的事，村里光棍多了，因为穷说不上媳妇的、身有残疾说不上媳妇的、兄弟们多说不上媳妇的、老实人没嘴没舍说不上媳妇的比比皆是，哪个村也有十个二十个的，就更别说那些残疾人了，说不上媳妇不丢人、很正常。

生产队解散后，都单干了。高枝儿也上了师专。每到假期回来，她总是上坡干活，一点儿也看不出外面人娇贵的样子。是的，那个年代，对农村人来说，非农业户口是梦寐以求的，那就是铁饭碗，将来吃国家饭的，谁不羡慕。因此，每当高枝儿回到村里，村里人都很羡慕的目光。不单是村里人羡慕，她的亲爹也羡慕起来，很有心认这个女儿，起初是和二傻爹说，说些感激的话，要不是他，他这个女儿就没命了，又解释说他当时只知道女儿没气了，不知道女儿是假死，他也很后悔。见程二傻只听着，并没有下话，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心里话，都说他傻，人家一点也不傻。他知道，只是名字带个傻子就以为人家傻了，人家只不过老实罢了，身上又有点残疾，傻村里人给的绰号，就大傻二傻地叫了人家这么多年。其实，人家爹娘给起的名字还是很有学问的，大傻叫程兴华，二傻叫程兴国。因为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村里人可怜他们，那些年里，为了保护他们不受敌伪伤害，就说他们是傻子，叫了这么些年。这些年里，村里人只知道他们的绰号了，把真名都给忘了。高枝儿填志愿时才知道的爹和大伯的名字。枝儿亲爹一计不成又生二计，托一家子最有威望的去枝儿家跟二傻商量，把认亲的意思说了。的确，亲爹女儿一个村住着不相认，的确很不好，让外人闲话。二傻说得很好，孩子大了，又是个识字的，懂得大道理，只要枝子愿意相认，他不阻拦。有了二傻爹这话儿，枝儿亲爹有了盼头，等枝子放假回来，先让三个女儿探她的口风。毕竟是亲姐妹，三个姐姐主动接近，枝儿也不排斥，总是血脉相连吗。但是说到亲爹的意思，枝儿就犹豫起来，她不隐瞒，说她小时候就很想相认，几次去家里哭着求着，奶奶把她轰出来，还发狠话，这辈子也别想，还为此打了她，把她推倒在地上，她爹就看着，也不阻止，只管抽闷烟。从那以后，她对这个家已经死了心。姐姐们就劝，都是咱奶奶老糊涂，想孙子想急眼了。就因为奶奶把她抱出去，自己的娘追出来，因此受了风，丧了命，还赖你方的，都是奶奶胡说八道。如今，奶奶早已经作古，哪里还有追究死人错的，都怨爹爹太听奶奶的话、太孝顺了，才不敢和你相认，你知道，自从那次爹看着奶奶把你轰出来，他心里好难受，自己偷着好哭了好几次呢。三个姐姐你一言我一语，说动了枝儿，她说回去再想想。还没等枝儿想好，好好的二傻爹突然得了偏瘫，瘫在了床上，枝儿没日没夜的伺候着，也把这件事耽搁下来。而她的亲爹知道二傻得偏瘫后，也绝不再提相认的事儿。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怕受连累，所以不提了。

那时，枝儿大学刚毕业，还没有工作，在家等着分配。家里本来就不宽裕，二傻爹这一病，上院、买药，花钱不少，几乎掏空了这个家。如果这时候，她的亲爹上门来帮她一下，她一定会感激涕零，相认的事儿也就水到渠成了。偏偏她的亲爹和三个姐姐躲得远远的，甚至见了面都躲着她走，她还想着去亲爹家借个钱给二傻爹看病呢，犹豫了很久，甚至都到了亲爹家的门口，最终也没有迈进去。她知道，前些日子亲爹想认自己，那是看自己快工作了，以后有工资了，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些啥好处，看到自己现在有病人照顾着就退缩了。她很心寒，如果亲情是建立在利益上，不认也罢了，她几乎卖光了家里所有的粮食，也没有还完二傻爹住院的费用。就在她感到绝望时，她分配工作了，分到了县城的一座小学里任教，第一个月的工资，她就还清了二傻爹的住院费。半年后，因为她教学突出，分到了公租房，她把地承包出去后，就把二傻爹和大伯接到了城里照顾，也算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平日里，由大伯在家照顾二傻爹，她上班，日子逐渐回归正常，脸上也逐渐有了笑容，她的工资很够爷仨嚼用的，往往还有剩余。二傻爹在精心的照顾下，恢复得很好，自己可以下地活动了，大伯闲不住，就偷着出去捡破烂补贴家用。这还是枝儿在菜市场的垃圾桶旁碰上大伯才知道的。她把大伯领回家，和他们说：“爹、大伯，你们只管在家里养着，女儿领的工资很够咱们嚼用的，每月还有剩余，你们就不要出去捡破烂的，车多人多不安全。”大伯就和她说：“总不能今后光连累你，你也大了，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俺和你爸说好了，等再好好就回去，不能耽误你。”枝儿一听哭了，“女儿情缘一辈子不结婚也不会不照顾二老的，是你们把我抱回家，把我养大，供我读书，让我享受到了家的温暖，这种亲情女儿一辈子也还不完，别再说回去的话，让女儿担心，不能好好工作。”看闺女如此说，傻哥俩也感动的直流眼泪。二傻爹忙说：“好女儿放心，只要你不让俺们回去，俺说啥也不回去了，不能影响你的工作。”

真是苦尽甘来，他们捡回并养活了她，给了她温暖的生活；她长大了，有能力赡养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这就是因果，生活中最美的画卷。

他们如今的生活，枝儿亲爹又动心了。特别是村里人都说他，你不要的女儿如今变成了凤凰，端上了铁饭碗，吃上了皇粮，两个傻子跟着享福去了，看你这亲爹当的，一点眼光也没有，最好的一个扔了，留下三个添头。枝儿爹就很羞愧，三个闺女都不是孝顺的，不但村里人这么看，他体会最深，来他这儿，名义上来看他，其实都是想拿点啥，赚点啥便宜，要不就来借钱，撒谎家里遇上点啥事，钱拿去了可从没还过。三个闺女两个嫁在本村的，一个邻村，去来都很方便，来空着手，走总是寻摸点啥，这和他的性格很像，他还有老娘都有这么个癖好，村里人称谓“三只手”，的确很确切。唉，枝儿亲爹很无奈，他看得出来，他总想着到城里找女儿，这个女儿心善，又觉得没脸。他后悔不该听三闺女的，二傻爹偏瘫后，他想过以这个由头去认亲闺女，当时钱已经提出来了，三个闺女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劝他不要认，让他犯犹豫，没走出那一步，而那三千块钱被三个闺女借了去，他知道，等于打水漂了。当然，这事儿也不全怪三个闺女，他心里也有这样的想法，怕钱给了回不来。唉，他为他的自私脑闷，本该他能认回这个女儿的，只是因为自己的小心思。他叹口气，算计来算计去，算计到了自己。真是啥家庭出啥样的子女，言传身教，影响着人的一生。眼看着枝儿好了，有钱了，三个女儿凑在爹家里，又说起这事儿。大女儿说：“爹呀，咱没错，别懊悔，不帮他谁也说不出啥来，举个例子，俺孩子爷爷生病要你拿钱吗，拿不着啊，对不对，她挑不出这个理来，再说你也老了，难免有个病啊灾的，也不知花多少钱，俺姊妹三个家庭都不好，日子过得紧巴，出个力伺候你些时日还行，真要出钱还真没多少。枝儿如今吃国家饭了，工资高，听说一个月两三千呢，她一个月工资比俺一年的收入还多，还得指望她给你养老啊。”其他两个女儿都附和。二女儿说：“虽说没养她，但也是生了她，虽说生亲不如养亲，但总有血脉相连。再说，当时奶奶扔她，你也不知道，更不会同意，你不也是为此跟奶奶吵嘴了吗，说明你心里还有她这个女儿，娘不是为她受了风死的吗，和她说说这些，她嚼文识字的，应该懂得这些。”“二姐说得对，就撒个慌说，本想尽早和你相认的，只是生了场病，又看二傻也病着，不想给你添负担，就瞒着你，并不是不想帮你。”大姐笑着点点头，“就按妮说得和她说，她挑不出毛病来，至于你得啥病，说得越厉害越重要，你再开口向她要钱，她总会给你个，不会让你空着手回来的。”琴鼓动着爹。“是啊，爹，就按大姐说的，你去城里找她，去她学校，就说你是她亲爹，俺就不信她不会不管你。能要一个是一个，还不减轻咱的负担，要是给多了，咱都分个，岂不都有些好处。”三姐花说着，一脸的贪婪，好像一沓沓钞票就在她手里。闺女的话虽说刺耳，也是这个道理，琴爹被说动了。于是，又过些日子，他真的进城了，也打听到了女儿的学校，校门口跟人家门卫一说，枝儿一会儿出来了，看到是他，先是一愣，后脸色不好起来，她也没说啥，直接把他领回了家。大傻、二傻看到他来也是一下子懵了，进而热情起来，让他坐下，问他怎来城里了？琴爹尴尬地笑着说：“想闺女了，来看看她。”对他的到来，枝儿虽说不高兴，想起来满是委屈，甚至做着饭都流泪。但是，她啥也没说，好吃好喝的伺候了他一顿。饭后，又当着傻爹和大伯的面给了他一些钱，就把他送上了回家的客车。回到家，琴爹很是羞愧，被他扔了的女儿，没说一句指责他的话，还管他饭，给他钱，他越想心里越不是个滋味。以后，任凭三个闺女怎鼓动他，他再也没去成城里找闺女了。而他去了这一趟算是认开了，枝儿每年都会来看他，给他买些东西，给他留下些钱。他更是万分羞愧，自己从小养的三闺女怎样，加起来也没有这几年枝儿给他的钱多，就越发愧疚，从此说啥也不再要闺女的钱，反而自己种些菜，隔段时间给闺女送去，要不是给闺女强留他，他也不再在闺女家吃饭。就这么着，在无声无言中，父女走动了，尽管闺女从没喊他一声爹，他心里也很高兴。他觉得对不住闺女，以前那些不怀好意的想法，面对孝顺女儿，他无地自容。

再说枝儿，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也有很多追求者。但枝儿有个条件，和她谈恋子也行，必须接受带二老结婚，这个条件不答应，就别谈。因此，她错过了很多次恋爱。最后，她找了个二婚老师，很老实的一个人，接受了她带老人结婚的条件。那时，她已经三十五岁了，二傻爹也过世了，也许是少了一个老人的缘故，她终于找到了心上人。再后来，枝儿亲爹也是脑出血，瘫在了床上，三个亲闺女轮流照顾，没一年，照顾够了，都骂他打他，不给他吃喝，咒着他早死，不要再拖累她们。琴爹伤透了心，正在她欲哭无泪、寻短头时，枝儿来看他，看到他的惨景，主动找三个姐姐来商量照顾他的办法。三个姐姐对她很是热情，说别管这个老头子了，坏得很，你刚生下来没几天就让那个老巫婆抱出去了，扔在了汉家河的沙土坑里，咱娘因为抢你受风，这个老头子不管不问，当天夜里咱娘就死了。老了这样，这是报应，别管他，以后咱们是好姐妹。其实，俺们早就想跟你认开，就那老巫婆和这个老东西不让。三姐姐说了很多爹的坏话，也让枝儿知道了很多，更让她看清了三个姐姐的嘴脸。但是，她只是听着，看着躺在沙土堆里，浑身散发着屎臭味、奄奄一息的亲爹，她把爹从沙土堆里扒出来，烧了一锅水，给他洗了澡，理了发，剃了胡子，当天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到了医院里，住了七天院，眼看着他恢复了神智，精神也好多了，就接回了家。家里已经有两个老人，大傻大伯、得了偏瘫的婆婆，再加上他，两口子伺候着三位老人，还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两口子还得上班，有多累就别说了。幸亏大傻还是个能动的，两口子上班时，就他照顾老人，看着孩子。看着走路一瘸一拐的大傻，琴爹忍不住泪流，以前还笑话人家，如今还得人家照顾自己。大傻和琴爹说：“还是咱闺女孝顺啊，没有他，咱俩早入土了。”琴爹连连点头，“是啊，俺养了三个闺女，老了还是被扔了的闺女照顾，是俺没教育好三个孩子啊，谢谢你，更谢谢她二傻爹。”

晚饭后，琴爹把闺女叫到跟前，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银行存折，这是俺这些年在公路上干活挣得钱，你三个姐姐为了它才照顾了俺这些日子，也为了它把家里都翻遍了。今天，俺把它给你，也算是俺补偿你的。枝儿说啥也不要，让他自己拿着。琴爹非给她，说不要就是不原谅他。枝儿只好收了，说俺先给你收着。又说到扔她的事儿，琴爹一把鼻子一把泪，都是盼儿子惹的祸，让你遭了罪。老封建思想害死人呢。又说到养儿防老，俺是看明白了，别说闺女，村里那些有男孩子的人家，有几个是孝顺的？你奶奶呀，光怕咱高家断了香火。其实，这代不断下代也有可能断，一些老思想，害得多少人家妻离子散，爹想明白了，只是太晚了，现在想起你娘来，俺肠子都悔青了，生闺女是她的错吗？

程枝儿孝老的故事在当地传开了，还上了电视，被树立为典型，评为全国孝老爱亲道德模范。

王子营

2023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