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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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要到小儿磙子家住了，一早起来，廉奶奶就收拾着自己的那点东西，被褥要晒晒，小儿家的西屋里潮湿的很，墙根上都起白霜，每次去她都能扫出小半簸箕，她早发现了原因，这是小儿家洗澡水浸过来的，又紧挨着家里地下排水沟，不潮湿才怪呢。冬天还好点，到了夏天，墙皮上都起水珠子，还有股浓浓的霉味，这冬天还好些，霉味差些。她一辈子干净，去哪个儿家住，她都把自己住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虽说过了这个年就八十六了，她觉得自己身体还好，自己做饭，自己洗刷，根本不用人伺候。老屋扒的时候说好了，一个儿家一个月，轮流住着，去谁家住跟着谁家吃，当然，自己做也行，给干粮给面，反正她说了算。其实，她也想着跟着儿家吃，自己老了，又吃不了多少。但是，她脸皮薄，看不得儿媳妇的脸色，还是自己做着吃吧，一顿一个馒头，她自己熬点粥，玉米面她自己有，一秋拾得棒子，加了几十斤，几乎够她一年喝粥的，有时候馋了去坡里点野菜，熬点野菜粥喝。当然，有时候儿媳妇炒菜时也给她点，但不经常，她也不计较，给点就接着，不给呢，她自己有个小坛子，里面有青萝卜片、鬼子姜啥的，一年到头就吃这个，她从不炒菜，有时候媳妇忘了给馒头，她也不去要，熬粥时稠一些，将就一下。她的养老本去谁家带到谁家，一个月的养老金给谁家。所以，她的存款折里一分钱不剩，她手里攒攒的几个钱都是她偷着捡破烂卖的钱。她有时想，自己的养老金要是自己拿着，一百多块钱会生活的很好，就不用这么受困了。说真的，她花不了多少钱，又不买这不买那的，也没了人情来往，她花不了几个钱。但是，既然两个儿子商量好了，她也不说啥，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宁愿自己吃亏受委屈，她也绝不和两个儿媳妇红脸或是吵嘴。有时候听到儿媳妇说自己，她都装没有听见，看自己碍儿媳妇的眼就躲出去，她的话，躲个耳根子清净，吵吵啥好的，都生气，家和万事兴嘛，这是老俗话。因此，尽管两个儿媳妇不待见她，却从没看到她跟儿媳妇红过脸，吵过嘴。
今儿年初二了，初三就得到小儿家住去。这也是商量好的，不管一年里怎么轮，从年三十到初二在老大家过年，年初三到初六在老二家，过了年该怎轮怎轮，这也是为了面子好看。她觉得两个儿子想得很周到，他们好看，她脸上也有光。年上来拜年的，都是去老大家给她拜年，也只有年初一早上，她才会到儿媳妇的屋里，坐在儿媳妇的床上最显要的位置，盘腿坐着，接收着村里人的拜年。因为她辈分大，磕头的多。每年的年初一早晨，小儿两口子也过来，侍奉在近前，一大家子表面上其乐融融，很融洽的气氛，这她就很知足。等拜完了年，小儿子两口子走了，她又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大儿媳妇就把铺在床上的单子揭下来拿到院子里去洗，还时常听到她抱怨，啥时候才不这么麻烦了。这是盼着她早点死，故意说话给她听的，她也装没听见。看扔在敞篷里的单子，很多时候都是她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正正给儿媳妇送屋里，儿媳妇也不说啥，接过来看也不看她一眼，屋也不让她进，一句话也不和她说，很多年里都是这样。这些她从不在意，回自己屋里。她屋里有炉子，年上安上的，说这两天可以点着，都是大儿子给她收一铁簸萁碳来。可她从不点，最后还剩一簸箕碳，儿媳妇才不会说啥，要不的话，真要烧没了，儿媳妇就嘟嘟，就不愿意。儿媳妇这样，她是惹着儿媳妇了吗？从没有。刚才也说了，廉娘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哪怕自己再不愿意，儿媳妇对她再怎样，她也不会说出来。倒是廉爹活着的时候脾气爆些，不吃儿媳妇们的言语，更不看她们的脸色。对两个儿子也严厉些，一有啥事就叫到一块商量，光叫两个儿子，不听儿媳妇的意见。两个儿子呢，也确实怵头廉爹，啥事儿不那么过分，也就听了，媳妇嘟嘟也白嘟嘟，廉爹根本不正眼瞧她们。廉爹生病，自己攒攒的那个养老钱都丢在医院里了，又跟两个儿家要，儿子还好说话，主要是家里财政权都让儿媳妇抓着，难免生些事出来。于是，廉爹就跟两个儿媳妇杠上了，去谁家要钱不给，直接赖着不走，和儿媳妇吵，讲些不论理的话。廉娘劝不听，偷着和两个儿媳妇说，怎说看病要紧，咱不能不给他治了，就算俺先欠着你们的，过阵子，老房交了公，补助钱下来再还给你们。有了廉娘这句话，两个儿媳妇才肯出钱。原来，廉家老屋在村广场旁，村里想法让扒了，再给划个房基，补助个钱。重新划了，廉爹也满意，就是补助上还有牵扯，村里的意思给两万块钱补助，廉爹非要两万五，村里就不同意，廉爹也不松口，就这么顶着牛，事儿一直拖着。这个事儿俩儿媳妇都知道，早就想从中分些好处。于是，都很痛快的出钱。钱有了，病难治，胆囊癌，原来看着是胆囊囊肿，再去大医院一查，胆囊癌，化疗了几个疗程，不起作用，而且把廉爹化疗倒了。村里人就说吗，好好的人去了医院，三个月后抬着回来了，还掏空了家底。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廉爹在家又熬了半年，都是廉娘伺候着。这半年里，也就是两个儿子晚上有空来看看，两个儿媳妇自从医院回来就没有凑过面。廉爹临死时拉着连娘的手说：“两儿媳妇都不是善茬子，更不是孝顺的，两个儿子耳根子又软，都不是主事的，我走了，你可怎办呀。”廉娘就劝着，“俺不去找惹她们，她们还能骂到俺头上，你放心吧，没事儿，俺能应付得了。”廉爹摇摇头，“你那脾气，又好面子，还不被两个儿媳妇拿捏的死死地。听俺话，俺走后你自己过，千万别跟着她们过，还能过些好日子，跟着她们过，有你吃苦的。”又说：“俺死后，别再和村里杠了，俺算了，两万块钱还完两个儿子家的，还剩八千多，这八千多块钱呀，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谁要也不给，用家里这些木头，还有俺捡的这些砖，够在新房基上盖两间房的，这八千块钱也够人工费和材料费的，到时候自己住着，每个月的养老金也够你嚼用的，这样你就能过得舒服些，万一以后生个病长个灾，他们管不管你就看你的造化了。”廉娘点点头，“俺听你的，你就放心吧。”
廉爹走后，还真应了廉爹的话。廉和磙子一商量，答应了村里的要求，两万块补助一家子一万，还来和她说要扒老房子，至于她去哪里住以后再说，先在两家轮流住着。廉娘就争取着，在新房基上给俺盖两间房，也不用买什么，你爹捡的这些砖头、木头，加上老房上扒下来的梁檩，也不用再买什么，花不了多少钱，俺跟你们住，俺不方便，你们也不方便。廉就说她和爹一样的歪理，你都八十多了，还能自己一个人过吗，到时候万一出点事怎办，一块住就行了，俺都不嫌弃了你嫌弃啥。廉娘无话可说，只能听两个儿子的，老屋扒了，东西也被两个儿子分了，连她屋里的东西都分了个一干二净，还有那些砖和木头，只给她留下被褥，两个都不要的老黑碗，一个咸菜坛子，一口铁耳锅子，一个地排车哥俩还争，争着争着要恼。廉娘就生气了说：“这个地排车你们也别争了，俺谁也不给，俺还能动，拉着捡点柴火啥的，等俺死了你们再争，俺也不管了。”廉和磙子一听，看娘有些恼怒，也只好作罢。再说，这个简易地排车，也只有两个轮子值几个钱，娘平时用惯了的，也就给她留下了。廉娘把自己的被褥、一口小锅，咸菜坛子，几个黑碗，还有剩下的油盐酱醋啥的都装车上，她就剩下这点东西了，她也不用两个儿子帮忙，自己拉到一边，亲眼看着自己住了一辈子的三间老平屋被等在一旁的挖掘机推倒，而扒下来的那些砖头、木头啥的被两个儿子分了，说是要拉倒新房基上建猪圈用，那个时候，猪肉涨价了吗，都想搞养殖致富。廉娘拉着自己的东西去了廉家。大儿媳妇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不想让廉娘进门。可是说好的，又不得不让婆婆进门，她从小西屋里往外倒腾东西，光说些不咸不淡的，廉娘也装没有听见。拆房子那天，廉娘一天都没喝上一口水，大儿子给她拿了两冷馒头来，让她将就一下。廉娘只是在屋里收拾着，也不说话，看都没看儿子一眼。
转眼间，廉娘已经在儿子家轮流住了两年多了，她一再要求两儿子给她租个房子住也没了回音，时间长了，她也不再争取，心里想着，自己都八十三了，还能活几天，不给孩子们添乱了，将就一天是一天吧。昨天，她和大儿媳妇说了声，年上人家来看我的三箱子奶，一箱子八宝粥，俺也不知道那些好，你去挑挑，提过两箱来，剩下的等会儿俺给老二家送去顺便和他们说说俺明天过去。大儿媳妇嘴上说让她自己留着喝，人已经到她屋里，捡了两箱子奶提到她屋里说走亲戚用，省下买了，还把一家子送来的饺子端了两碗过去，说廉娘自己吃不了，时间长了不好吃了。其实，这几碗饺子廉娘是稀罕着的，本想谁家也不给。平时她一个人没法包，就馋这几个饺子，一天吃上几个，算计着能吃到十五的。大儿媳妇端了两碗，去小二家也得给她两碗，她从不偏不向，可是这样，她剩不下多少了，剩下的还都是烂了皮的。她用地排车把一箱奶、一箱八宝粥，还有那两碗饺子，先去给小儿家送下，顺便和她说一声，明早儿早开门，她早过来收拾一下。她就是这意思，做事儿总先想着人家。搬东西的时候，却发现大儿媳妇一直在门口盯着她，还听到她说话声儿，“看看，对小儿家多好，拉着车子给他们送呢，一霎也等不得，就像是要抢她的似的，防贼呢。”儿媳妇说话的声音很大，那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却装着没听见。
大儿家和小儿家离得并不很远，只隔着两条街。廉娘到了小儿家，和小儿媳妇说着今年接的东西。小儿媳妇还有些不相信，廉娘就和她解释着，年上水谁去看过她，拿的啥东西。当然，这都是拿到她屋里的，就三箱子奶，一箱八宝粥，可能奶贵些，八宝粥便宜些，说着，廉娘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破旧的小布包，颤动着手打开，里面有几张零钱，她说着，“这是俺捡箱子纸卖的钱。”她抽出一张二十的，还有一张五块的，里面就剩下两张一元的，还有几个钢镚儿。儿媳妇嘴里一直说着不要，看廉娘把钱放在桌上，也没再让。脸色却明显地好看起来，甚至有了些笑意。“俺明天早过来，你给俺早开开门，俺收拾收拾，晚了再有走亲戚的，不好看。”二儿媳妇答应着，说一早起来就开门，那两碗饺子她也留下了。
本来她就去得晚，回来的时候，大儿家一家人正在吃饭，见她拉着地板车回来，大儿媳妇从屋里走出来问，“大年上的，你去给老二家送东西，没留你吃饭？”廉娘尴尬地笑笑，低声说：“吃过了。”“哦，吃过了就行，一天怪累的，早歇着吧，明早走时，钥匙放屋里就行。”廉娘应着，她习惯性地拍了下身上的土说道，“快回屋吃吧，外面有风，别吹着。”说着，自己进了屋。屋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她也没开灯，轻轻地掩上了门。只听大儿媳妇“哼”了声，把屋门关的砰砰响，委屈的廉娘捂着嘴，眼泪哗哗的。她呆坐在床沿上很久，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心理安慰着自己，唉，生啥气呢，都是自己的孩子，他们高兴就行，自己死了也了无牵挂。她从水瓮里舀了点水，洗洗手，又洗了下脸。屋里没有生炉子，那簸箕碳还在那里，虽说现在的冬天比过去暖和了许多，但是，屋里没有点烟火，还是冷的厉害，虽说她棉衣棉裤的，坐久了还是腿冷，她想喝点热水，很想去媳妇屋里要点，她试了好几试，还是忍住了，从瓮了舀了点凉水，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先把水含在嘴里不咽，含的不那么凉了才咽下去，就是这样，她也常肚子疼，一疼就是很长时间缓不过来。唉，人老了，啥也不行了，记得年轻的时候，带着冰碴子的水，她大冬天就敢喝，也没啥事儿。她喝了有半碗凉水，忽觉得肚子里很不好受，开始戚戚沥沥的疼，她就想解个手儿早躺下。恰巧碰到大儿媳妇从厕所里出来，看到她，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怎么，在老二家吃饭撑着了？人老了可不能多食。”廉娘看了大儿媳妇一眼，只是笑笑，也没说话。其实，今早儿没吃，中午等着送饭也没送。今儿大儿媳妇的兄弟来了，还来了好几个亲戚，她就在屋里没出来，这是大儿媳妇早嘱咐她的，明儿娘家哥来，你就在屋里，中午给你送。也许是忘了，廉娘想着。媳妇屋里的香气她能闻到，炖的糊涂鸡，她闻着很香。年三十中午，大儿媳妇给她送来了半碗鸡汤，里面有两三块山药，说是炖的鸡不烂，她没牙咬不动，再炖时炖的烂糊些。这初二又炖了，炖的烂糊吗？她不知道，只闻着了味。廉娘回到了屋里，肚子里还是戚戚沥沥的疼，她有些忍不了了，就拿着个空碗，来到媳妇屋门前，轻轻推开门，两口子正在嗑着瓜子看电视。她站在门口，把拿着碗的手伸到屋里冲着儿子说，“廉啊，娘的肚子有些不舒服，给娘倒碗热水，娘暖暖肚子。”“哟，真不巧，热水不多了，等会儿还洗脸洗脚的，屋里热，炉子刚封上。”大儿媳妇晃了晃暖水壶说。廉娘拿碗的手耷拉下来，甚至胳膊有些发抖。“就差那一碗水吗。”廉训斥了老婆一声，他接过娘手里的碗，给她倒了大半碗。大儿媳妇还说风凉话，“不会是在老二家吃了啥好东西撑着了吧，早就和你说，老了老了别吃那么多，吃坏了肚子自己受罪。”“你少说两句吧。”廉说着媳妇，把碗递到娘手里问了句，“不厉害吧？”“没事，喝口热水就行了。”说着，接过水碗向自己屋里走去。廉目送这娘，看着娘蹒跚着步履，心里好像有些不忍，媳妇却大声冲他嚷着，“快把门关上，屋里那点儿热气都让你娘俩放出去了。”
廉娘回到屋里，听到媳妇呵斥儿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屋里黑的缘故，也许是精神不集中，本想放到小桌上的水碗放空了，一碗水掉在地上，放出很响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站在那儿傻呆了一般，很长时间不敢动，光怕儿媳妇听见找她麻烦。可能是那屋里放着电视，声音大，一定动静也没有。她松了口气，蹲下身来，摸着地上的碗，碗摔破了，他摸到了好几块碎片。就剩下这一个吃饭的大白碗了，那几个黑碗，两个儿媳妇不让用，说让人家看见不舒服，再有别的想法。啥想法呢，不就是怕人家多了味，说她们不孝顺吗。受了了难为，要了一碗热水也没喝上，她又泪眼婆娑的，歪在床上，也没脱衣服，拉过被子盖了盖，就那样睡着。
廉娘醒来，天已经放亮，外面还有零星的鞭炮声，继而鞭炮声陆续响起来。儿媳妇屋里还没有动静。她终于拉开了灯，这是来到大儿媳妇家过年第二次拉开灯，上一次是年三十夜里，儿子来给她拉开了灯，说是年三十晚上亮着就行。这一次，她要收拾东西，被褥叠了叠，用豆面子破单子包裹好，蹑手蹑脚的抱到院子南墙边上的地排车上，她把那破碗放到小铁锅里，又拿过竹篮筐子，里面几个黑碗里有破了皮的水饺，还有那个面袋子，看上去有十来斤棒子面。还有啥呢，她满屋里看了看，还有那个咸菜坛子，她叹了口气，抱起坛子，随手把大门上的钥匙放在小桌上。她尽量不惊醒儿子和儿媳妇，轻轻的打开大门，拉出地排车，又把大门关严了，就拉起地排车去二儿家里。
她觉得拉着地排车很费力了，有点拉不动的感觉。昨儿拉着觉得还很轻松呢。她觉得身上很冷，呼吸也不顺畅，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不得不拉几步停下来歇歇。本来，她觉得二儿家并很近的，现在却觉得很远。幸亏年初三一大早很少有出门的，这要是让人家碰上，她觉得很丢人。就那么走走停停，那么冷的天，她竟然大汗淋漓，喘气像拉风箱。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好不容易到了二儿家门口，她停下来，喘息了一阵子，就去推二儿家的大门，一推不动，二推不动，再猛推还是推不开，大门从里面插死了，也许是二儿媳妇忘了她的话。可是昨儿她是再三叮嘱的。她立在大门前很久很久，想去敲门，胳膊抬起了很久，终于没敲，无力地落下来。她突然很委屈，这些孩子们呀，她已经做到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他们还要自己怎样啊，她觉得眼前不时发黑，好几次差点摔倒；她双眼迷茫，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里去。可是，她已经看到远处的街上有人走过，再晚，人们就要都出门了，看到自己这样，她难为情，也给孩子们丢脸。
廉娘突然想着，先去老头子的坟上躲躲，那里没有人，她很早就想去看看老头子了。她忽的感觉到浑身有了力气，急匆匆的拉起自己的地排车走街过巷，出了村子。远离了村子后，她松了口气，就想逃出了地狱一般。村里的坟墓都在村子的南面，离着有一里多路，其中还有一顿土路，坑坑洼洼的很难走。廉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走过这段路，远处就是一片坟头，淹没在荒草中。她认得老头子的坟，她偷着来过几次。等来到老头子坟前，她累得几乎不能动了，一下子瘫在坟前，嘴里骂着，“你这个老东西，你地下自在了，留下俺活着这么难，俺后悔没听你的话，可你让俺怎听你的话，你的这些孩子呀，俺要是有个闺女就好了，你硬是给俺送了人，这罪是你让俺受的，俺受够了，俺来找你了。”廉娘呜呜的哭着，边哭边诉……
直到下午，有人发现了廉娘死在了廉爹的坟头上，地排车就在她的身边，上面有破旧的被褥，做饭用的小铁锅，还有个竹筐子，筐子里有两个大黑碗，里面有破了皮的饺子，那个咸菜坛子不知怎的摔倒在地上，萝卜片、鬼子姜、白菜疙瘩洒了出来……
明天就要到小儿磙子家住了，一早起来，廉奶奶就收拾着自己的那点东西，被褥要晒晒，小儿家的西屋里潮湿的很，墙根上都起白霜，每次去她都能扫出小半簸箕，她早发现了原因，这是小儿家洗澡水浸过来的，又紧挨着家里地下排水沟，不潮湿才怪呢。冬天还好点，到了夏天，墙皮上都起水珠子，还有股浓浓的霉味，这冬天还好些，霉味差些。她一辈子干净，去哪个儿家住，她都把自己住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虽说过了这个年就八十六了，她觉得自己身体还好，自己做饭，自己洗刷，根本不用人伺候。老屋扒的时候说好了，一个儿家一个月，轮流住着，去谁家住跟着谁家吃，当然，自己做也行，给干粮给面，反正她说了算。其实，她也想着跟着儿家吃，自己老了，又吃不了多少。但是，她脸皮薄，看不得儿媳妇的脸色，还是自己做着吃吧，一顿一个馒头，她自己熬点粥，玉米面她自己有，一秋拾得棒子，加了几十斤，几乎够她一年喝粥的，有时候馋了去坡里点野菜，熬点野菜粥喝。当然，有时候儿媳妇炒菜时也给她点，但不经常，她也不计较，给点就接着，不给呢，她自己有个小坛子，里面有青萝卜片、鬼子姜啥的，一年到头就吃这个，她从不炒菜，有时候媳妇忘了给馒头，她也不去要，熬粥时稠一些，将就一下。她的养老本去谁家带到谁家，一个月的养老金给谁家。所以，她的存款折里一分钱不剩，她手里攒攒的几个钱都是她偷着捡破烂卖的钱。她有时想，自己的养老金要是自己拿着，一百多块钱会生活的很好，就不用这么受困了。说真的，她花不了多少钱，又不买这不买那的，也没了人情来往，她花不了几个钱。但是，既然两个儿子商量好了，她也不说啥，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宁愿自己吃亏受委屈，她也绝不和两个儿媳妇红脸或是吵嘴。有时候听到儿媳妇说自己，她都装没有听见，看自己碍儿媳妇的眼就躲出去，她的话，躲个耳根子清净，吵吵啥好的，都生气，家和万事兴嘛，这是老俗话。因此，尽管两个儿媳妇不待见她，却从没看到她跟儿媳妇红过脸，吵过嘴。
今儿年初二了，初三就得到小儿家住去。这也是商量好的，不管一年里怎么轮，从年三十到初二在老大家过年，年初三到初六在老二家，过了年该怎轮怎轮，这也是为了面子好看。她觉得两个儿子想得很周到，他们好看，她脸上也有光。年上来拜年的，都是去老大家给她拜年，也只有年初一早上，她才会到儿媳妇的屋里，坐在儿媳妇的床上最显要的位置，盘腿坐着，接收着村里人的拜年。因为她辈分大，磕头的多。每年的年初一早晨，小儿两口子也过来，侍奉在近前，一大家子表面上其乐融融，很融洽的气氛，这她就很知足。等拜完了年，小儿子两口子走了，她又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大儿媳妇就把铺在床上的单子揭下来拿到院子里去洗，还时常听到她抱怨，啥时候才不这么麻烦了。这是盼着她早点死，故意说话给她听的，她也装没听见。看扔在敞篷里的单子，很多时候都是她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正正给儿媳妇送屋里，儿媳妇也不说啥，接过来看也不看她一眼，屋也不让她进，一句话也不和她说，很多年里都是这样。这些她从不在意，回自己屋里。她屋里有炉子，年上安上的，说这两天可以点着，都是大儿子给她收一铁簸萁碳来。可她从不点，最后还剩一簸箕碳，儿媳妇才不会说啥，要不的话，真要烧没了，儿媳妇就嘟嘟，就不愿意。儿媳妇这样，她是惹着儿媳妇了吗？从没有。刚才也说了，廉娘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哪怕自己再不愿意，儿媳妇对她再怎样，她也不会说出来。倒是廉爹活着的时候脾气爆些，不吃儿媳妇们的言语，更不看她们的脸色。对两个儿子也严厉些，一有啥事就叫到一块商量，光叫两个儿子，不听儿媳妇的意见。两个儿子呢，也确实怵头廉爹，啥事儿不那么过分，也就听了，媳妇嘟嘟也白嘟嘟，廉爹根本不正眼瞧她们。廉爹生病，自己攒攒的那个养老钱都丢在医院里了，又跟两个儿家要，儿子还好说话，主要是家里财政权都让儿媳妇抓着，难免生些事出来。于是，廉爹就跟两个儿媳妇杠上了，去谁家要钱不给，直接赖着不走，和儿媳妇吵，讲些不论理的话。廉娘劝不听，偷着和两个儿媳妇说，怎说看病要紧，咱不能不给他治了，就算俺先欠着你们的，过阵子，老房交了公，补助钱下来再还给你们。有了廉娘这句话，两个儿媳妇才肯出钱。原来，廉家老屋在村广场旁，村里想法让扒了，再给划个房基，补助个钱。重新划了，廉爹也满意，就是补助上还有牵扯，村里的意思给两万块钱补助，廉爹非要两万五，村里就不同意，廉爹也不松口，就这么顶着牛，事儿一直拖着。这个事儿俩儿媳妇都知道，早就想从中分些好处。于是，都很痛快的出钱。钱有了，病难治，胆囊癌，原来看着是胆囊囊肿，再去大医院一查，胆囊癌，化疗了几个疗程，不起作用，而且把廉爹化疗倒了。村里人就说吗，好好的人去了医院，三个月后抬着回来了，还掏空了家底。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廉爹在家又熬了半年，都是廉娘伺候着。这半年里，也就是两个儿子晚上有空来看看，两个儿媳妇自从医院回来就没有凑过面。廉爹临死时拉着连娘的手说：“两儿媳妇都不是善茬子，更不是孝顺的，两个儿子耳根子又软，都不是主事的，我走了，你可怎办呀。”廉娘就劝着，“俺不去找惹她们，她们还能骂到俺头上，你放心吧，没事儿，俺能应付得了。”廉爹摇摇头，“你那脾气，又好面子，还不被两个儿媳妇拿捏的死死地。听俺话，俺走后你自己过，千万别跟着她们过，还能过些好日子，跟着她们过，有你吃苦的。”又说：“俺死后，别再和村里杠了，俺算了，两万块钱还完两个儿子家的，还剩八千多，这八千多块钱呀，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谁要也不给，用家里这些木头，还有俺捡的这些砖，够在新房基上盖两间房的，这八千块钱也够人工费和材料费的，到时候自己住着，每个月的养老金也够你嚼用的，这样你就能过得舒服些，万一以后生个病长个灾，他们管不管你就看你的造化了。”廉娘点点头，“俺听你的，你就放心吧。”
廉爹走后，还真应了廉爹的话。廉和磙子一商量，答应了村里的要求，两万块补助一家子一万，还来和她说要扒老房子，至于她去哪里住以后再说，先在两家轮流住着。廉娘就争取着，在新房基上给俺盖两间房，也不用买什么，你爹捡的这些砖头、木头，加上老房上扒下来的梁檩，也不用再买什么，花不了多少钱，俺跟你们住，俺不方便，你们也不方便。廉就说她和爹一样的歪理，你都八十多了，还能自己一个人过吗，到时候万一出点事怎办，一块住就行了，俺都不嫌弃了你嫌弃啥。廉娘无话可说，只能听两个儿子的，老屋扒了，东西也被两个儿子分了，连她屋里的东西都分了个一干二净，还有那些砖和木头，只给她留下被褥，两个都不要的老黑碗，一个咸菜坛子，一口铁耳锅子，一个地排车哥俩还争，争着争着要恼。廉娘就生气了说：“这个地排车你们也别争了，俺谁也不给，俺还能动，拉着捡点柴火啥的，等俺死了你们再争，俺也不管了。”廉和磙子一听，看娘有些恼怒，也只好作罢。再说，这个简易地排车，也只有两个轮子值几个钱，娘平时用惯了的，也就给她留下了。廉娘把自己的被褥、一口小锅，咸菜坛子，几个黑碗，还有剩下的油盐酱醋啥的都装车上，她就剩下这点东西了，她也不用两个儿子帮忙，自己拉到一边，亲眼看着自己住了一辈子的三间老平屋被等在一旁的挖掘机推倒，而扒下来的那些砖头、木头啥的被两个儿子分了，说是要拉倒新房基上建猪圈用，那个时候，猪肉涨价了吗，都想搞养殖致富。廉娘拉着自己的东西去了廉家。大儿媳妇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不想让廉娘进门。可是说好的，又不得不让婆婆进门，她从小西屋里往外倒腾东西，光说些不咸不淡的，廉娘也装没有听见。拆房子那天，廉娘一天都没喝上一口水，大儿子给她拿了两冷馒头来，让她将就一下。廉娘只是在屋里收拾着，也不说话，看都没看儿子一眼。
转眼间，廉娘已经在儿子家轮流住了两年多了，她一再要求两儿子给她租个房子住也没了回音，时间长了，她也不再争取，心里想着，自己都八十三了，还能活几天，不给孩子们添乱了，将就一天是一天吧。昨天，她和大儿媳妇说了声，年上人家来看我的三箱子奶，一箱子八宝粥，俺也不知道那些好，你去挑挑，提过两箱来，剩下的等会儿俺给老二家送去顺便和他们说说俺明天过去。大儿媳妇嘴上说让她自己留着喝，人已经到她屋里，捡了两箱子奶提到她屋里说走亲戚用，省下买了，还把一家子送来的饺子端了两碗过去，说廉娘自己吃不了，时间长了不好吃了。其实，这几碗饺子廉娘是稀罕着的，本想谁家也不给。平时她一个人没法包，就馋这几个饺子，一天吃上几个，算计着能吃到十五的。大儿媳妇端了两碗，去小二家也得给她两碗，她从不偏不向，可是这样，她剩不下多少了，剩下的还都是烂了皮的。她用地排车把一箱奶、一箱八宝粥，还有那两碗饺子，先去给小儿家送下，顺便和她说一声，明早儿早开门，她早过来收拾一下。她就是这意思，做事儿总先想着人家。搬东西的时候，却发现大儿媳妇一直在门口盯着她，还听到她说话声儿，“看看，对小儿家多好，拉着车子给他们送呢，一霎也等不得，就像是要抢她的似的，防贼呢。”儿媳妇说话的声音很大，那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却装着没听见。
大儿家和小儿家离得并不很远，只隔着两条街。廉娘到了小儿家，和小儿媳妇说着今年接的东西。小儿媳妇还有些不相信，廉娘就和她解释着，年上水谁去看过她，拿的啥东西。当然，这都是拿到她屋里的，就三箱子奶，一箱八宝粥，可能奶贵些，八宝粥便宜些，说着，廉娘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破旧的小布包，颤动着手打开，里面有几张零钱，她说着，“这是俺捡箱子纸卖的钱。”她抽出一张二十的，还有一张五块的，里面就剩下两张一元的，还有几个钢镚儿。儿媳妇嘴里一直说着不要，看廉娘把钱放在桌上，也没再让。脸色却明显地好看起来，甚至有了些笑意。“俺明天早过来，你给俺早开开门，俺收拾收拾，晚了再有走亲戚的，不好看。”二儿媳妇答应着，说一早起来就开门，那两碗饺子她也留下了。
本来她就去得晚，回来的时候，大儿家一家人正在吃饭，见她拉着地板车回来，大儿媳妇从屋里走出来问，“大年上的，你去给老二家送东西，没留你吃饭？”廉娘尴尬地笑笑，低声说：“吃过了。”“哦，吃过了就行，一天怪累的，早歇着吧，明早走时，钥匙放屋里就行。”廉娘应着，她习惯性地拍了下身上的土说道，“快回屋吃吧，外面有风，别吹着。”说着，自己进了屋。屋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她也没开灯，轻轻地掩上了门。只听大儿媳妇“哼”了声，把屋门关的砰砰响，委屈的廉娘捂着嘴，眼泪哗哗的。她呆坐在床沿上很久，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心理安慰着自己，唉，生啥气呢，都是自己的孩子，他们高兴就行，自己死了也了无牵挂。她从水瓮里舀了点水，洗洗手，又洗了下脸。屋里没有生炉子，那簸箕碳还在那里，虽说现在的冬天比过去暖和了许多，但是，屋里没有点烟火，还是冷的厉害，虽说她棉衣棉裤的，坐久了还是腿冷，她想喝点热水，很想去媳妇屋里要点，她试了好几试，还是忍住了，从瓮了舀了点凉水，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先把水含在嘴里不咽，含的不那么凉了才咽下去，就是这样，她也常肚子疼，一疼就是很长时间缓不过来。唉，人老了，啥也不行了，记得年轻的时候，带着冰碴子的水，她大冬天就敢喝，也没啥事儿。她喝了有半碗凉水，忽觉得肚子里很不好受，开始戚戚沥沥的疼，她就想解个手儿早躺下。恰巧碰到大儿媳妇从厕所里出来，看到她，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怎么，在老二家吃饭撑着了？人老了可不能多食。”廉娘看了大儿媳妇一眼，只是笑笑，也没说话。其实，今早儿没吃，中午等着送饭也没送。今儿大儿媳妇的兄弟来了，还来了好几个亲戚，她就在屋里没出来，这是大儿媳妇早嘱咐她的，明儿娘家哥来，你就在屋里，中午给你送。也许是忘了，廉娘想着。媳妇屋里的香气她能闻到，炖的糊涂鸡，她闻着很香。年三十中午，大儿媳妇给她送来了半碗鸡汤，里面有两三块山药，说是炖的鸡不烂，她没牙咬不动，再炖时炖的烂糊些。这初二又炖了，炖的烂糊吗？她不知道，只闻着了味。廉娘回到了屋里，肚子里还是戚戚沥沥的疼，她有些忍不了了，就拿着个空碗，来到媳妇屋门前，轻轻推开门，两口子正在嗑着瓜子看电视。她站在门口，把拿着碗的手伸到屋里冲着儿子说，“廉啊，娘的肚子有些不舒服，给娘倒碗热水，娘暖暖肚子。”“哟，真不巧，热水不多了，等会儿还洗脸洗脚的，屋里热，炉子刚封上。”大儿媳妇晃了晃暖水壶说。廉娘拿碗的手耷拉下来，甚至胳膊有些发抖。“就差那一碗水吗。”廉训斥了老婆一声，他接过娘手里的碗，给她倒了大半碗。大儿媳妇还说风凉话，“不会是在老二家吃了啥好东西撑着了吧，早就和你说，老了老了别吃那么多，吃坏了肚子自己受罪。”“你少说两句吧。”廉说着媳妇，把碗递到娘手里问了句，“不厉害吧？”“没事，喝口热水就行了。”说着，接过水碗向自己屋里走去。廉目送这娘，看着娘蹒跚着步履，心里好像有些不忍，媳妇却大声冲他嚷着，“快把门关上，屋里那点儿热气都让你娘俩放出去了。”
廉娘回到屋里，听到媳妇呵斥儿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屋里黑的缘故，也许是精神不集中，本想放到小桌上的水碗放空了，一碗水掉在地上，放出很响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站在那儿傻呆了一般，很长时间不敢动，光怕儿媳妇听见找她麻烦。可能是那屋里放着电视，声音大，一定动静也没有。她松了口气，蹲下身来，摸着地上的碗，碗摔破了，他摸到了好几块碎片。就剩下这一个吃饭的大白碗了，那几个黑碗，两个儿媳妇不让用，说让人家看见不舒服，再有别的想法。啥想法呢，不就是怕人家多了味，说她们不孝顺吗。受了了难为，要了一碗热水也没喝上，她又泪眼婆娑的，歪在床上，也没脱衣服，拉过被子盖了盖，就那样睡着。
廉娘醒来，天已经放亮，外面还有零星的鞭炮声，继而鞭炮声陆续响起来。儿媳妇屋里还没有动静。她终于拉开了灯，这是来到大儿媳妇家过年第二次拉开灯，上一次是年三十夜里，儿子来给她拉开了灯，说是年三十晚上亮着就行。这一次，她要收拾东西，被褥叠了叠，用豆面子破单子包裹好，蹑手蹑脚的抱到院子南墙边上的地排车上，她把那破碗放到小铁锅里，又拿过竹篮筐子，里面几个黑碗里有破了皮的水饺，还有那个面袋子，看上去有十来斤棒子面。还有啥呢，她满屋里看了看，还有那个咸菜坛子，她叹了口气，抱起坛子，随手把大门上的钥匙放在小桌上。她尽量不惊醒儿子和儿媳妇，轻轻的打开大门，拉出地排车，又把大门关严了，就拉起地排车去二儿家里。
她觉得拉着地排车很费力了，有点拉不动的感觉。昨儿拉着觉得还很轻松呢。她觉得身上很冷，呼吸也不顺畅，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不得不拉几步停下来歇歇。本来，她觉得二儿家并很近的，现在却觉得很远。幸亏年初三一大早很少有出门的，这要是让人家碰上，她觉得很丢人。就那么走走停停，那么冷的天，她竟然大汗淋漓，喘气像拉风箱。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好不容易到了二儿家门口，她停下来，喘息了一阵子，就去推二儿家的大门，一推不动，二推不动，再猛推还是推不开，大门从里面插死了，也许是二儿媳妇忘了她的话。可是昨儿她是再三叮嘱的。她立在大门前很久很久，想去敲门，胳膊抬起了很久，终于没敲，无力地落下来。她突然很委屈，这些孩子们呀，她已经做到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他们还要自己怎样啊，她觉得眼前不时发黑，好几次差点摔倒；她双眼迷茫，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里去。可是，她已经看到远处的街上有人走过，再晚，人们就要都出门了，看到自己这样，她难为情，也给孩子们丢脸。
廉娘突然想着，先去老头子的坟上躲躲，那里没有人，她很早就想去看看老头子了。她忽的感觉到浑身有了力气，急匆匆的拉起自己的地排车走街过巷，出了村子。远离了村子后，她松了口气，就想逃出了地狱一般。村里的坟墓都在村子的南面，离着有一里多路，其中还有一顿土路，坑坑洼洼的很难走。廉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走过这段路，远处就是一片坟头，淹没在荒草中。她认得老头子的坟，她偷着来过几次。等来到老头子坟前，她累得几乎不能动了，一下子瘫在坟前，嘴里骂着，“你这个老东西，你地下自在了，留下俺活着这么难，俺后悔没听你的话，可你让俺怎听你的话，你的这些孩子呀，俺要是有个闺女就好了，你硬是给俺送了人，这罪是你让俺受的，俺受够了，俺来找你了。”廉娘呜呜的哭着，边哭边诉……
直到下午，有人发现了廉娘死在了廉爹的坟头上，地排车就在她的身边，上面有破旧的被褥，做饭用的小铁锅，还有个竹筐子，筐子里有两个大黑碗，里面有破了皮的饺子，那个咸菜坛子不知怎的摔倒在地上，萝卜片、鬼子姜、白菜疙瘩洒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