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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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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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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门楼前,坐着一位老妪,她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颤抖着,就像门前的枯草;满脸的皱纹很像小院里那棵老枣树的皮,深一道浅一道的,满是岁月的沧桑;深深瘪下去嘴不时的蠕动着,像是吞咽这什么;深陷的眼窝里,只能走近了,才能看清她满是浑浊的眼白,死鱼一样的眼珠;最显眼的还是她身上黑色的大对襟子褂子,几乎遮住了她的下半身,只露出绑着扎腿的小脚,三寸小脚,村里没几个了。她就坐在那里,不停地向着村西公路上望。她的家四周没有人家,视野很宽阔。往西隔着汉家河能看到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哪些车辆有时快,有时慢,挤满了整个公路。往西稍北是通往村里的乡路,这是一条新铺的柏油路,路中间新修了一座桥,混凝土浇筑的桥墩桥面,白玉石的栏杆很是显眼,又好像和这座小桥不是很搭,就像邋遢的一个人穿了一件新上衣一样,看上有点滑稽、甚至觉得不着调。但是,不管怎说,这个村的村名因桥而生,桥是明朝时的老桥,青砖白灰砌成,几百年里屹立不倒。近代破四旧时平坟,又用扒出来的青砖彻底修缮了一次,桥面也换成了厚厚的枕木,生产队那会儿,还是村里进出的主要通道。后来,村子规划,老路和那座古桥就废弃不用了,新筑的路基上因为缺钱本不想修桥,村里很多人就有意见,议论了有一两年,换届后的新班子满足了村里人的要求,就修了这座说起来有些简易、寒酸的混凝土桥。而老妪习惯了看旧路旧桥,尽管旧路旧桥已经不复存在,她很少望一眼新路新桥。在她的心里,旧路旧桥依旧那样清晰。傍晚时分,老伴下地回来,就是从旧路旧桥上回家来,还有她的三个远嫁的闺女,都是从旧路旧桥上坐轿或是骑马走的,而她也走了大半辈子了,一天来来回回好几趟。旧桥旧路上的一草一木都在她的心里,就像她的三间老平屋,虽说如今国家给修缮了,破损的地方堵了砖,屋顶子起了拱,覆了瓦,内外墙抹了水泥灰,还刷了大白,把她的老屋包裹在了里面。但是,在她的心里,屋依旧是她的老屋,不过是裹了一层好看些的外皮。这老屋已经住了好几辈人了,她还得守住,守住亲人们的家,这是她唯一的信念。是的,孤零零立在新村外的三间老屋和破旧的小院,很影响整个村子的环境,村里几次想给她扒了,让她住村养老院,或是在新村里另给她盖三间屋,动员了她几次,她总是不干,怕亲人们回来找不到家。村里也不敢强拆,因为她在抗日战争时是立过功的,陈户阻击战时,曾经在村里的苇地里救过一名受伤的游击队员,还抚养过一个烈士的孩子,她是那个时代村里的骄傲,地方树立起来的拥军典型,名望高得很,村里没谁敢得罪她。所以,她不愿意搬走,谁也不敢强求她。

她老了,快九十岁了,依旧头脑清晰,四肢灵活,很能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手里的那根弯曲的拐杖,听说是从老辈里传下来的,是枣木的,大檊饼轴子粗细,磨得锃光发亮,她拿在手里,大多时候并不是拄着,而是提着。每天里,时常有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来她这里玩,就围坐在她家门口,拉着家常,说着些村里和邻里事儿。很多老人都劝她,“杏娘,虽说你身体还好,但也上了年纪,去村里养老院住吧,或是去闺女家住,也好有个照顾,这么大年纪了,今天好,说不定明天会怎样。”杏娘摇摇头,“俺还行,还得守着这个家,俺杏爹临走时和俺说了,等俺死了,这老房子就交给村里,俺活着就得守着,闺女们也许会回来的。”说到她的三个闺女,村里人都摇头,虽说都嫁得远,很多年里不回来,年节上回来看看也行啊。唉,这些年里没一个回来的,都把她娘给忘了。

当然,闺女们不回来也有她们的怨言,老大杏和老二桃,挨饿的年代里要饭到南山里,都嫁到了山里人家。这不是杏和桃自愿的,说是嫁,倒不如说是卖给了人家,两口袋地瓜干加上半口袋棒子,两个闺女就留在了那里,嫁给了亲兄弟俩,只为了养活烈士的孩子乳名叫上海的。这亲生的还不如捡来的,心里就有怨气。还有小闺女荷花,硬是让爹娘包办嫁给了自己的弟弟上海,心里记仇。以后,孩子的亲妈接上海回了上海,连荷花一块儿接走了,家里就剩下老俩,就在改革开放的前夜,老头喉癌走了,杏娘孤零零的独自生活了几十年。那些年里,她不吃五保,自己种地,她喜欢土地,她离不开土地,只有每天干活,心里才不那么空,直到八十岁那年,她还想种呢,村里好说歹说,她才不种了。但是,她在自己屋前屋后开了很多菜园子,每日里就侍弄这些瓜瓜果果,自己吃不了,大部分分给了邻居们,她一个人才能吃多少呢。没事了,她就坐在门前望,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回来。

东屋娘是她家里的常客,两个人常坐一块儿,时常就那么坐着,一个往东看,一个往西望,也不说话儿,就坐在哪儿,很像两座雕像。东屋娘孩子多,三儿两女,但也是自己住着,她的话,自己住着舒服,怎着都行,只要自己能动,谁也不指望,她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那些年里的妇女主任没有白当,让她见多识广。她可怜杏娘老来无助、孤独,就出主意是村里出面,找找杏娘的那些闺女们会来看看她,征求杏娘意见,杏娘却没让,说南山里的两个孩子心里有怨气,不原谅自己呢,可那也是没办法,要不上海怎活下来。还有小闺女荷花,硬让她嫁给上海,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呢,可有啥办法,给上海找媳妇,咱条件不行,给不起人家彩礼呀,让荷花嫁给他,啥都省了,只是荷花眼光高,没看上上海,嫌弃他长的丑,再就是弟妹这些年了,都成亲弟妹了,住在一起总是别扭。其实,说到底,这闺女有心思,心里有别人呢。东屋娘就说:“你也没啥错,俺针和枝也是俺做得主,都是亲上加亲,现在都过得不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不都这样吗。”她的意思就是说杏娘的三个闺女都不对、不孝顺,当父母的能害你们吗,还记一辈子仇。她是没说出来,心里暗骂杏娘的三个闺女是白眼狼,忘恩负义,爹娘再不对,也没有这样记爹娘仇的,特别是她家荷花,都嫁到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了,还不谅解她娘,什么玩意儿。当然,她也知道,她的三个闺女都随杏爹很犟,是村里出了名的犟种,村里人的话那就是死犟。杏爹怎死的,还不是因为犟,非治过队里那头好踢人的骡子的臭毛病来,被生产队的骡子踢死的。你说你一个人和牲口犟什么,在村里人面前说过很多次,非要治过那头骡子好踢人的毛病。一日雨后无农活,他就和村长把骡子拴在生产队旁的一棵大柳树上,一个用鞭子狠抽,一个用点棍很砸,把个骡子打得浑身伤痕累累。队长的话,打死了全村人吃骡肉,光养着不让使唤,卖又卖不了,只能这法儿治,一顿棍打鞭子抽,还真把那头骡子的斜性治得差不多了,打得趴在地上,低头耷拉脑袋,怎打也不再动一下。队长看差不多了,就向前解缰绳,杏爹到骡子后去拿地上的鞭子和点棍,冷不防骡子站起来的那一刻,猛地一蹶子踢在他的天灵盖上,踢了一个大洞,顿时血流如注,一命呜呼了。当然,骡子也没活成,请示上面后,给杀了,分给了全村人吃了肉。

这一日,是年后的开春日,虽说有些风,但并不觉得冷。看杏娘独自坐在门口,东屋娘拿个杌子走过来,“年上又都没来?”

杏娘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看你不像往日精神儿,也不愿意遛弯了,是不是病了?”

“唉,人活百岁难行路,鸟活千日难入林,感觉快不行了。”杏娘叹口气说。

“老娘,可别这么说,你身体还好着呢。”

杏娘摇摇头,“俗话说,人到七十古来稀,俺都快九十了,一天不如一天了。你还年轻,孩子们又孝顺,可好好活着。”又道,“这些地呀,今年让你家东屋种吧,俺种不了了,荒着怪可惜的。这些年啊,他没少帮忙,这孩子好,从小就好,很仁义,你去跟他说说,这些日子也没碰上他。”

“他出去干活了,进厂子了,咱庄上的地呀,都被人家种了,咱没地了。”东屋娘说

“啥,都被人家抢去了?”

“不是,老娘,都被人家包去了,给咱钱。”

“嗯,地怎就没了呢。”杏娘像是自言自语,又转向西边望着,公路上的车比人多,一辆接一辆,一眼望不到边。

“地没没,被人家包去了,给咱钱。”东屋娘大声说,纠正着杏娘的话。

俩老太太就这么坐着,时不时说几句,太阳已快到头顶了,谁也没有去烧火的意思。都是一个人住着,烧火不再按时,想起来就做点吃,也许一天吃一顿,也许一天吃两顿,反正人老了,吃得也少了。

“今儿清明呢,晚上包饺子,二儿媳妇给送了把韭菜还在呢,你别包了,晚上给你送碗。”东屋娘说。

“清明呢。”杏娘转过头说。

“嗯,是清明,晚上包饺子,给你送。”

杏娘笑笑,突然问了句,“俺的寿衣,你不是知道吗,在俺那柜子里。”

东屋娘一听就不高兴,大个清明的说啥寿衣,不吉利,心里骂着,这老娘儿,年年这时候说寿衣,去年非拉她家里,拿出她的寿衣,一件件给她看,还和她说着怎穿怎穿,连小手绢放哪个口袋都和她说,仿佛是她老了要让她帮着穿寿衣似的。看自己的身子骨呀,还不一定活过她呢。“俺知道了。”东屋娘不高兴的说,站起身,拿起杌子,“回家包饺子了,你等着,俺给你送。”

“天早呢,再坐坐吧。”杏娘冲她摆手。

“不早了,日头到头顶了。”说着就往家走,嘴里还嘟嘟着,“不走听你说丧气话怎的。”

东屋娘回家了,杏娘并没有回家的意思,已就坐在那儿望着,家里的几只老母鸡围拢过来,看来是跟她要吃的。每当这时儿,她总是回家喂鸡、烧火。今儿,她很不愿意动,脑子里光是三个闺女的身影,还有她们小时候的样子。虽说,小时候并不是多么稀罕她们,但有点好吃的也总是留给她们,自己舍不得的吃一口。还有上海,村里的一个小叫花子,白天村里要着吃,晚上睡在碾屋里,黑瘦黑瘦的,村里孩子都欺负他,是她看着可怜,把他接家里,当亲孩子养,还想着呢,家里就盼个男娃呢,欠当自己亲生的。谁知,养大了,给娶了媳妇,他爹娘找来了,倒是对她感恩戴德,却把人带走了。她也想着,找着了就跟着走吧,谁家爹娘不稀罕娃呢,她就一个条件,要走连荷花一块儿带走,不能光带走你的儿子。人家答应的好好的,说他们是夫妻,也是俺儿媳妇,当然一块走,老嫂子放心吧,俺会当亲闺女养着的。她含泪点点头,她这个条件也是为闺女好,不能说他们是城里人就不要自己闺女了,何况当时,闺女都怀孕了。但是,她不明白为何闺女还那样恨她。虽说上海丑些、笨些、不会说不会道,但是娃子憨厚呀,没坏心眼呀,你自己相中的那个,先不说他是破落地主的成分,就那油嘴滑舌的样子,能托付终生吗。是的,荷花走了,那个破落地主的坏分子也走了,从此再无音信。前些年里,村里人传说,荷花和那个坏分子私奔了,还说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也是坏分子的。她不相信,他们圆房后,自己天天守着闺女呢,还有啊,真有这事儿,亲家为何不找了来?她不相信,还很生气,见谁也说是污蔑造谣,她老王家是正经人家,不会发生这样有辱家门的事,他相信自己的闺女荷花,她再不愿意也做不出这样出格的事儿。

杏娘喃喃自语,闺女不会这么做的。一只老母鸡像是溜达累了,跳到她的腿上趴下来。杏娘抚摸着它,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她又往西望着,望着那条已经不存在的旧路旧桥。孩子们要是回来,知道走那条新路吗。其实,新路上也很少有人影。几年里,村里人忽然就像都消失了一样,成年的见不着,只有年初一早晨,人才会多些,但是,比起那些年来磕头的,人少多了。是的,在村里,她辈分最高,每到年上,一村人都来给她磕头。

东屋娘回到家里包饺子,也不知忙了多少时候,饺子煮出来了,她先舀了一碗,双手捧着,来到院子里,举起敬了三敬,又端在胸前,嘴里嘟囔着,“一炉黄香举起来,我把玉皇老爷请下来,金香炉、银饭桌,也有菜、也有馍,金银细纸满地泼;饺子汤、紧跟着,阿弥陀佛念一个,‘阿弥陀佛’,老天爷用,老天爷你吃你用。”嘟囔完了,她又重新回到了屋里,端了一碗饺子,踮起小脚给杏娘送去。她走出家门,远远地看到杏娘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禁不住嘟囔着,“这老娘,还没家去呢,想这些没心肝的孩子们想疯了,还望啥呢,年上都不来了,这时候会来?真是,老话还说闺女娘、闺女娘,这也是闺女娘啊,多少年不见,死活都不知道。”她一路嘟囔着,大老远的就喊,“老娘,饺子下出来了,快端着回家吃吧,外面有风,吃了肚子疼。”以前,这样喊她,她总是回过头来看着,颤巍巍的站起来,“你看,怎有给俺送。”这成了他的口头语。今儿,东屋娘连喊了两声,她竟没有一点反应,倒是吓跑了她腿上的老母鸡,扑愣着翅膀跑开来。

东屋娘走到杏娘跟前,“俺说老娘啊,怎还睡着了呢。”看她还没反应,忙转到她面前,看她双眼睁得大大的,还望着村西的公路,嘴巴也张着,像是说着什么话,右手使劲的攥着拐杖,支撑着她的身子。东屋娘看她的样子有点懵,赶紧用手在她鼻子下试了试,哪里还有气息,惊叫一声,“俺的娘唉,没气了。”一碗饺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碗碎了,饺子撒了一地……

2023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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