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子多福

多子多福

牢靠娘气愤难当，冲着大儿媳妇吼道，“俺死了，给你们把房基倒出来，就合你意了。”说着，她疾步到南墙边，摘下挂在墙上的农药瓶子，拧开盖子，咕嘟咕嘟的喝起来。大儿媳妇珍就在那儿看着，根本没有上去夺药瓶子的想法，她看婆婆喝得差不多了，药瓶子水碎在地上，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出去，打手机喊来自己丈夫和四个小叔子还有妯娌们过来说：“咱娘不想活了，喝农药了，这是俺集上刚买的除草剂呀，四十多块钱呢，给俺喝得一点不剩，俺啥也没说，是咱娘不想活了，也不知在哪里生气了，进门来就和俺吵，俺还懵着呢，抓起药瓶子就喝，俺都没反映过来。”牢靠蹲在屋门口抽烟，并把烟分给四个弟弟问，“你们看怎办吧，一把年纪了还这样打咱的脸，成心不让咱出门呀，成心给后辈们脸上抹黑，孩子们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他这么一说，几个兄弟也很生气，都恶狠狠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娘，满脸上都是恨。珍一把拉过丈夫，“你个死人，你倒是说话，看看你那脾气大的老娘，这可怎办呀。”“怎办，咽了气拉到火葬场烧了，把骨灰扬了。”此时，牢靠娘精神还好，她倒在地上弓着身子呻吟着，不时有白沫从她嘴里泛出来，她手指着这些不孝顺的子女们，“俺、俺和你们爹白疼了你们，扒结了一辈子，把啥也分给了你们，你们妹妹的彩礼都分给你们。”她说着，忽的就想起了闺女小塞，小塞自从结婚后就没回来过，被她爹的做法伤透了心“小塞，爹娘错了，小塞……”。

牢靠爹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他对五个儿子视若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抱在怀里，扛在肩上，含在嘴里，啥好吃的都分给五个儿子，独对最小的闺女不待见，数她小，啥重活也少不了她，啥好吃的也没有她的。而牢靠娘也是这样的心思。俗话说：“闺女娘、闺女娘，闺女和娘心在一起的。”而牢靠娘确没这样的想法，总是对闺女横眉冷对，六七岁上，就让她烧火、做饭、洗衣服，那是一家人的脏衣服呀，大冬天的就让她在冷水洗，冻得小手跟个红萝卜似的。一个小女孩家，总是穿哥哥们烂的不能再穿的衣服。上学，明明五个哥哥不喜欢学习，光逃学还非让他们上，偏偏她喜欢上学，就是不让她上，家务活干完了，一个破包袱，一把镰刀塞给她，挖菜、割草、拾柴火，反正不让她闲一闲，要不是村长来，说上面要来检查，适龄儿童必须上学，牢靠爹娘说什么也不让她上。牢靠娘在邻居面前就说嘛，一个闺女家，大了就嫁了，就成了人家的人了，上啥学呢，都是赔钱货。就因为村里压着，小塞上了五年学，明明考上初中了，就是不让她上了，而几个儿子也不争气，没有一个考上的，牢靠爹还为了二儿子结实上初中送礼了呢，东西给人家了，也上了，一年不到自个搬着凳子回家了，说上够了，在教室里坐不住，老师讲的啥也不懂，每次考试都作底，实在是够了。牢靠爹娘也只是骂了几句，没舍得打一巴掌。对待闺女，他们可没这个好脾气，牢靠爹打，牢靠娘从不护着。对儿子和对闺女，就是两样待承。养闺女赔钱了吗？闺女的彩礼钱都分给了五个哥哥，闺女出嫁时，置办酒席的钱都是彩礼钱出的，娘家一分钱都没有陪送，结婚那天，爹娘都没有出门相送，闺女是哭着走的，嫁人后除了按习俗回过一次家，从此再没有回来过。闺女不来，当爹娘的也从没问过，在他们心里，闺女俨然成了外人，外人回来不回来的，爹娘也不想。不说闺女，就说牢靠娘，嫁过来后，娘家门都忘了，也不和兄弟妹妹们来往。她就这样，对待闺女也这样，在她心里，生了她，养了她二十多年就是天大的恩了。

老两个很能扒结，五个儿子，都给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当然，房子不是很好，都是三间土屋，外加一间小伙房。也幸亏牢靠爹能干，生产队时，年年满工，一天不落，大冬天的给牲口轧草等活都是他的。不但如此，他还有出豆腐的手艺。那个时代，不是随便就能做豆腐的，得村里同意，公社审批后，一年冬天做那么几个月的豆腐，泡豆子，磨豆浆，烧火，啥活也离不开闺女，哥哥们可以晚上睡觉，啥活不干，闺女不行，常常打通宵，很多时候困得干着活就睡着了，都是牢靠爹揪着头发把她拽醒，狠狠地训斥几句，生气了还用脚踢。所以，从小到大，闺女总是黑瘦黑瘦的。在爹娘手里，她能活下来就算命大。不是吗，得了百日咳，天天晚上咳得上不来气，爹娘从来不管不问，发烧烧得昏迷不醒，还被爹娘喊起来上坡捡柴火。邻居们的话，小塞这孩子在爹娘手里没死了就是幸运的，早结婚早享福去。她享不享福邻居们不知道。但是，邻居们知道，自从小塞结了婚，就没回过家，就像没了这个孩子一样。别人家里，年上闺女女婿来，那都是上上客，一家人伺候着。而牢靠家里，年上从没见闺女来过，不但闺女不来，也没见外甥走过姥娘家。真的，就像没有这个闺女一样。不就是吗，牢靠爹死时，就没有给闺女撒过信儿，一家子都认为该撒，不管怎说，这个事儿一定得通知她，她不来是她的事，咱不能失礼，一大家子商量好了这么做，牢靠娘就是不让，离着又不远，她爹长病虽说没告诉她，她也应该听说了，都没来看望一下她爹，他爹死了还通知她，不给她这个出脸的机会。再说，真要告诉她，她爹也不同意，就让她爹安心的走吧，不能给能添堵了。牢靠娘不让撒信，五个哥嫂也一样的态度，外人也不好再说啥。虽说没给小塞撒信，发丧那天，小塞还真来了，痛哭一场，发完丧后就走了，没到她娘跟前说一句话。一村的人没说小塞不是的，都说一家人不懂事，再不好也要通知一下，弄得如此尴尬，丢人的可不是人家小塞。

看着五个儿子儿媳的丑恶嘴脸，牢靠娘像是突然醒悟了一样，都说养儿防老，这是养了一群狼羔子啊。他们爹生病时，五个儿子儿媳妇都来守着，那是认为他们爹还有个钱，当他们爹在弥留之际说手里还有万把块钱，那是留给你们娘养老的钱，你们谁也别有啥想法了，以后，谁对你们娘好，家里万一有个事，你娘可能给你们出上个，就是你娘不给你们，你们也别有啥想法，自从你们各自成家后，这些年里，没要过你们一分钱，还倒过来，每年给你们个钱，大人孩子都有，俺和你娘不图别的，就图个家庭和睦。如今，俺走了，你娘上了年纪，也有病，挣不来钱了，还得指望你们。牢靠爹说着，看着五个儿子，五个儿子没有一个说话的，都低头不语。牢靠爹叹了口气，“爹娘一辈子没啥本事，但也没有亏待你们五个，要说亏待，是亏待了小塞呀，爹后悔把她的彩礼分给你们，不但使外人看来，俺自己都觉得是把闺女卖了。”而牢靠娘像是误会了牢靠爹的意思，本来牢靠爹是说亏待了闺女，而牢靠娘理解为恨闺女了，出了嫁就不回来看爹娘，爹娘怎说也也养大了你。

如今，牢靠娘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如今喝了药的她，看着站在院子里无动于衷的儿子媳妇们，她欲哭无泪，养儿防老，一辈子对他们好，换来的是如此的冷漠。她后悔了，后悔让儿子们轮着照顾自己，这每家才轮了一个月，都把自己当成累赘了。别看自己八十三了，还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更后悔自己那个钱给他们分了，如今又都惦记自己的老房基了。自从轮着，她就没吃几顿饱饭，她觉得上了村主任的当。当然，村主任也是一片好心。一场大雨后，她住得老房子进了水，上面来检查的，怕她出危险，硬要求她搬家。村主任就把兄弟五个叫到一块儿，把情况一说，就想了这么个办法。五个儿子儿媳都同意，先从老大家开始。刚来到老大家，两口子对她的照顾很上心，天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牢靠娘觉得很受用，脸上的笑舒展开来，逢邻居就说老大两口子孝顺，老俗话不错，养儿防老，闺女指望不得。可是，也就十来天，牢靠媳妇拐弯抹角的套她的话，说大孙子大了，娶媳妇就得盖房子，现在要个房基村里不批，还得花钱买，三万块钱呢。牢靠娘就明白了大媳妇的意思，惦记她的房基了。可是，她不敢松口，还有四个儿子呢，都有孩子，都想盖房子，都惦记她的老房基。心里话，自己还有啥，就这老房基了，老屋扒了，以后没个保障。她就和大儿媳妇说：“不光你自家，还有他们四个呢，都想这事儿，你们商量商量看怎办吧。”大儿媳妇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这事儿还不你说了算，你愿意给谁就给谁。”“龙娘，话可不能这么说，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俺为难呢。”她这么说，大儿子牢靠也不愿意了，“你就向着他们四个，小塞的彩礼钱，当时就少分了俺几十元，说以后给俺也没给，有俺爹时帮他们干活多，俺也没说啥，生病了俺也一分没少拿，这房基还偏向他们。”“老大呀，不是这么个事呀，当时俺帮你们家织机，你爹帮他们干活，总的来说还是你们赚便宜，俺给你们织了三个月的布呀，说起来他们妯娌四个还有意见呢，你们再计较这些。”“你给俺看了几个月的孩子，给他们看了多长时间的孩子，这个她们不说，你还以为她们吃了亏，胳膊肘子外拐拐。”说着说着就恼了，虽说没把她赶出家门，但也不再那么对待她，别说做二样的，就是吃一样的饭也没个好脸色，背地里指桑骂槐，打鸡骂狗，说啥没用的东西，光糟蹋粮食不干活。牢靠娘就躲在屋里偷着哭，就尽可能的帮着干点家务活，还帮他们洗衣服，这也没赚出好来，一家人嫌弃她。好容易熬下一个月来，去二儿家住也是这样的待遇，去三儿家、四儿家、五儿家，都想要她的老房基，都为此和她恼了，说她偏向。委屈的老太太暗自垂泪，想着轮下这一轮来，说啥也不跟着他们过了，再这样下去活不过年去。她就打算还去自己的老屋住。

可是，到老屋一看，光剩下四堵墙，门窗、屋顶子都没了，屋里啥也没有。她看着都懵了，目瞪口呆，自己好好的家成了一堆垃圾，一定是这几个孩子弄得，把她娘的家给毁了，这些孬种，还把她的养老本抢去了，去谁家住，她一个月的养老金归谁家。钱虽不多，一百七十多块钱。可是，她自己过时，花不了，花啥呢？也就买个馒头花钱，她自己种着小菜园，一年到头不买菜，也很少吃肉，攒攒着钱每年给几个孙子孙女压岁钱。老头子走时也留下个钱，他怕五个儿子惦记着，给他们分了，心里想着光国家给的养老钱就够她嚼用的。谁知，一场大雨闹了这么一出，把她推到了尴尬境地，五个儿子都对她不满起来。她越想越生气就去找村主任，一切都是他出得鬼主意，就是为了应付上面检查。以前，自己屋里也进过水，雨停了排出去不照样住吗，现在可好，弄得无家可归了，去谁家谁不给脸看，为此挨了多少骂。也不知村主任故意躲着她怎的，去找了村主任几次都不在家。而且，五个儿子知道她去找村主任，更对她不好，甚至咒骂她还不快死。不但是媳妇们这样待他，五个儿子也好不了哪里去。

这一天，她去大儿子家，本想说说你们五个看着把老房基分了吧。谁知，大儿子不在家，干劳务去了。大儿媳妇对她没好气，说着说着就恼了，往外推她，说还不到月底来俺家干啥，看见你就烦。看大儿媳妇撵她，她受不了了，她看到南墙边上的药瓶子，一赌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拧开盖子就喝，大儿媳妇就那样看着她喝药，也不上去夺下，见她喝下去了就出了门，出现了开头那一幕。那可是一瓶百草枯呀，她喝下去一大半，不到半小时功夫就有感觉了，难受的她倒在地上打滚。五个儿媳妇就那样眼巴巴的看着，谁也不管她。很快的，在外面干活的五个儿子也来了，凑在一块儿抽着烟，看着老太太在地上难受的打滚，没有一个说送医院抢救的，看事的邻居们都说快打120吧，再晚了你娘就不行了，他们没啥反应。村里人都暗暗骂这些不肖子孙，都可怜牢靠娘，为这些狼崽子们操心了一辈子，最后这么个下场。

牢靠娘难受的满嘴里泛白沫，滚得浑身都是土，她终于受不住了，神情恍惚时，想起了多年没见面的闺女，不怪闺女不来，是她亏待了闺女。就在最后咽气时，她大叫了一声闺女的名字“小塞”，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老眼里趟出了浑浊的泪水，一家上辈人抹了好几下，怎也闭不上。

五个儿子像是早有了准备，老太太刚咽气，邻村的灵车就来了，也没换上寿衣，更没发丧，直接把老太太抬到了灵车上。尸体火化了，骨灰盒没要，一个红包袱兜着，出了殡仪馆，就一下子倒在了一旁的小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