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是狡诈和凶狠的代名词,这是人们对狼的基本看法。谁家孩子不孝顺,大人们都会骂,“养了个狼羔子”。今天说的“七匹狼”,不是西服和皮鞋的品牌,而是一个可怜的娘和七个不孝顺的儿子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村里传了很多年,至今还被人们提起。谁家孩子不孝顺,都骂他是‘七匹狼’。
西贾村,沿河的小村庄,虽说地处偏僻,但民风还算朴实,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在这个不足五百口人的小村子里,村里人世代以农耕为生,又因为土地有些盐碱,产量就低,哪怕天天趴在地里精耕细作,也打不了多少粮食。忙活一年,也只能解决温饱。遇上旱涝灾害年,一到冬里,几乎全村人出去逃荒要饭。于是,又称为讨饭村。人们一走,村子就空了,光剩下些老人和土孩子。
说起来也怪,看着村里的孩子不少,村里人口就是不见增多。怪吗?村里人知道,孩子多是不假,计划生育紧的年代,好像把这个偏远的小村子忘了,人们该怎生还怎生,也没人管。孩子生得多,夭折的也多,不论哪一家,都有死去被扔掉的孩子。死去的孩子都扔到村西的汉家河里,那里荒草丛生,又有很多的土坑,这些土坑都是村里人挖沙土留下的。沙土是农村月孩子穿得土,农村人穷,养孩子靠沙土,两根土口袋就能把孩子养大,孩子穿土口袋有个好处,不论是尿了拉了,一抖擞口袋就行了,孩子穿过的土都积攒起来,又变成了上地的土杂肥。农村的孩子生病了没有上医院去看病的,无论是发烧还是咳嗽,都是靠自己挺过来,挺不过来的死了后,大人称黑抱出去,抱到曾经取土的沙坑里,用破小被子裹着,也不埋,就那样放在里面。等到天明,除了破被子,小孩子不见了,村里大人就说去投胎了。其实,是被野狗叼去吃了。那时候,汉家河荒地里的野狗特别多,三五一群,还时常看到野狗群为争地盘而大打出手,村里人只是看,从不干涉,这也是村里人一大消遣。而那么多野狗,从没听说有袭击过人的事,野狗群和村里人就那么和谐相处。想想也有一定道理,村里人为野狗群提供食物,野狗自然不会袭击村里人。那时候,死的孩子很多,七十年代中期还是这样,很多死去的孩子被扔哪里,成为野狗的美餐。村里人家,家家好几个孩子,孩子多了不稀罕,不但是月孩子夭折的多,四五岁的孩子因病死去的也不少,这不是啥稀奇事儿。
村里就有这么一户王姓人家,日子过得不富裕,孩子却不少,七个娃,都是男孩子。男人女人辛辛苦苦的耕种、讨饭,就为了填饱七张饥饿的嘴巴。七个儿子,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到了第三个孩子上,男人女人就想着生女儿,生女儿不为别的,只为了将来给儿子们换亲。因此,给孩子起名字也体现在他们的心情上,第一个孩子叫盼,第二个孩子叫等,第三个孩子叫鞭“谐音变”,第四个孩子叫转,第五个孩子叫礼(有磕头施礼的意思)简直是哀求了,第六个孩子叫拴,第七个孩子叫停。是的,他们不敢再生了,光这七个儿子就愁死了,自己的话,看来是命里没有闺女,怎折腾也不行,只好认命了。而且,这七个儿子别看饥一顿饱一顿,可都很健康。夫妻两不是盼着孩子夭折,真有孩子死了,他们也心疼、难过,但也觉得是去了一大负担。村里哪家没死过孩子呀,还有的死了两三个,像他们家这样的还真不多,村里人就笑话他家说:“人丁兴旺”。是人丁兴旺,不大不小的七个娃,又都很能吃,生产队分的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吃的,出去要饭,身后跟着七个娃,都是一身破衣烂衫,走到哪里都是一道景观。
盼爹积劳成疾,死在了改革开放的前夜,下葬时连副棺材也买不起,土屋里炕上唯一的一张破席一裹,埋到了村南的坟墓里,都没发丧,盼娘的话,发不起啊,村里人来帮忙别说管饭了,连根烟卷都没有。盼爹死后,一家人都来劝,这么多孩子也养不了,干脆送人吧。其实,盼娘也有这样的想法,给孩子找个好人家,免得跟着自己挨饿受罪。可是,真有人来领养孩子,盼娘又舍不得了,哭着喊着不让孩子走。大人哭,孩子哭,那个惨,谁见了也抹眼。孩子没送成,盼娘起早贪黑,生产队干活回来,再去挖野菜啥的,只要能吃的、毒不死人都往家弄。
就在孩子们大不大、小不小的时候,村里分地了。刚开始,娘几个日子更难了,都各顾各了,谁也不管谁了。买不起牲口,盼娘带着七个儿子人工翻地、人工撒种,到了收获的季节,人扛肩背,谁见了不可怜,就这样又过了几年苦日子,条件慢慢的好了,前面三个儿子盼、等、鞭都去当兵了。盼娘当时的想法,当兵就是让孩子有个吃饭的地方,减轻家里的负担,没指望他们有多大的出息。剩下的四个孩子,那一年,油田来招临时工,受苦受累的活,谁家孩子也不愿意去,盼娘让转和礼去了,临走和他们说:“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怕受累,去吧,好好的干,也许是条活路,你们在家里,娘没本事给你们说媳妇,都年龄不小了,自己去闯吧。”七个孩子走了五个,盼娘觉得卸下了身上的重担,一下子轻松了,剩下这两个儿子都还小,到了上学的年龄,盼娘不再阻止他们上学,反正他们也帮不了自己干多少活。
从此后,盼娘自己种着七八亩地,农闲时还出个豆腐卖。如今,做小买卖国家不再阻止,而是大力支持。盼娘娘家就是出豆腐卖豆腐的,老辈里传下来的糊口手艺。那个特殊的年代,盼娘娘家爹因为偷着做豆腐被割了尾巴,打成了黑五类,批斗会上被从凳子上踢下来,头朝地滚下了土台子,抬回家里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就是人死了也没放过他家,时不时来揪斗娘家娘,做豆腐的家把什都给烧了,从此家里不敢再做豆腐。盼娘想起来就吓得哭。可是,她一个农村妇女,眼看着村里很多人都去外面打工干建筑啥的,村里还有些人家开了经销,卖布的、卖鞋的也不少,买上拖拉机出门拉麦穰的也很多,都挣钱不少,都富起来了,她很眼热、很着急,就想起了做豆腐的生意。从小言传身教,她也掌握了这门手艺,说干就干,没过几年,靠卖豆腐也挣了不少钱。
俗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盼娘的日子逐渐好起来,三个当兵的儿子因为参加老山战役立功受奖,复员转业时,一笔安家费盖了房、娶了媳妇,每月民政上还给钱,说是生活补助,日子过得都不错。两个在油田当工人的儿子一干就是二十年,也时来运转,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每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成了村里羡慕的对象,说媳妇都是倒提媒。上学的两个儿子一个当教师,一个在乡镇干,都有了铁饭碗。村里人的话,谁也没想到老铁家七个儿子都能说上媳妇,都这么有出息,这是他家祖坟上冒了青烟,盼娘算是熬出来了,以后有福享了,不说别的,一个月一个儿给十块钱还七十元呢,吃不了花不了。只是苦了盼爹,早早的累死了,席子一裹下了葬,真是一天富没享,他从小就是个苦命的,跟着爹娘要饭来到这里,在这里落户后受尽村里人的欺负,没想到人家后代这么幸福,兄弟七个呀,又都在位上,村里人谁敢惹。原来的受气包成了村里的地主儿。不是吗,老大盼因为跑大车发了家,又因为是党员成了村书记。村书记呀,村里的土皇帝,啥事就他说了算,谁见了不巴结说话,赶上去问好?
村里人的话,“年轻受贫不算贫,老来受贫贫死人”。一点也不错,这句话用在盼娘身上最贴切,儿子们都富了,她还能受困?可是,有些事情往往出乎人们的预料,尽管儿家都住在宽敞明亮的大瓦房里,可盼娘依旧住在快要倾倒的老土屋里。这老土屋真是太老了,墙面上千孔百疮,窟窿大的都能伸进大人的胳膊,特别是屋顶,高凹不平,有的地方都看见了天,一到雨季,盼娘都不敢在里面住,住在自己的小饭屋里,不管怎说,那小饭屋是砖垒得,屋顶上还覆盖了瓦,这些砖瓦都是她捡破烂时捡来的,还有那几根水泥檩,七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能把大半截水泥檩抱起来,用破三轮车拉回来,就这样攒攒了两年的,一个夏季雨后,她喊来了儿子盼和等,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盖起了这一间小伙房。当然,这可不是两个儿子亲手盖的,村里人看到盼在盖房,正是下雨天没啥事儿,邻居们都来帮忙,吃了中午饭下的手,太阳没落就盖起来了,连她烧火的锅头都给垒起来了。盼娘很高兴,她也知道,村里人来帮忙都是看到自己大儿子的面子。所以,晚上,她逮住了自己养了三四年的老母鸡给大儿送来。叫开门,大儿媳妇也没客气,直接收下了,而且是在大门口接过来的,都没让盼娘家里坐坐。
其实,盼娘和媳妇们并没啥矛盾。但是,她感觉媳妇们都有意躲着她,就像他害啥传染病似的。不但是媳妇们,儿子们也是这样,就在一个村住着,吃顿饭的功夫都能到她那儿。可是,一年到头也没见哪个儿子去她那里。这是为什么呢?怕自己拖累他们?自己能动能干,不拖累他们。不说别的,她一天出去捡个破烂也能挣十块八块的,够她吃够她喝。甚至,她还攒了一千多块钱,够给自己买棺材得了。当然,真生病了上院看病,这钱是不够的。现在,虽说条件好了,村里老人生病,几个送医院的?听说住院一天就一千多块呢。她不指望生病了住院给孩子们添累赘,只盼着生病了快点死,有身寿衣、有个棺材,走得体面些就很好了,她甚至还有这样的想法,自己出钱,等清明,给早死去的丈夫换上个棺材。这是她一直的想法,这个想法想了很多年,丈夫刚下葬时就有这个想法,等有钱了给丈夫换个棺材,让他地下有个住的地方。她很想跟孩子们说,又怕孩子们嫌麻烦。是的,她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可是这事儿她有钱也办不了。有一次,她捡破烂回来,进村的时候正在村口碰上大儿子盼,是大儿子主动停下车和她打招呼,她看到是儿子忙走到车前来,盼一脸反感地冲她说:“公路上车多,又不缺吃不缺喝的,光出去蹿啥,万一碰着了啥的还不是你自己受罪。”话不好听,但是,盼娘听了心里还是又一丝暖意,她趁机说“盼啊,这个清明,你哥几个把你爹的坟起出来,给他还口棺材吧,棺材钱娘出,俺几次梦到你爹,他说住在下面冷呢。”盼有些烦气,乜斜着娘,“这事你别管了,俺们商量商量。”说着开车走了。盼娘听了还很高兴,商量商量就是有活络话,只要大儿子出头,后面几个儿子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可是,盼娘等了好几天,甚至有几晚上偷着徘徊在大儿子家门口,想把钱给大儿子送去。她知道,平日里,大儿家的门总是紧闭,来他家的都敲门,而且来的人都是求办事的,求办事就得送东西。因此,每个来的人都不空手,也大都在傍晚这个时候来,这个时候正是吃饭的时间,街上人少,天又渐渐黑下来,如果不是走个对面还真认不出谁是谁来。盼娘就等在大儿家旁不远处一棵大槐树下,她想去大儿家竟没有机会,这个出那个进的,每个人来得快,走得也快。盼娘听得出,来是大儿媳妇迎进去,出是大儿媳妇送出来,一晚上都是大儿媳妇低低的说话声,迎来送去,一段晚饭时间竟然有十多个人。刚开始,盼娘还很高兴,心里话,真是风水轮流转,想当初老头子去村主任家领拆迁补助款,几晚上都没进得去门,也敲门了,里面的人也回声了,一听是老头子的声音,推说人还没回来,根本不给开门,那时又没啥送的,愁的夫妻俩几晚上睡不着。最后,是她在个大中午,把攒攒的二十多个鸡蛋给送去,才把补助款领出来。当时,她知道了求人的难处,也曾经发誓,至死不求人。
一连几个晚上,她也没踏进大儿媳妇的家门,心里就堵得上,说啥儿家也是自己家,自己家都进不去,还不如邻家的门好进。也就是有这个心事吧,干啥老出神。捡破烂回来,骑着个破三轮车,临往村里拐的时候,后面一辆小汽车疾驶而来,喇叭摁的刺耳,蹭着她的三轮车了,三轮车翻了,把她砸在了车下,她当时是昏迷了的,等醒来,肇事车早跑没影了,幸亏车上东西不多,就是些塑料瓶箱子纸啥的,她试了试还能动,就自己挣脱起来,把三轮车从公路沟里推上来,又把一地的破烂捡起来,等回到家差不多半夜了。她自己看了看,除手上擦破了皮,再就是腰疼和腿疼,别的并没有什么不适。那几天,她没有出门,也没有把车剐蹭的事和儿子们说,说啥呢,都各忙各的,谁管她?她倒是牵挂着给老头子换棺材的事,眼看着马上就是清明了,她叹了口气,这些儿子呀,怎么就这样呢?虽说他们成人时都是靠自己,但是能把他们拉把大,自己已经尽了力,怎就没一个体会到她的辛苦?自己老了,都七十八了,还是自食其力,并没有给他们添啥麻烦,怎么就不认娘了呢?有时候想起来她就偷着哭,都过得那么好,这些年里,各家就年上给自己送碗饺子,平常里一点没有,除了老大偶尔来一次,几年里,几个儿子还没有踏进自己的家门,眼看着欲倒的老房子,别说外人,她住着都害怕,害怕半夜里倒了,把自己砸在里面,特别是刮风天、阴雨天,她都是在伙房里将就,只是伙房太小了,说句不好听的,还不如三儿家的狗窝大。这是邻居匣娘和她说的,说三儿家养了条大藏獒,顿顿喂肉呢,还专门定做的狗窝,大车送来的,十几个人才抬到家里,听说花了四五千元。她听了心就很不是滋味,自己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肉呢,儿家的狗天天吃肉;四五千元买个狗窝,却没钱给她修一下房子。老人话,“儿多不孝顺”。这话一点不假,这还是自己好好的,万一像村里那些得偏瘫的老人一样窝里拉窝里尿,到时候谁给伺候?她简直不敢想象。她又想到了女儿的好,要是有个女儿,时候多了来看看自己,也不至于自己这么孤单。
她经常的委屈,自己偷偷哭。他爹呀,你看俺无用的,有钱也给你买不来口棺材,你说怎办呢?俺明白你为啥喜欢闺女了,不单单是为了给儿子们换亲,还有为老了考虑。可是,咱命不好啊。你早早的走了,歇着了。俺呢,煎熬了几十年,本想着日子好了,享几年福。可是,你看看吧,总想着不给他们添麻烦,他们还嫌俺麻烦,都躲着呢,俺死活没来问一句的,说句你笑话的话,七个儿子,俺一年都去不了一趟,他们好几年都不来俺这儿,俺不敢出去说呀,怕说出去给儿子们脸上抹黑,不但是儿子们脸上不好看,还有那些孙子孙女,也到了成人的年龄了,唉,也就和你说说,要不俺还和谁说呢?
好几天里,盼娘就不吃不喝了,她就坐在老屋里,没有谁来她这儿。一个夜里,没有风,也没有雨,地上洒满月光,显得那么祥和。老屋好像承受不住这美好的月光,突然晃了晃,轰然倒塌,并发出巨大的响声,顿时,尘埃升腾,遮挡住了月光……
那一晚上,盼喝得醉醺醺的,有人来砸门……
等到天明的时候,盼娘被挖出来了,救护车还等在哪儿呢,盼娘头都被砸得都变了形你,还有个血窟窿,早死去时了。村里人明着说是意外事故,安慰着盼娘那些子女。可是,是意外事故吗?谁心里也明白。但让人欣慰的是,盼娘下葬的时候,是两口崭新的棺材,地下的老头子不再受冷了,盼娘的死给老头子换了口棺材,这也了了她的心愿。
从此后,村里有了“七匹狼”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可怜的娘和七个不孝儿子的故事。
真是娘养七个儿,七儿难养一个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