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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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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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篮子娘

都说篮子娘是苦命人,吃苦受累一辈子,一场车祸,人就这样走了,一天福也没享,倒是给两个孩子减轻负担了。说是给孩子减轻负担还得说篮子爹,那么能干的一个人,一场酒。睡了一觉,早晨起来就不能动了,幸亏抢救及时,保住了一口气,躺在了床上,活死人一般,四肢不能动,身子变僵硬,就是歪一下头也得别人帮忙。村里人都说,与其这样受罪还不如死了享福去。话虽这么说,总是有一口气儿,篮子娘的话,活几天算几天吧,辛辛苦苦了一辈子,也只有这会儿才在家里躺几天,他和孩子们说,你们谁也别管,该干啥干啥,俺伺候着,等俺伺候不动了,俺想办法。

是的,她是得想办法,住了一个多远的院,花光了那点积蓄,两个孩子还都添上了好几千,如今手里没钱了,村里人家借遍了,讨还钱是大事儿,得挣钱买药还债呀,这个事儿怎办,只有她来还。篮子娘再次去了村书记嘎子家。推门进来,看一家人吃饭说了句“刚吃啊。”一家人忙迎着让座。书记媳妇勤能说会道,一脸热情,“三婶子,吃了没有,一块儿吃点。”说着,她站起身让着。“家里烧好了,你三叔却睡着了,才抽点空出来,坐不住。”篮子娘说着,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又转向嘎子,“嘎子,你就给俺去说说吧,你看你三叔天天离不开药,一月就一千多,你冬哥家的日子你也晓得,给你侄在城里刚买了房子,贷款三十万,一月挣得除了还贷款,剩不下几个,指望不得,俺觉得身体还行,出去挣个,你跟人家说说吧,就大个几岁的,但俺身子骨还硬朗,还能干几年。”

嘎子明白她来的意思,说道,“这倒是不难,就怕你身体吃不消,怎说你也七十多了,再说你不也有病吗,以前三叔好时听三叔说,你时常晕倒,也查不出个啥病来。再就是公路上车辆这么多,骑个三轮车,来回也不安全。”勤也接话说,“是啊,七十多岁了,三叔又这样,还得护惜自己,昨晚上他还跟俺说呢,低保也快下来了,也能缓解缓解。”“俺知道,你们是心疼俺。可是,那点低保也不够,光出去借钱,俺也实在没脸了,也不知道啥时能还了,还得去挣啊,累也得干。”说着就抹眼。看着一把年纪,满目沧桑的老人在抹眼,谁了也心疼。两口子看她哭,心里就受不了。勤忙从抽屉里拿钱,篮子娘说啥也不要了,“已经借了你们不少了,不能再要了再说手里还有点钱,购买药的。”嘎子忙说:“三婶子拿着吧,也没打算让你还,先给俺叔买药要紧,你要是真想干,我就跟人家说说,最多瞒几岁年纪,不是大事儿。”篮子娘看他答应了,立刻高兴起来,打扫村西的公路,又不远,一早一晚的就行,还不耽误照顾老头子。事办成了,篮子娘千恩万谢,此别出来,心里乐滋滋的。

篮子娘回到家里,看老头子醒了,嘴里正“啊、啊”的,看到她来,他脸上的表情更急了。篮子娘一闻就知道老头子又拉了,也不说话,拿来脸盆褯子,倒了半盆温水,就上去掀开被子,扒下他的纸尿裤,小心地放到地下的垃圾袋里,又蘸着温水给他擦拭干净后,再给他穿上纸尿裤。这个不死不活的男人,已经偏瘫快三年了,三年里,花空了前些年攒攒的养老的那几个钱,又借了将近一万块钱的债了,吃了那么多药,也没好多少,说没效果吧,能歪头了,右胳膊也能动了,拧他一把也知道疼了,和他说话也有反应,还能单个字嘣,叫出她的名字来。说有效果吧,这点效果还不足于让他坐起来、下地走动,或是人的一些正常行为能力。因此,她心里并没有多少惊喜。篮子娘的话,也就有这么个人吧,活着总比死了强,现在自己还能动,还能照顾他,万一哪一天照顾不了他了,也是他的命。篮子娘累了,伺候心烦了就自个儿哭,俗话说:“好人有好命”,一辈子行好的他,却得了这样的病,那么精神的一个人,变成了傻乎乎的残疾人,窝里拉窝里尿,吃饭靠喂,一刻也离不开人,非把她拖累死不可。篮子娘给他收拾完了,自己洗净了手,把锅里还温热的碎面条舀到碗里,用小勺一勺勺的喂他吃饭,边喂饭边和他说:“俺去跟嘎子说了,过两天去公路上干活,一月六百多块钱呢,你的劳保也下来了,加起来差不多够你的药钱了,俺就是愁啊,借的一万块钱怎还,万一咱还不上,就是死了也不瞑目啊。”篮子爹像是听懂了,停止了吞咽,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吃吧、吃吧,吃完了俺去洗出那些褯子来,一干起活来就没那么多时间了。”

是啊,以后伺候他,那是有时间的,去公路上打扫卫生,吃人家饭受人家管,不能天天在家里伺候了,就算照顾也得有个度。再说,人家上面检查的,村里喜不就说嘛,万一查着了,一次扣一百块钱。这活不是那么容易干的,虽说把他一个人放家里,她确实不放心,可不放心又怎样,谁能替她伸把手。篮子在厂子里干活,天天三班倒,累得天天跟睡不醒似的,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上白班还好还受用,上一个夜班,跟生场大病一样,他才五十多的人了,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了,身子也松垮了,天天像打败了的一样,没一点精神头了,他是指望不上了,月月还有房贷,有事儿也不敢请假。个人的厂子不像公家的上班,请假扣工资,一扣一二百,扣得人心疼。所以,老头子刚从院里回来的那几天,篮子还想伺候几天呢,她是说啥也不让,撵着他回家睡觉。闺女来也一个样,她就说:“你们有空了就来看看,没空打个电话就行,该干啥干啥,你爹的病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俺就在家里和他凑合吧。你们看村里得这样病的人,条件好的不过四五年,条件不好的也就一两年的活头。”她说得是真话,这些年里,村里得这样病的人很多,差不多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孝顺的、伺候好的、药不断地人活的长些,所谓长些就是多活些日子,生活质量并不好,还累年轻的。像篮子爹就是很重的,几乎整个身子被拴着了,刚开始时除了喂饭知道张口、知道吞咽,别的啥也不懂,也就有那口气,跟个活死人差不多。当时,幸亏篮子娘手里有个钱,治疗的也及时,才保住一口气儿,一晃三年了,存的那个钱也光了,还东借西借的,不想给他吃药吧,心里不忍,给他吃药吧,效果确实不好,弄到这一步,篮子娘心里说不出的苦,要是当时不治了也不至于现在这个样,借了一屁股饥荒,人也没好起来,没办法了,光借不是个事,还得想法挣钱还账堵窟窿,要不的话死了,走得也不心甘。

很快的,嘎子来和她说,事情办好了,明天就可以去,领导们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也算是照顾吧,白天不查你的岗,你可以利用空闲时间去打扫,扫干净就行。篮子娘表示了感谢,她几乎是作揖了,嘎子忙扶着,“婶子,你这是干啥,我就怕你的身体吃不消,不管怎说,这是体力活,你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让人心不忍。”“婶子还行,要不啥办法,你哥自己还顾不过自己来,你姐日子也不好过,还有个傻孩子这里求医那里住院的,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唉,没办法,借的钱总得还。”“村里都知道家里的情况,也没说让你还的,你别多想了。”“借钱那里有不还的道理?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俺得还。”篮子娘眼泪婆娑的说。

刚开始,篮子娘干这个活很吃力,不会骑三轮车,她就推着,就是推着走也不那么利索,不时碰腿就是压着自己的脚。上坡时,趔趄个身子狠命往上拽或是两手攥着车把咬着牙往上推,累得气喘吁吁;下坡时,手拽身子扛,扛不住,不得不跟随着车子小跑起来,很多次被车子拽倒,三轮车翻到沟里,弄得她腿上胳膊上都是伤,疼得她坐在地上呻吟着,真是遭受了大罪。过路的人帮她把三轮车从沟里弄上来是经常的,她一个人办不了。车翻到沟里,弄上来,她再把那些尘土、树叶一扫帚一簸箕的弄到垃圾箱里,爬上爬下的,很是辛苦。特别是雨天里,得上路清扫马路上的积水;冬天里,得扫除马路上的积雪,这些繁重的活不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能干的。可是,有啥办法呢,再苦再累也得干,她需要这个钱,她要还欠下的债,要不谁替她还呢?

篮子爹好像理解篮子娘去干这个活,虽说他不能动不能说。但是,不管篮子娘来多晚,他总是静静的等着,哪怕自己憋不住拉了尿了也不出声,总是费力歪着身子,怕弄脏了被褥或是粘到身上。看老伴回来,他脸上的表情就好起来,带着笑,嘴里“啊、啊”的,像个孩子一样欢迎老伴回来。累了一天的篮子娘先给他收拾、洗刷,再做饭喂饭,收拾完了洗衣服,做好这些就大半夜了,这才躺下眯一会儿,差不多早上四点钟又要出门。每次出门,篮子爹总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比他还大三岁的老伴披星戴月出去,披星戴月回来。他不忍,他心疼,他没有办法,因为他已经成了个残废人,不再是身强力壮,能扛一麻袋粮食的男人。是的,生产队时,他是队里的主劳力,耕种、收割、赶马车,样样离不了他,他是队长眼里的红人,虽然没有任命,他干得是副队长的差,社员们也都认可信任他;村里人家盖屋时,他更显得威风,一个七八十斤的土坯,双膀子一叫力,他能扔上四五米高的屋脊,那时的他多荣光。谁家娶媳妇,都请他赶马车当车把式,他牌面,又忠厚老实,让人看了心里踏实。当时,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老婆孩子都敬重他,他一个眼神,两个孩子都心里发毛,让干啥干啥,从不犟嘴。可如今呢,往日的荣光已经不再,就那么喝了一次酒,是,喝得多些了,晚上吐了两次,早晨就起不来了,不能动了,浑身就像被捆住了一样,喉咙就像堵住了一样,眼前总是天旋地转,好像把自己翻过来、推上去,又扔下来。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被抬回了家里。两个孩子不再敬重他,而是抱怨和烦气他,说他的话很难听,不让你喝酒不让你喝酒非喝不行,喝成了个全瘫,看谁管你,想把俺娘累死啊,还不如快死了呢。“还不如快死了”一句深深刺激着他,他也想死,可是他死不了,因为不能动,连自己咬自己舌头都没劲儿。这些日子,看到老伴早出晚归的,他心疼、他难受,可他说不出,只能用眼睛表达,只要老伴回来,眼睛总是离不开她。一天晚上,当老伴高兴地和她唠叨,再干两个月就还上帐就轻松了,如今呢,只跟着嘎子家的了,跟的他家最多,是个大头,你看人家帮了咱多大忙,去了三次,哪一次也没让空手出来,前前后后两千块呢,去儿子家借钱都没人家痛快,还给咱找了这么好的活,这才两年多,一月就一八百多块了,等还完了钱,咱割点肉包饺子吃,你不是最爱吃韭菜猪肉饺子吗,以后呢,再攒下个钱,不攒多了,够咱吃的就行了,以后就指望你的低保了,俺就不干了,在家伺候着你,过几天舒服的日子,和你说呀,俺身子也不行了,浑身没力气,时常眼前发黑。篮子娘说话漫声漫语,高兴了总是住不下。他嘴里“啊、啊”地算是应着,回应着老伴的话,他还使劲动动手指,眼睛一直看着炕一角自己的衣服。“你想穿衣服起来呀?”“啊、啊。”他回应着。“你能起来吗,两腿跟死了一样,还天天给你按摩呢,都变细了。”“啊、啊。”篮子爹依旧坚持着,眼睛看着外面。“你想出去看看呀?是的,快三年没出屋了,明儿呀,俺早回来,把你放到三轮车上,带着你在村里转转,和你说,俺骑三轮车很好了,带着你呀,一块儿去嘎子家还钱,俺碰上当官的了,他说过些日子就发工资了,一发两个月的。咱去嘎子家,好好谢谢人家,这些年里呀,人家帮了咱很多,比咱儿子闺女都好,你说人家怎这么好呢?俺从小就看着这孩子仁义。”

一场秋雨后,篮子娘要出门了,她安顿好篮子爹,身上披块塑料布,骑上三轮车就走了。可是,这一次,厄运降临到她的身上。她在公路上扫着树叶,一辆疾驶而过的大车把她剐蹭倒了,把她拖出了四五十米远才停下。也巧了,很多村里人都在公路旁的地里排水呢,看到都跑过去,连喊带吆喝的,大车停下后,大车司机看到十几个人跑过来,又看到挂在车后的篮子娘,一时懵了、害怕了,就淌过水沟往地里躲藏。先不管司机逃跑,再看篮子娘,浑身是血,但她还算清醒,看到嘎子,向他伸出了手。嘎子正打120呢,打完电话忙蹲下来,“三婶子,伤着哪了,感觉怎样,你别动,救护车马上来。”篮子娘从怀里掏着,她自己掏不出来,就叫勤帮忙,勤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到她手里,她又递给勤,“这是昨儿刚发的工资,正好够还你们家的。”“三婶子,现在啥时候了还还钱。”勤把信封往她手里塞。“嘎子媳妇,拿、拿着,婶子就是死了也、也安心了。”嘎子忙接过来,“好,婶子,俺拿着,你的账都还完了。”篮子娘舒心的笑了笑。这时,篮子从村里跑出来,他跑得气喘吁吁,众人忙闪开让他进去,看到娘血头血脸的,他抱怨着“不让你干不让你干,你非干这个,嘱咐你多少次了,注意公路上的车,你怎就不听呢。”提到车,众人才想起逃跑的司机,嘎子赶紧带着人到处找。而篮子娘没坚持到救护车来,她在儿子的怀里,一歪头走了,对儿子的抱怨,她一句话没说……

发丧的时候,篮子爹光流泪,他很着急,急得晃动着身子,嘴里“啊、啊、啊”地不停喊着,一家人都劝,也都发愁,这篮子娘去了,以后谁照顾他呀,篮子别想出去干活了。就在一家人忙着篮子娘的丧事时,闺女鬟来屋里拿东西,偶尔瞥一眼炕上的父亲,看他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忙上前喊了几声“爹”,见他没反应,再细看爹的狰狞面目,怪吓人的,忙喊叫着跑出去……

篮子爹在篮子娘丧事里死了,死的样子很狰狞、很可怕。在场的人都怀疑他的死。这几天里,他除了伤心,不停地流泪,并没有看出有啥异常,怎还这时节死了呢?都肯定他自己是死不了的,浑身不能动,除非有人?是的,都怀疑是不是篮子媳妇对公公做了啥手脚。自从篮子娘从医院里抬回来,篮子媳妇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还小声骂啥‘有用的人死了,没用的人还活着,还活着干啥呢,给人添堵,以后怎办吧。’被篮子当场推搡了几下,两口子吵骂起来,幸亏众人拉开,又不停地劝,篮子媳妇呜呜的哭着跑回家,发丧也不来,还是被勤劝回来的。至于还有人看见,篮子媳妇偷偷去了公公屋里几次,也不知她做啥这个疑问,所有人把矛头指向了她。是的,篮子爹临时搬到了东屋里,北屋里成了灵堂,平常由村里帮忙的陪着篮子爹,这一起灵,都出去看事了,谁也没想到篮子爹会这时候出事儿,最后报了警。法医报告结论,急性脑出血,消除了对篮子媳妇的怀疑。为此篮子媳妇一顿好哭,还生了一场大病。

篮子爹娘先后走了,一村人都可怜。一时间里,村里说啥的都有,篮子娘虽说是出的车祸,其实是累死的,多大年纪了还干这样的活,手脚都不利索了。也有说篮子爹的,酗酒引起脑出血,拖累一家人,这就是造孽,要不老两个多好啊,身体都棒棒的。篮子娘死了,他绝望了,不过这样也好,去了儿女的一块心病,真不死的话,以后谁照顾他还是个大问题呢,光篮子伺候,篮子媳妇绝对不干,非拉上他姑鬟不可,鬟来照顾,她的傻孩子谁照顾呢?说真的,不谈这些,篮子鬟也不是孝顺的,他爹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这样呢。村里老人都说,‘都是命啊,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那都是命里的。’

唉!人世间,都是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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