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肉

不知怎的，唐老汉总馋一口肉，馋得夜不能寐，想得难以忍受，他试着和闺女玲透露过多次，玲总是不理他，甚至都不愿意看他一眼，给他扔下个馒头，一碗水倒进他的绿色瓷缸子里就走，一秒也不想停下来。那个绿色的瓷缸子还是他当兵复员时带回来的，用了好几十年了，平常用的仔细，至今没掉一点漆。这个绿色缸子是他的专用，时常带在身边，挂在腰上，当时炫耀的物件儿，村里人都愿意多看两眼，都说人家玲爹，在部队里很有出息呢，要不是不识字，早留部队了，现在说不定成了大军官，看他腰上军用缸子，多精致、多结实，恐怕用好几辈子也用不坏。是的，用多少辈子不敢说，至少在唐老汉手里，缸子还是好好的。这个杯子有多长时间没刷洗了，外面已是黑乎乎的一片，一摸粘糊糊的，里面也不干净，烫菜水浑盛，一道道印痕清晰可见，并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

唐老汉偷眼向外看着，对面拴着一条大黄狗。黄狗好像和他相识，自从他来就没冲他汪汪过，狗面前的铝合金盆子比他的瓷缸子大得多，也很干净，总看见闺女玲子把些菜汤啥的倒进狗盆子里，顺手给他那两个馒头来，喂狗和喂他一块儿。狗是生菜汤馒头，他是白开水馒头。又是他就想，这闺女也是，生菜汤给他些也好，他身上那就缺油水。有老伴时是不让多吃油腻的东西，来闺女家是吃不上油腻的东西。来闺女家养老，他也是很无奈。可是，老伴走了，没人伺候他的了，他这个半残疾以后怎生活？发送了老伴，村长跟村里几个年老的，有些威望的人凑在一块一合计，也没征求他的意见，就让村里几个人把自己抬到了闺女家里。说心里话，他不想去，没看到吗，在她娘的丧事上，玲子就没给他个好脸色看，也没安慰他一句，只是在他屋里象征性的坐了坐，发完丧，入了土就走了，女婿接的他，对他也很冷淡，人脸面前都不装一装，好像老伴的突然去世是他的责任一样。老伴这样走了，他心里好受吗，虽说和老伴谈不上相濡以沫，但也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何况自己现在这样，更离不开老伴的照顾，怎就是自己害得老伴呢？又再想想，好像有点道理，要不是老伴这样操心受累的照顾自己，也不会突然患病，撒手人寰吧。所以，他心里很难受，很自责，苦不堪言。可村长和村里人的一片好意，他又不能断然拒绝，想想说的也有道理，自己再没有亲人，闺女不照顾自己谁照顾自己呢，尽管闺女不愿意，他也不愿意，还是想去试试，不行再回来。闺女家离得并不远，也就两三里的路程，平时老伴赶集都经过闺女家，却很少去闺女家里。这个闺女从小真被惯坏了，自私的很，光想赚便宜，不想吃一点儿亏。在娘家这样，在婆家也是这样，幸亏女婿是独生子，没有和她争的妯娌，到显不出她多自私来。而且，她说得这个婆家条件很好，公公是退休的干部，一个月七八千元，婆婆是小学老师转正，工资也不少。女婿更没的说，企业的中层，一年年薪就好几十万，倒是闺女，托了丈夫的福，和女婿在同一个企业上班，一个月四五千，工资少，但是自由，一个月上不了几天班，惬意得很。而自家的的条件没法跟亲家比，普通的老百姓人家，靠几亩地过活，自己没得偏瘫时，去干建筑队，去干劳务，收入还可以，日子也不错。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天热头晕，一下子没把牢，突然从架子上掉下来，伤着了颈椎，摔断了一条腿，半个身子不能动了，只有右手还能活动，刚开始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那些年里，幸亏老伴照顾着，喂水喂饭，端屎端尿，眼看着自己能动了，大小便不需要人伺候了，忽得一个急病走了。就在烧晚饭时，饭也快中了，她站起来下面糊糊，一下子跌倒在灶膛里，再也没醒过来，一句话也没留下。这对他的打击来说是致命的，难受的四五天没吃点东西。丧事是女婿和闺女出面，村长和平时走动好的邻居帮着操办的。要不指望谁呢，自己是个外来户，很多代里又都是单传，没有一家一户。到了他这一代上就一个闺女，绝户了。他也想得开，他这一代不绝户，下一代也说不定绝户，国家的政策，提倡一对夫妇一个孩，不让多生，像他倒是可以再生个，无奈老伴身子伤着了，很多年里怀不上，就一个闺女，当然稀罕的很，背着抱着、捧着含着，使她养成了不好的习惯。怪谁呢？他总是叹息，就是闺女这样待他，让他住在猪圈里，他也没有一句怨言。是的，送他来的人走后，闺女就把自己安置在闲置的猪圈里，说临时待着，话里没了下音。住闺女家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闺女能收留他，他已经很欣慰了，虽说让他住进了猪圈，没有住进闺女家的二层小楼，他心里一点也不难受。他以前住的房子虽说比这猪圈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几十年的老平屋，房子修了再修。生产队那会儿，老平房漏水，起了顶，挂了瓦，也就是挂瓦的时候，老父亲被掉下来的镢头砸了头，半年后死了。单干后村里重新规划，分了新房基，也想盖房子，八十岁的老娘帮忙做饭，没想到新做的屋门框歪了，不小心砸在娘腰上，到死都没治好，他就觉得家里不适宜动土，自己就光一个闺女，早晚就得嫁出去，也就打消了盖新房的念头，一直修缮住着老房子将就着住。手里有几个钱的时候，看房子实在不能住了，又打算盖房子。恰巧闺女家要盖房，闺女来要钱，七八万块钱都让她拿去了，房子没盖成。如今，老伴走了，自己来了闺女家。送他来的人走后，闺女好一阵埋怨，你这一来，家没了，村里还不给你罢扒了，你怎这样老糊涂。他忽然回过味来，原来热心的村长没安好心呢。

是的，他的老房在村口的显眼处，一进村就能看到，那么破的房子不说别人怎看，他看着就大煞风景，村里有意要他们到大队室里暂住，想拆掉他的老房，正商量着呢，老伴忽然死了，他就来到了这里，这合计着村里把他这个累赘扔给了闺女，闺女不接就是不孝，坏名声就出去了，闺女接了整合了人家得意，抢了自己的老房子。他就想着要闺女女婿送自己回去。可是，自从自己住进来，女婿都没照过面。闺女生他的气，对他爱搭理不搭理的，自然说不上话。来了好几个月了吧，他记得是春末来的，现在感觉冷了。他住得这个猪圈，三四个平方大的地方，正好放一张小床，床上的被褥是他唯一的东西。猪圈的门洞很矮，他估量着，要是自己站起来根本出不去，只能弯了腰，甚至爬才能出去。住在这里，白天苍蝇围着他嗡嗡叫，晚上蚊子毫无顾忌的叮了他满身的包，他只能忍受着，用破被子盖住全身，可恶的蚊子从床下钻进来要咬他。幸亏现在冷些了，苍蝇蚊子不那么肆虐了。在这个四处透风的破旧猪圈里，他如被丢弃的垃圾，没有谁注意他。刚来时，闺女还一日三顿给他送饭，尽管饭不好，还能吃饱，后来伺候烦了，一日两顿到一日一顿再到两三日给他送几个馒头来，就那样像喂狗似的丢给他，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他还不敢说闺女。白天，他不敢出来，光怕闺女看见说他，只有到了晚上，他才会像狗一样的爬出来透透气。

说真的，他真不想在闺女家呆了，这简直就是活受罪罪，就是讨饭也比现在强。也许是长期的营养不良，他面黄肌瘦，身子瘦弱不堪，特别是近些日子，他很想吃口肉。他已经多长时间没吃口肉了，有老伴时不让他吃肉，身子已经这样了，怕吃多了肉再得偏袒啥的。村里人不都说吗，现在的生活好了，富贵病也就来了，偏瘫都是吃不出来的病，过去怎没得偏瘫的？因为常年不吃肉不吃油。所以，老伴总不让他吃肉，炖菜也放很少的油。但是，他馋了，老伴还会给他吃肉的，包肉包子，炖肉丸子，十天八天的，他总能吃上顿解馋。现在呢？他真的很馋了，很多次去狗盆里找肉沫。别看闺女家富，吃上却很节俭，几乎没看见狗盆里有骨头啥的。如今，他啥也不想了，光想着那口肉，哪怕吃口肉马上死了，他也甘心了。他只能盼，只能等、只能想。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唐老汉的遭遇在闺女村里引起了议论。玲听到耳朵里，脸上挂不住，对着父亲好一顿训，“吃啥肉啊，天天嘴里嘟囔着，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你从猪粪里扒出来似的。”玲子生了气，顺手拿跟棍子正想向唐老汉施暴呢，恰巧玲婆婆来，就扔了棍子，和婆婆说着，“你看俺这爹，住在这儿吃在这儿一点儿也不感恩，偶尔来个人光吆喝吃肉，简直气死了，都半死不活了，想早点死啊。”女亲家对这个穷亲家公也冷嘲热讽，自古以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闺女出嫁了，也就和娘家没有多少关系了，最多是亲戚走动，哪里有在闺女家养老的事儿，还真没听说过。唐老汉被羞辱一番，一句言语也没有。虽说已经如此惨景，他还为闺女考虑，自己在这儿，别让人家小看了她，就想着走，还不能让闺女村里人看着自己的穷酸样。

终于，他等到了机会。在个雷雨天里，他爬出了猪圈，爬出了闺女的家，背着自己破烂不堪的被褥，拿着自己脏兮兮的绿色缸子离开了闺女家。他就那样爬着走，像一只年老的乌龟。雨哗哗的下着，街上没有人，偶尔几辆小车经过，却没有停下来。开始，他心里急，爬动的就快，后来雨水打湿了被褥，背上沉起来，那团黑乎乎的被褥就像他的壳，不得不慢下来。雨水很急，浸红了眼睛，本来眼神就不好，现在更模糊了。他迷失了方向，在这急一阵慢一阵的雨里，他像团随水而飘动的垃圾。当然，这雨水也有好处，冲洗着浑身肮脏的他，他感到从没有过的畅快，就像洗了个免费的澡。八十六岁了，他觉得早不该在这个世界上，比自己小三岁的老伴都走了，他还活着干啥，活不出人格，活不出尊严，活着就是受罪。洗干净自己，见到老伴也不那么磕碜。忽然，他觉得有啥东西咬自己的裤腿，抹一把脸上的于水回头一看，竟是闺女家的黄狗跟在他后面，它不时抖动身上的雨水，轻轻咬着他的裤腿，想把他拖回去。看到黄狗，唐老汉眼前一热，这些日子，总是黄狗陪着他，很长时间里，人和狗就那样默默对视，拴着的狗，住在猪圈的老人，好像他们都在惺惺相惜。他张着嘴冲狗说着，那意思让它快回去。但忽然发现，这些日子没人跟他说话，他竟然不会说话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沙哑的，他想使劲的大喊，可觉得好像被啥堵住了。黄狗走到他面前，伸出舌头舔舔他脸上的雨水，还使劲冲他摇了摇湿漉漉的尾巴。他抚摸了一下狗头，甚至拉着狗头和它脸对脸亲了亲，心里话，“老伙计，回去吧，别让家里着急，俺走了，谢谢你陪了俺这些日子，回吧、回吧。”他又推开黄狗，黄狗知道了他的意思，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又用嘴轻轻含着他的手往后拽，那意思让他回家去。“啊、啊。”他指指自己，又指指身后，再指指前面，那意思后面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前面。他不住地抹着脸上的雨水，又继续向前爬着，黄狗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站在他身后，就那样看看他，又看看身后，一会儿往回跑了。

当雨小些的时候，唐老汉看到了自己的村子，幸亏现在都是泊油路或是水泥路了，虽说他浑身湿透了，但是身上并没有多少泥巴。看到了村子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家，他加快了爬动的频率，能动的胳膊使劲的往前扒着，能动的后腿使劲的往后蹬着，人世间的炎凉，泪水掺和着雨水一块儿往下淌。他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免得被人发现生出些闲话，对闺女影响不好。近了，近了，更近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家，突然停住了，呆住了，他的家已经变成了一堆瓦砾。老房子经受不住这场风雨，轰然倒塌了，成了一堆垃圾。“家没了？”他喃喃的，泪如雨下。回过神来，他拼命的爬向雨中轰然倒塌的家，手抓一把泥巴，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家没了，家真的没了……”

此时，又一阵急雨落下，无情的抽打着他的脊背，背上的被褥已经湿透，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那只能动的手使劲的把被褥推下来，舒了一口气。而他的饭缸子一直攥在手里，老人的话他坚信，丢了啥也不能丢了饭碗，死后才把饭碗砸了。可是，看着一手里的饭碗，自己现在和死了有啥区别，他使劲的把饭缸子丢了出去。

就在这时，村长打着伞跑过来。原来，刚才跑过去的车有认识他的，就给村长打了电话。村长用伞遮住他，“三叔啊，这么大的雨，你怎来的！”说着就要拉起他。唐老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着他，脸上有了精神，“能给我以口肉吃吗，就一口。”村长没明白他的意思，愣愣的看着他，“给我口肉吃吧，实在忍受不了了。”“你想吃肉？”村长惊呆了，这时候还想着吃肉，人疯了怎的，难道冒雨跑出来就为了吃口肉？不是看到倒了的房子难受？“走，三叔，到我家去，我给你炖肉。”说着，就想背起他，还把伞递给他。唐老汉没接，继而又呜呜的哭起来，“一口肉就行”。“哎呀，三叔呀，你是想吃肉还是心疼的你的房子，就是不被雨水浸倒，我也正想和你说要扒了呢，镇里敬老院盖起来了，你很符合条件，正想接你来到镇敬老院呢。”也不知村长的话他听清了没有，还絮叨着那口肉。

唐老汉在闺女家住猪圈的事也听说了，村长心里很气愤，这才到镇上申请，事办完了，还没来得及说，突然这样，一时也让他不知所措。猜着一定是玲子把他赶出来的，这大雨的天啊，玲子心真狠。他很后悔，当初就不该送他去闺女家，害得他现在这样。玲子是和他从小玩大的，按他的理解，玲子不该这样对他爹，小时候他爹多稀罕她呀，老两口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吃好的穿好的，还舍不得她干活。虽说被惯的任性的很，也不该这样不孝顺啊。又想着，要不是她的任性，青梅竹马的他们会走到一起的，玲子可是村里出了名的俊姑娘，就因为多要彩礼，为了一块布料闹翻了，这婚就没结成，被邻村的花花公子得了机会。其实，花花公子的父母也不待见她，只是因为儿子愿意，被她的美貌折服，非她不娶，父母才勉强同意。村长一时不知为何想到了这些，他心里还是很气愤的，劝着唐老汉，“吃肉也得家去吃呀，这么大的雨，别淋病了，快走吧。”唐老汉就是不走，虽说到了这步田地，他还是有自尊的，他对村长说：“就求你去给我弄口肉吃，三叔想那口肉想了很长时间了，临死怎也得吃上一口，你快去吧，快去给俺弄。”村长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为了满足三叔的心愿，他把伞遮在唐老汉身上说：“我给你弄肉去，你一定等着我啊，一定等着我。”

村长匆匆的离去了，伞下的唐老汉舒了口气。这时，村口出现了辆车，急速地朝他驶来。他认得这辆车，时常停在闺女的院子里，这是女婿的车。车就在他不远处停下了，却没有人从车上下来，就那样停了会儿，又掉过头，匆匆走了。他知道是闺女来了，还整想着怎样跟闺女解释，也想到了借口，就是说做梦梦到房子倒了，于是就来看看。其实，他多想了，闺女没有听他解释的意思，她只是来看看从家里出走的爹到底在哪里，找到了，看他身上的伞，就知道有人知道他来了，所以就快速的离开了。黄狗跟在后面一起来的，它没走，跑到他身边摇着尾巴，又往远处看了看，叼回了他的绿色饭缸子。一人一狗，躲在了伞下，相依为命。

村长开着他的破桑塔纳疾驰而来，他是去镇上饭店了要了碗梅菜扣肉，心里一直很生气，三叔馋的这样，这是多长时间没吃肉了，玲子啊玲子，你怎这样，你小时你爹是怎样待你的，都说媳妇不孝，哪里有闺女还这样不孝的，他很生气，心里发狠一定找玲子问个明白，家里条件这么好，就差一双筷子一个碗吗，你爹是有病，身体行动不便，但也没到让人伺候的地步，大小便不用你，吃饭不用你，怎这样狠心呢。一路想着，一路后悔，悔不当初把三叔送玲子家，本来是为了好，却害了他。来到唐老汉身边，他猛然停住车，提下那碗肉，“三叔、三叔。”没有应答声，伞下却钻出一条狗来，吓了他一跳，看狗并没有恶意，嘴里还呜呜的，好想和他说什么，他忙蹲下来，移动了一下伞，看到了唐老汉瞪大眼睛，嘴巴也张得老大，手指在他鼻下试了试，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最终没有等上那口肉。

村长轻轻地把那碗肉放在他面前，忍不住的淌下泪来……

2023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