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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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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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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父亲

角落里的父亲

婚礼的筵席,来得晚,去得早。当客人慢慢散去后,角落里的父亲,送走了儿媳儿媳妇和所有的客人后,这才悄无声息的走进一片狼藉的婚礼大厅,就坐在角落里最隐蔽的那桌上,拿起筷子,吃着桌上的残羹剩饭。他是那样的不引人注意,矮小的个子,消瘦的身子,黝黑的面庞,五官除了大大的眼睛,单独拿出哪一样来也算不上精致好看,塌扁的鼻子,厚厚的嘴唇,高高的颧骨,尖尖的下巴,这样一个小老头儿,穿戴一新的坐在那儿,很多时候却被人无视。而他的儿子除了继承了他的眼睛,别的都随他妈,高高的个子不说,就脸上那四样,挺直秀气的鼻子,微微上挑的嘴角,一笑腮两旁深深的小酒窝,特别是皮肤,细嫩如水,简直跟他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惜,他的妈不偿命,刚分地单干时,买的那头骡子不老实,好踢人,被骡子踢死了,惨得很。骡子踢人,是买来后才听外村人说的。但是,买回来那两年,骡子老实得很,从没踢过人,也许两口子常喂的缘故,还和两口子特亲热,地里干活,任凭怎使唤怎使唤,甚至耕地时,不用人牵,牵引绳搭在它的脖子上,它自己来回,或快或慢,恰到好处,省下了一个整劳力可以干别的活。所以,两口子根本不信外面的传言,啥骡子眼含凶光伤主,完全是胡说八道。甚至,卖给他的人家由于良心过不去,托人捎话,劝他赶紧卖了,甚至可以商量给他们返回来部分钱。他们就是不信,这两年使得好好地,甚至鞭子都不用拿,怎还是伤人的牲口,也许是卖了后悔,造谣想要回去罢了,两口子都是这样认为,越发的毫无商量的余地。可是,就在那年秋上,出祸事了,俗话说争秋夺麦,秋收秋种,起早贪黑,别说是牲口,人都累得够呛。那天下午耕地,不担人浑身是汗,牲口也浑身是汗,骡子拉着犁铧,不时地停停歇歇,他就生气了,大声吆喝着,还拿起土坷垃扔打骡子。骡子发了脾气,突然尥起了蹶子,差点踢着他,他当时就懵了,还没反应过来,第二蹶子一下子踢到了匆忙赶过来的媳妇头上,当时就踢了个大窟窿,血汩汩的流着,救护车还没到,人就不行了。他大哭着,疯了般的,抡起镢头就打骡子,骡子拉着犁铧跑远了。最后,人死了,骡子卖给了杀牲口的贩子,家里一下子塌天了。

从此后,他一个人拉拔着儿子过活。好在儿子努力,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考了公,分配到市里一个不错的单位里,说媳妇、买楼没让他操心。甚至,他给儿子攒攒的二十多万块钱,儿子儿媳都没要,给他存了个存款单,让他以后养老用。是的,儿子找的媳妇家很富,楼房、车子都是女方买的,当儿子和他说置办婚礼酒席女方要承担时,他说啥也不干,这不成了人家招上门女婿了吗,别的事他可以不计较,这酒席必须他出钱,而且他还要求,娶媳妇要娶到男方家来,哪怕是走个形式,做个样子也必须这样,这件事上没有商量的余地。并且,他对儿子发狠,要是不按照农村的习俗把媳妇娶到家,你要是敢上女方家去,你就别认我这个爹,我也没你这个儿子。可是,儿子龙看着自己的破家,就三间土房子,又窄的很,一个土炕占了屋里的一半,再加上挨墙处那些烂七八糟的家具,四五个人进屋就没地方做,怎布置新房呀。他的意思,他可以搬到伙房里暂住,这三间房子就做你们的新房。龙也是孝顺的,他听从了父亲的意见,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搬出来,土炕也扒了,门窗也换了,屋里吊了顶,墙面刮了瓷,地面铺了瓷砖,新买了床、家具,连外墙小院也修缮一新,特别是院里的那个大厕所,生产队时,指望它积肥挣工分呢,现在,雇了几个人把粪坑清理干净,上面盖了水泥板,重新盖了茅厕,换上了新马桶,成了水冲式的。小院也硬化了,收拾得干干净净。龙做这些,他没有阻拦,而且还很高兴。不过,他没有让儿子花一分钱,五万多的装修费都是他出的,再加上两万多的酒席,他一辈子的积蓄去了快一半,这可是他干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啊,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花,一份份积攒着,就是为了将来给儿子盖屋娶媳妇。

自从龙娘死后,他颓废了好几年,每天像掉了魂似的,很多时候,他都坐在媳妇的坟旁,陪媳妇说话儿。他知道,媳妇胆子小,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村外,怕她害怕。刚结婚那会儿,半夜里屋里有老鼠窜动,就吓得她浑身哆嗦,大气儿也不敢喘,藏他在的怀里一动不敢动。他很享受媳妇害怕要他保护的情景,很满足和媳妇的卿卿我我。说实话,能说上这么漂亮的媳妇是他老王家烧了高香。在村里人眼里,他就是个侏儒,短胳膊短腿的,走路还有点罗圈腿,很滑稽。他一辈子说不上个媳妇,打光棍是一定的,谁也不怀疑。村里比他长得好的青年小伙都说不上媳妇,都打光棍儿,何况他这个三寸钉枣树皮,长得奇丑,嘴唇厚的跟缸瓮沿一样,阔嘴巴里一口烂牙,扁平大鼻子就像是别人家一拳打扁了的似的,乜斜着两只大牛眼天天跟睡不醒的一样。可是,村里人怎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个侏儒男人,愣是说了个漂亮媳妇,这就是现实版的武大郎潘金莲,把一村人都惊呆了,看傻了,嫉妒的想要发疯一样。那天。女方来男方家相宅子。村里人一听说像炸了锅一样,这样的残疾人还能说上媳妇?这让村里那些说不上媳妇的俊后生何面以对?再说,王坨子家境并不好啊,人又如此丑,人家看上他家啥!是的,王坨子是村里人给他起得绰号,他不但这一个绰号,还有“碾砣子、石碾子、蒜锤子”啥的,反正是没一个好听的,都是嘲笑他长得矮,面貌丑的形容词。而偏偏就这摊牛粪上楞是长出了一朵鲜花,谁不羡慕妒忌恨,不光那些说不上媳妇的后生吃醋,就是大人也是成了醋坛子,这样的男人说这样的媳妇简直打破人伦,天理不容。可嫉妒归嫉妒,实事是媳妇进了人家门,并没有谁逼迫,也并没有哭哭啼啼,而是满脸娇羞的进了家门,坐在炕沿上,任凭村里邻居评头论足,看人家的大辫子垂到腰了呢;看人家细皮嫩肉的,都能捏出水来,看人家精致的五官,娇羞的面庞,一定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人家父母都是干部呢,住在大城市里,被打成了右派猜到咱这偏僻的小地方来。”也不知谁杜撰出来这么个缘由,大部分人还都信。

其实,真是的情况是人家是姨表亲,这个姨不是亲姨,是海宁姥爷收养的乞讨闺女,就是因为两家穷,才做了这姨表亲,让海宁得了便宜。嫁过来后,海宁媳妇一点也不嫌弃海宁。毕竟,两人从小是一块儿玩大的,彼此的了解,相处的长了,看对了眼,也不嫌弃海宁矮小丑陋了,却着实让一村的后生嫉妒了很久。很快的,有了龙,接下来也有几个孩子,可惜都不偿命,都在月子里死的,有四五岁上生病死的,有十二三岁了河里淹死的,反正是往后的十几年里不断地生孩子,都是短命的。大人的话,命里没有强要也不得。不得就不得吧,龙娘却也出了意外,这不但对海宁打击是巨大的,海宁爹娘也多少因为这方面的因素,先后离世,就撇下海宁一个人拉扒着孩子过日子。这样的日子对一个男人来说是真难。那些年里,也有邻居给海宁提亲,当然是死了男人的女人,还都带着两个孩子。海宁没答应,他知道,再婚的家庭孩子们很难相处。为了不让儿子受委屈,他拒绝了。

如今,儿子龙结婚了,他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要完成任务了,他既高兴又难过。龙结婚前的一天里,他抽空还到媳妇坟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媳妇。是的,龙成长过程中,每次有啥事儿,他都要到坟上和自己的媳妇说一说,心里就亮堂起来。第一次去是龙小学一年级得了奖状,他怀揣着儿子的奖状跑到媳妇坟上,哭着跟媳妇说:“您儿子出息了,得奖状了,全班第一名呢,明看见我就夸儿子聪明好学,将来是把手。”明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又一手好字儿,在小队里干过记分员,大队里干过会计股长,最后成了村里的民办教师,最后虽说没啥好结果,民改公时,没考上公办教师,回到了原点,成了农民。但是那时,他可是村里的笔杆子。明的夸奖让海宁对儿子有了更大的希望,更高的要求,家里坡里的活一点也不让他干,他只管读书就好,还有就是他很严格的监督儿子的学习,虽说他认识不了几个字,但总是严格检查儿子的作业,发的书本,他要求儿子从头到尾给背下来,一个字也不能落下。甚至,他还要求儿子倒着背,也不知他从哪里听说的“倒背如流”这个词,就要求儿子倒着背,背不过,他下狠手打儿子,打得儿子哇哇哭。打完儿子,他总是跑到妻子的坟上和媳妇叙说一番,大哭一场。他还舍得给儿子买书,那时候,生产队年末分得公分钱,他总是攒着给儿子买吃的买穿的,最主要的是买书,一年里,城里的新华书店总去几趟,也不知买啥书,就问卖书的,读几年级的孩子该看啥书?人家推荐啥书,他就买啥书,从不嫌贵。第一次带儿子进城,去的地方就是书店。俗话一点不差,有啥因结啥果,儿子成了村里出类拔萃的学习榜样。都说碾砣家的龙是把手,总是年年考第一,一定是继承了他娘的天份,聪明着呢。真的,儿子没让他失望,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升学路上一帆风顺。大学在北京,海宁也成了村里第一个到过北京的人,那是送儿子去大学里念书。儿子留在了北京,村里人还以为他也会跟着儿子去北京享福。其实,他也有这个想法。可是,儿子找了对象后,不再依恋他这个满身风霜,一脸沧桑的侏儒爹,只是不是关心他,说啥也不让他外出打工了,让他在家里好好享受生活,吃了饭没事儿就出去转转玩玩。可是,如今的村里,都是些孤寡年老的人,但凡能动的人都去打工了,他身体还好,干不了别的,看个大门还是行的,欠当有点事儿干,也省得闷得上。还有一件事让他心里不舒服,甚至耿耿于怀。儿子找得这个对象家境很好,听儿子说过好像是开着啥大公司,又好像是啥大领导,具体是啥,他真的说不上来。人家的家境跟自家的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这一点他能理解。儿子的婚事上,他从没插上手,跟儿子说想按农村风俗办,彩礼啥的一点不少。人家那头说根本不用麻烦,啥事都是女方的,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就有了非要儿子把媳妇娶回来不可,这是他赌气,为啥赌这口气,他心里的话,都到快到娶媳妇这一步了,两亲家总要见个面吧,他跟儿子说过,说过不止一次,儿子不是不说话就是把话岔开。他心里明白,这是嫌弃他这个爹拿不出手啊,怕给他丢人啊。也可能不是儿子的意思,是女方的意思,根本不想见他,也是怕丢人。

他丢人吗,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丢人,这些年里,他就靠自己攒攒了二十多万块钱,他从没想过要盖房子,总想给着儿子说个城里媳妇。他也知道,这二十多万块钱是不够的。为此,尽管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去工地干体力活,说是体力活,他干得是砌砖的手艺,一天砌八百多块砖呢,别看人小个子矮,干起活来一点也不输那些身强力壮者。由于从架子上摔下来伤着了腰,重体力活干不了了,就在公路上修修补补的活,还敢过几年环卫工。他每天干活的劲头来自儿子,儿子毕了业上了班也开始挣钱了,爷俩挣钱,不信就买不起房子。谁知,这份信念还支撑着他呢,儿子说马上要结婚了。儿子啥时候谈的对象他也不知道了,上班还不到两年就要结婚了,儿子结婚该他操办呀,谁侄儿子根本不指望他,就回家来跟他说了声,又把他接城里吃了顿饭,还住了宾馆,儿子领着儿媳妇只是来家看了眼,屋里站了站,前后没十分钟。他拿上所有的存折,想把钱都提出来让儿子捎着,这些钱就是为儿子娶媳妇用的。儿子一分没要,把这些钱给他存到了一个折上,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让他自己回去。这就是儿媳妇回家来的唯一一趟。过了没一个月,儿子电话里说让他到北京来,就让他一个人来,别的亲戚不让叫。他生气了,第一次冲儿子发了火。这是干什么,忘本了?哪里有结婚不告诉亲戚的,你的意思,这些亲戚就不走了?当然,他心里还有别的意思,这些年随的礼就这样白扔了?他告诉儿子,不管你在城里怎举行婚礼,这个他不管,你必须回来结婚,哪怕是当天来当天走也必须回来,否则,你永远别回来了。总的来说,龙还是孝顺的,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来了,回来也不说什么,修屋粉墙,准备新房。他还有另外的意思,有这个能力了,把房子修缮好,让父亲住得舒服些也是一片孝心。

结婚当天,儿媳妇回来了,娘家也来了几个人,只是他的兄弟和好姐妹,她的父母一开始说来,最终也没来,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不管怎说,儿子儿媳妇给足了他面子,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在家里举行了婚礼。当然,再回城里举行婚礼,也和他没啥关系了。家里着实热闹了几天,亲戚相亲都来祝贺帮忙。他和儿子说,多少年里,家里也没喜庆过,只要随礼的,都邀请去饭店坐席,一下子摆了三十多桌。刚举行完婚礼,还没完全送走客人,儿子和媳妇就要走了。他没再留,走就走吧,早晚得走,留是留不住的。送走了儿子儿媳,他默默回到了婚礼现场,就从角落里走出来,坐在那里吃着。其实,酒桌上,一些好菜都被来坐席的亲戚打包带走了,带不走的光剩些汤汤水水,他就那样坐在那儿吃着,收拾碗碟的服务员不时把目光投过来,眼神里透露出不解,甚至是可怜。都知道,两万多块钱的饭钱是这个矮个子男人付的,也从胸前带的红花上看是这对新人的父亲,家人们陆陆续续的散去了,怎没一个人管他呢?他吃着,不时看着空荡荡的婚礼现场,脸上有笑,更有无奈的尴尬。他坐在那里,吃着那些残羹剩饭,吃得眼泪婆娑。是的,婚礼开始时,他只是动了动筷子,一口没吃,让酒时,他只是喝了一杯高度数的白酒,也一口没吃。如今,人都走了,他终于可以坐下来吃点东西了,他把掰开的馒头咬在嘴里,慢慢地嚼动着,又夹起盘子里剩下的青菜,吃一口,半天动一下筷子。那些收拾碗筷的服务员明显放低了干活的动作,碗碟的碰撞声越来越低,那是为了不影响他吃饭。都知道他是主家,也都知道他还没有吃饭。是的,这样的场合,客人吃着,主人看着,光迎来送往就忙得脚步不停,那里有时间顾得上吃饭。他就那样吃了几口,站起身来慢慢地的向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出去了,脸上没有一丝喜悦。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儿子打来的,说已经到了飞机场,叮嘱他回家好好歇歇。他只是应着,没说一句话,过午的太阳播撒着她的热情,他脱下了厚重的夹克,走到大街上,竟不知哪里去。他是坐着儿子雇来的的车来的,如今就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如何回家都成了问题。其实,出租车来来往往,一招手就会停在他身旁。可是,他舍不得那几十块钱,筹备这场婚礼,花光了他一半的积蓄,虽说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去付饭费时,从包里拿出三沓钱,只找回来几张零钱,看着就像刀子割他的肉,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开销。

他就那样在路上走着,二十多里的路,他想走回去,农村人最舍得力气,最不怕走路。不是吗,中午地里锄地、拔草不比这走路累吗?走路路旁还有阴凉呢,农村人,越热的天越干活,阴凉里歇一歇就是享受。他走了将近两个多小时的路程,终于看到了村子,他却没有回家,直接来到了村南的坟地里,在老伴的坟旁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喜糖,想和老伴说点啥,确未语泪先流,哭得稀里哗啦……

2023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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