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子娘
一声声的惨叫在在初春的早晨特别惊人,邻居们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脾气不好的犁子在打八十多岁的老娘了,这都司空见惯了,谁也不会吃惊,只心疼犁子娘又遭罪了。这个孬脾气的犁子喝上几两猫尿就对他老娘动粗,就像是和他相依为命的老娘有多大仇似的。媳妇他不敢打,因为媳妇比他厉害,身量又大,能欺着他,真要动手,不是对手,反而被打。老娘上年纪了,腿脚又不利索,就成了他的出气筒。干活累了动手,在外面受气了回家动手,喝了酒动手,他是个喝酒上瘾的瘾君子,酒后无德,欺弱怕硬,巷子里也就敢欺负他娘。儿媳妇呢,和婆婆的关系也不好,男人打娘,有人的时候,她装模作样训斥男人,甚至推搡男人,没人的时候,往往袖手旁观,甚至发狠要男人狠狠打。这个在她眼里可恶的婆婆,年轻时没少受她欺负,特别是刚进门那会儿,吃饭都不让她上桌,一家人吃饭她看着,一家人吃饱了她才吃,往往是残羹剩饭,这还不让她吃饱,啥活却让她干,家里的、坡里的活都是她的。在这个家里,当牛做马、生儿育女,一辈子辛苦,熬出来了,也让这个孬婆婆尝尝受虐待的滋味。其实,她这是偏见,在那个时代,刚进门的媳妇哪里又不干活的,她算是好的,犁子娘从没骂过她,更没打过她,到时两口子有矛盾时,婆婆总数落儿子,说不让她上桌吃饭,吃饭时一家人就围着个锅头吃,哪里有上桌不上桌的,吃饭时她是经常晚吃,那是她正好给孩子喂奶。可是,她不这么认为,总说进门时婆婆虐待她,还说婆婆这是报应,再说虐待她的不是自己,而是她一向护着的儿子,她很解气。自己的丈夫,这个老女人的遗腹子是婆婆的心肝,从小舍不得打舍得不骂,都是稀罕着,结婚了还是这样,啥好吃的都给他,一吵嘴,明明是他的不对,明着说儿子,暗里整媳妇。这个从小宠坏的男人,自己都有孩子了,当爹了,还和孩子抢东西吃。三个孩子最烦他,成家立业后,谁也不待见他。如今,就两口子和老婆婆过日子,儿子娘吵嘴打架,她从不劝,一旁看笑话。这个可恶的男人,一身臭毛病,嗜酒如命,一天三时喝,早晨在被窝子里就喝,喝了酒就耍酒疯,不敢骂别人,就敢骂他老娘,她也不管。老婆婆还抱怨她,也不说说犁子,都一把年纪了。她马上把话怼回去,“管啥管,是你儿子,你从小惯的,让俺管他,俺才不管你呢,忘了那些年吵嘴,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嫁到你们老王家,真是倒了血霉,要不是你那半簸箕地瓜干子,俺也不到你家来。”。是的,当年家里揭不开锅,一家人快饿死了,菩萨心肠的犁子娘给他们送去了半簸箕地瓜干,算是救了一家人的命,爹娘就把她嫁了过来。犁子娘听了儿媳妇的话,就自个儿抹眼。她有时也恨这个儿子,稀罕来稀罕去,不成人了,老了受他虐待了。很多时候,犁子娘挨了打也不敢出去说,只是自个儿偷偷摸眼,心里话,怎说呢,说出去丢人呢。这个遗腹子曾经是她的所有,就在那个傍晚,送丈夫闯关东送到村外的小河边,就在那片苇地里,他说安顿好了来接她的。她天天盼夜夜想,直到现在也没个音信,是出了意外被东北胡子谋财害了命,还是让日本鬼子抓了劳工?她无从知晓,去向一块儿闯关东回来的人打听,有说是去了煤矿,有说是参加了抗联,反正没个准信,人也没回来。她一等就是几十年,如今老了,心里还有那个念想,只求临咽气前能和心中念念的他见上一面,这也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却受着老儿子的虐待。
一早起来,她还像往常一样拄着拐棍在大门口朝村口望,几十年了,这成了习惯,总在门口望,望啥呢?她现在也说不出来。老儿子红着脸出来,看她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又看她不顺眼了,就用脚踹她伸着的腿,一下子一下子的,揣得她像走动的分针。起初她还忍着,实在太疼了,就忍不住哀嚎起来。她越哀嚎,老儿子踢得她越狠,边踢边骂,“老不死的,怎还不死呢,天天坐这儿望,望个屁呢。”犁子娘是得过偏瘫的,住了半个月院,恢复的还挺好,自己拄着拐子能走路,平时吃饭、拉尿自己也行,不用人照顾。老儿子却越来越看不惯她,打骂她是时有的,没有缘由,不喝酒还好点,最多不搭理她,喝了酒就耍酒疯,拿她出气。当然,他还想拿三个孩子出气呢,确是不敢,儿子们可不惯着他,真找茬真打他,不用儿子们出手,两个儿媳妇他就招架不住,挨过大儿媳妇的扫帚、二儿媳妇的杠子、还有闺女的耙子,那是撵着打,下手狠,几扫帚下去脸上就挂了彩,一杠子下去打破了他的头,一耙子轮下去,伤着了腰,好几个月都下不了炕。也就是他老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知道小声哀求、偷着哭。而这次老儿子踢得她太疼了,就哀嚎不止。人老了,光剩下皮包骨头了,一脚一脚踹在她的小腿骨上,那是钻心的疼,她不得不哀嚎着躲着、求着,一声声的哀嚎声越来越高,这可气坏了老儿子,这样的哀嚎声让邻居听见不是给他难堪吗,本来只是看着心烦,随便踢两脚解解气,老娘这一哀嚎,他火了,连续的踢打老娘的腿,还点着老娘恨恨的道,“俺早晚把你掐死,你说你都一把年还不害臊,天天望天天望,说不定那老不死的早死了,你还望个啥,膈应不膈应人?”
很快的,有邻居出来看,却没有一个走向前劝,只是站在各家门口看一眼,很多人就匆匆回家了,也有好事的邻居凑在一块而嘀嘀咕咕。儿犁子越发上了劲,双手掐着腰指责他娘,“老不正经、老不检点、怎就没拴死你!”是的,犁子娘年后拴着了,吃着吃着饭,突然嘴眼歪斜,拉哈子不停的流。犁子刚喝完酒,不着急,反而高兴了,和老婆笑说着,“赶紧把寿衣拿出来给她穿上,免得死了穿起来费劲。”老婆上来就给了他两巴掌,“喝了二两黄尿就不说人话了,哪里有活人穿死人衣服的,你小心点,豆豆回来收拾你。”豆豆是他们的大儿子,他很看不惯父亲对奶奶的态度,七八岁上就敢指责爹对奶奶说话粗鲁,大了更是一再警告爹,“你怎样对奶奶我就怎样对待你。”而梨子呢,很怵头这个儿子,他也是从小稀罕这个儿子,舍不得打一巴掌,很有些溺爱的成分,对其他两个孩子就差些。第一个孩子吗,大多数人都稀罕。因此,豆豆很拿捏的住他,有豆豆在,他不敢对老娘过分。如今,豆豆进城工作了,又在城里安了家,回来的少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不但喝酒勤了,又看不惯自己的老娘了,说这些违反纲常的话,他自己还觉不出来,一点也不往心里去。老婆这一吓唬,他没有刚才的骄横了,嘟囔了几句,自己就进家了,他还想再喝点,被跟进屋的老婆夺了酒瓶子,“啥时候了你还喝,还不赶快打电话给豆豆。”豆豆在县人民医院上班,是内科医生,村里很多看病的都去找他,也正是因为有豆豆,村里人对于犁子还算恭敬,对他的不孝也睁只眼闭只眼,只是背后里议论他的不好。犁子掏出电话,慢腾腾的就是不想打。豆豆娘虽然说不上多孝顺,但是大面上的事还说得过去,她在东屋里准备着婆婆住院的被褥,等了半天不见犁子从屋里出来,骂了两句,亲自给儿子打电话。豆豆坐着救护车来的,亲自把奶奶接进医院,亲自诊治照顾,半个月后,老太太拄着拐棍回来了。村里人都说,还是院里有人好,看人家豆豆奶奶治得多好,抬着去的,自己回来的,嘴不歪眼不斜了,村里多少得这病的,大多数回来就卧床,熬不上几个月就走了。人家豆豆真是不赖,没花家里一分钱,还把奶奶治得好好的,儿子不孝顺孙子孝顺,老太太还是很有福的。
豆豆妈又到门口,看了一眼坐在门槛上眼泪婆娑的婆婆,小声说着她,“你也是,大清早的坐在门口干啥,想去溜达溜达呢,就去溜达溜达,不想溜达呢,就回家,自个屋里坐着、躺着不随你吗,又不让你干这干呢,他对你这样,是你从小惯的,怨不得谁。”说着,向前看了看婆婆的腿,她挽起裤腿来,有几个地方发青了,一摁婆婆就呻吟着。“看你再护着他,自己受罪了吧,俺刚结婚那会儿,吵个嘴,你不问青红皂白,总是护着他,明里说他的不是,暗里骂俺,报应来了吧。”说完,也不再管她,自个回家去了。邻居们也都回了家,独剩下犁子娘在抹眼,她试着慢慢地站起来。可是,腿被儿子踢得钻心的疼,不敢摸不敢站,好大一会儿,她才扶着门框颤巍巍的站起来,又拿过一旁的拐棍,试着走下台阶。是的,她没有回家,而是慢慢向村外走去。一时的委屈,使她想起了平日儿子儿媳妇怎对她的事儿,她真是吃饭不让上饭桌,都是给自己送屋里,送就送吧,每次儿媳妇给她送饭,总没个好脸色,半块馒头一碗汤,一点咸菜也不给,别说炒菜了,很多次她都低三下四的跟儿媳妇说,“给俺点咸菜吧,咸吧咸吧嘴,也有味儿。”儿媳妇总是嘴一撇,啥也不说,扭头就走。只有孙子回来了,她才能上桌吃饭,才能解解馋、打打牙祭,可惜孙子不常回来。孙子每次回来总是问她,“吃饭不好吗,怎这样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总是摇摇头,“说很好,爹娘带她也好,人老了,都八十五了,往九十上数了,一天不如一天了,老了都这样。”爹娘怎对待奶奶,豆豆也知道些,每次回来都苦口婆心的和爹娘说:“奶奶老了,也没几年活头了,好好的带她,不求另样伺候,你们吃啥她吃啥就行,千万要对奶奶好些。”两口子答应得很干脆,要儿子放心,缺不了你奶奶吃的喝的,还能虐待她怎的,别听你奶奶胡说,她老了,脑子不好使了,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的,两口子是怕她告状。儿子每次打电话说回家,两口子就赶紧去叮嘱婆婆,甚至吓唬她,豆豆回来不要乱说,乱说的话他走了没你好果子吃。因此,豆豆回来,两口子像防贼一样防着她,光怕她乱说话。不就是吗,一次豆豆给人看病回家扎了一头,到奶奶屋里坐了一下,就对爹妈说:“以后对奶奶好点。”就这一句话,两口子就猜着死老婆子一定是对儿子说了啥,就去逼问她。其实,犁子娘还真没对孙子说啥,只是说头疼好几天了,这几天也不愿意吃饭,一点精神也没有。孙子给她把了下脉,就出去对爹娘说了这么一句,匆匆走了,看来是没啥病。儿子儿媳逼问,她就说没说啥,气得两口子饿了她三天。甚至,犁子喝了酒去虐待娘,掐她、拧她、推搡她,豆豆妈装没看见,也不管。
犁子娘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受,既然这样还活个啥,辛苦了一辈子都是为了这个遗腹子,从小稀罕着,老了却对自己这样,他那个无心肝的爹,从那一晚上走了,从此杳无音信,死活的有个信也行啊,六七十年了,就像人家蒸发了一样。为了他,苦等了一辈子,为了他,把他的遗腹子拉扒大,就一个念想支撑她他,那样是养大他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一辈子不再嫁;为了这个孩子,受了多少白眼,还差一点被沉猪笼,要不是爹要和族长拼命,要不是娘苦苦哀求,最后族长才答应让他们一家子离开这个村,永远不要再回来。幸运的是,几年后解放了,建立了新中国,族长人也死了,这才又回到了村里。当然,男人家不认她,她从未进过婆家门,孩子在娘家出生,在娘家长大,反正是一家人因为她的冲动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被人家戳了几十年的脊梁骨,而孩子长大了,却又这样对待她,不但村里人说她是苦命人,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婆家不认,娘家不喜,一个黄花大闺女做了丢脸的事,在那个时代里,这是无法容忍的,是不受人待见的,幸亏亲爹亲娘,尽管打骂她,还是救了她,她唯一活下去的信念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唯一的盼头就是盼着闯关东的男人早点回来,早点把她接走。盼了一年有一年,盼得头发花白、柱上拐杖,盼得两眼忘穿、心灰意冷。她想走了,不想活了,还活个啥,儿子不待见,儿媳两面人,她忍受不了这个虐待了。再说,村里和她同龄的还有几人,有的走了十多年、二十多年了,赚个老不死干啥,就像儿媳妇点着她的额头发恨道,“怎的,想把俺熬死!你方得自己的男人一辈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想把俺方死?你说你怎么这么能活呢,也不生个病长个灾,得个偏瘫吧,人家是怎也抢救不过来,你是怎也死不了。村里人都说是豆豆救了你的命,其实,豆豆回来说,也没有使别的法子,就是滴水溶栓,你就溶得那么快,两瓶子水下去,通了。唉,不把俺这折磨死你是不死。你那酒鬼儿子天天恨得你咬牙切齿呢,你不是稀罕他吗,为了他,你怎就不想个法。”是,俺是想个法了,俺不活了,犁子娘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想活,儿子儿媳妇都盼她死,她也真活够了,她挪动着伤残的腿向着村外蹒跚而去。
一大早的,街上并没有几个人。村外的河里,水哗哗的流着,她毫不犹豫的走下去,不小心跌倒了,她就往河里爬,爬到河边,一股脑滚下去,水流带着她渐渐地远去,她在水流的漩涡里上下沉浮。是的,辛劳了一辈子了,她很想歇歇了,刚才,她就看见,日思夜想的男人在水里冲她招手呢,她一脸的委屈,她要找这个男人算账,他为了一时之欢,他的食言,却害了她一辈子,这个可恨的男人,就在这条河旁,他向她许下了诺言,说去东北闯荡一番,挣了钱回来娶她,用八抬大轿把她娶回家;这个甜言蜜语的男人,就在河旁的芦苇荡里,半强硬半哀求的要她。当时,她是激烈反抗的,锤他挠他都没能阻止他,他得逞了,搂着她哄她,向她发毒誓,她信了,就在那个傍晚,一直送他到村口,直到他和一帮人的身影消失。于是,以后就是天天盼、月月盼、年年盼,却盼来了他的儿子,盼来了她的苦难,从此后,她就在村里人背后的指指点点里过活,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如今,也是在这条河里,她走了,走得义无反顾。其实,这样走,她已经想了很多时候,只因为顾及她的孙子,不想给孙子的脸上抹黑,才这样一直拖着,一拖就是好几年。今早儿,儿子的打骂、羞辱,激起了她死的决心,在这个世上,除了还有点对孙子的牵挂,别再无牵挂了。孙子,自己一手带大的,怀里抱着,背上背着,像稀罕自己的儿子一样稀罕,不但是他,他的弟弟、妹妹,都是她抱大的,他们都走了,一年回不来几趟,她不贪恋孙子孙女给自己买的东西,尽管他们一走,儿媳妇就把她屋里的东西全部拿走,一点也不给她留,她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想见见她的孙子孙女们,她心里就高兴。他们都长大了,不需要她了,她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缥缈的念想,突然那么一天,心里的男人回来了,那该是多么的惊喜……
三天后,她的尸体漂起来了,已经离开了村子十几里地;三天后,村南的坟地里多了个坟头,插得满坟的花圈在风雨里被摧残,在呜咽,从此后,她可以安安稳稳的睡在这儿了;再三年后,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蹒跚着步伐来到她的坟头,在子女们的搀扶下,跪了下来,摆上供品、烧着纸钱,老泪从他满是沧桑的脸上滑落。哦,他是从日本回来的,当年被抓了劳工,被捆绑着坐大轮船来到了日本……他无时无刻都想着回来,一场大病痊愈后,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子女们陪他回来了,就是来了结他的心愿。对于他的儿子犁子,了解事情的真相后,他只是摇了摇头,啥也没给犁子留下,回去了。
犁子空欢喜一场,喝醉后就在村子里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