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家婶子

端午节回家，推开屋门，看到两个老女人在俺家里玩。我一眼就认出了小果娘，尽管她变化很大。生产队时，她光和娘在一块儿干活，虽说现在苍老了，瘦弱了，但从模样上还能认得出来。村里论辈分，她应该喊我少爷，所以，我只是冲她笑笑，算是打招呼；另一个又矮又瘦的女人，我还真没认出她是谁家来，就打着哈哈，装作认识一般，随便说了句，“在这儿玩呀。”人家也很识趣，见我回来，纷纷起身要走。我嘴里说着，“再玩会儿吧”，并一直客气的把人家送到大门口。到了门口，矮瘦女人忽然问我，“还认识我吗？”我毫不犹豫地说：“认识，怎不认识呢。”我笑着说。她笑笑走了，走几步回过头，说了句，“你看看，多少年没见了，变化真大。”我就担心，她再问我‘我是谁？’我还真回答不上来，那才尴尬。

回到屋里，我问父亲，“她是谁？”“那不是坠家你婶子吗。”我“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认过来了，是坠家婶子，这个婶子已经几十年没见了，原来白胖胖的她竟然变得如此黑痩。那还是刚分地单干时，她跟坠叔闹离婚，领着两个孩子跑了，听说去了利津洼，没离婚呢就跟人家生活在了一起。坠叔受了刺激，犯了疯病，在村里好一阵子闹。父亲继续说着，“已经嫁了两三嫁了，最后这个老男人死了，人家子女不招她了，把她撵了出来，没地方去了，只好回来了，大闺女还不赖，算是收留了她，她住在了闺女家。”父亲一番话，我算是听明白了，坠家婶子出去转了几十年，老了回来了。听父亲的口气，也有嫌弃的意思。

是啊，就因为吵了架，赌气带着两个闺女走了，不知是早有意了还是怎的，直接住到了人家了，和人家过上了，这样的女人不检点，总被人看不起。半年后，姊妹俩回来了，骂她娘老不要脸的，当时在村里都传开了，一村人没说坠家婶子好的，这头没离婚，那头就跟人家过上了，实在是不该这样，出格的举动打破了一般人的认知，都说她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一村人笑话。最可怜的还是坠叔，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汉子，被气疯了，天天骂大街，把个家弄得不成样子，把牛卖了，倒腾了一大一小；剩下的钱买了苇箔想盖屋，也没盖成，又转手卖给了人家，赔了不少钱；院子里的两棵老枣树砍掉了树头，成了拴牛桩子，十几只鸡一晚上全部杀了，弄得满院子的鸡毛；屋里的土炕扒了，被褥扔的满院子都是。伙房里的铁锅用秤砣咋了两个大窟窿；屋门、窗户玻璃全砸碎；大门卸下了门板扔在门口，门口的两垛柴火点了火，就在大年三十晚上，火光冲天，一村的人都赶来救火，还打来了119，两辆消防车来才把大火扑灭了。派出所的来了，想把他带走，但是看到他不是个正常人，只要求村委看护好他就走了。

一个好好的家完了。祸就出在坠婶子身上。两口子打个架吵个嘴就领着孩子跑了，还去跟人家过上了，再好脾气的男人也会被气疯。何况，坠叔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脑子有点儿问题，不惹他，好好地，正常人一个，惹着他了，犯病了，行为不受控制了，啥事也做得出来。村里有人因为种地，延他地边子，爷俩还打了他，这下惹祸了，坠叔不散伙了，拿着大砍刀追到门上，吓得赶紧关了大门，他愣是把人家大门看了个大洞，半夜三更的把牛牵到人家地里，啃食刚没小腿的豆棵，一家人给他下跪，又请村书记出面说和，事儿才算完。老话不就说了，“老实人欺负不得，把老实人欺负恼了，啥事也做得出来。”坠叔就是这样的人，表面上老实人一个，平常取笑他、甚至骂他两句也不和你计较。但是把他欺负恼了，他非做出个样来给你看。按说，坠家婶子也和他生活了十几年，已经两个孩子了，该了解他的脾性，还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他不疯了才怪。

坠叔，从小娇娇着，应该是娇生惯养，老生子儿，又是自个儿，爹娘从小捧在手心里的，为了他长命，还赊了三年的粥，一赊七天，全村人都来喝粥，不去喝还不行，两口子挨户叫。在大街上支了三口大锅，高粱米粥熬得浆糊一样，香气扑鼻，谁去也能喝上两三大碗。那时候的高粱米粥可是好东西，不是常吃到的。对了，坠爹家可是村里有名的地主，几十亩的地，家境很殷实，年年收的大囤满小囤流。就是一件不好，家丁不旺，几辈里都是单传，到了坠爹这辈上，连说了两个媳妇都没熬下孩子，也都不长命，快四十了，娶了坠娘后才生下了坠，也只是养活了坠，那几个孩子都没养活。所以，一家人稀罕着，为了他长命，听信了算命的话，赊粥。临近麦口，青黄不接时，在村里赊粥，，连赊三年，每年连赊七日，才能保住坠的命。而且，还拿坠当女孩子养活，留长发，戴耳坠，一直到六岁后，命就保住了。爹的话，因为他从小戴着银坠子，也不叫他的乳名了，就叫他坠，有笑话他意思，他的乳名叫福生，很多年后，只知道他叫坠，没人知道他叫福生了。

坠叔这辈上，连生了两个闺女，就遇上计划生育了，还很严，坠家婶子本来是怀着一个的，听人说都快满月了，公社来人硬拉着她去做了引产，村里人传言，还真是个男孩呢，孩子下来还活呢。当然，这都是传言，不可信，坠叔为此还疯了一阵子，那时有爹娘在，哄着他、顺着他，他说啥是啥，过一阵子也就好了。只是没个男娃子，成了绝户，老两个始终迈不过这个坎，没几年里先后走了。没有了爹娘的庇护，坠家婶子又是个说话做事很随意的人，一句话惹着坠，两口子就吵嘴。因此，家里就时常吵嘴，吵两句也就罢了，偏偏坠家婶子生出这幺蛾子，不和坠过了，领这两闺女跑了，急得坠犯病了，把个好好的家踢腾了，两三年里，就那样疯着，没人敢惹，没人敢凑他面。大队里出面，叫上一家子年龄大的，去坠家婶子娘家里说和，本来说和好了，坠赶着生产队的马车去叫她，半路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又领着两个孩子跑了。这一次跑远了，坠叔疯了几年，直到两个闺女回来，他的病才好些，找到大队里，帮他修缮了房子，添置了家具，就和两个闺女过活，这样消停了七八年，两个闺女长大嫁人了，坠家婶子却从此杳无音信。

坠自个儿过活，也许是习惯了这种生活，他不再这里跑那里颠，老老实实的在家过日子，平日里又有两个闺女照顾着，过了几年消停的日子。有一次赶陈户集回来，天很热，走到村西河边的一片苇地里，下河去洗把脸，就那样溜到河里淹死了，几天后尸体才漂上来。村里人的话，捞上来后，肚子里一点水也没有，看来是一口水呛死了。再说，水又不深，刚没大人的腰，他那么高的个人，就算是掉到水里也不会淹死。可就是那么巧，淹死了，一家人找他时，发现了他的自行车，还都认为他干啥去了呢，把自行车扔在了这儿，谁知就死在老汉家河里。村里人的话，爹娘白赊了三年的粥，最终也没有长命，还是这样出了意外死了。对他的死，更多的是同情和可怜，这个人的一辈子，过的是啥样日子，平常里饥一顿饱一顿的，老了老了，两个闺女待他还算不错，可惜没福享，不到六十岁就去见爹娘了。

这又过了多少年了，消失的坠家婶子忽然回来了。父亲的话，坠家婶子嫁了三四嫁了，最终还是回来了。她不回来又能去哪里，她又没和坠叔离婚，户口一直在这儿。虽说，都对她看法不好。但是，站在她角度想想，她也怪不容易的。说句真的，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她也不会领着两个孩子跑了，坠家婶子跟邻居说的，他晚上拿着杀猪的大砍刀吓唬俺娘三，看着他手里的大砍刀，谁不害怕，何况，他又不是个精神不怎么正常的人，晚上吓得俺不敢睡觉，一到晚上就害怕，夜夜把两个孩子护在身边。公公婆婆在时，他还从没这样过，你想想，半夜三更的，当你一睁眼，看到两只大牛眼直勾勾的瞪着你，手里拿着大砍刀，腰里别着剔骨刀，你害怕不害怕，直吓得俺给他磕头作揖，吓得尿了好几次被子，简直让他吓死了，没法过了，为了保命只得跑。坠家婶子是个大咧咧的人，说话办事挺直爽的一个人，在生产队时，常和娘一块儿干活，也常逗俺我玩，光说跟着俺家吧，天天给你做好吃的，擀油饼、包饺子，荷包鸡蛋，想吃啥买啥。有段时间因为那些好吃的，我还信了真。

唉，她回来了，可一切已经面目全非。她的那个家早没了，只能住在了闺女家，这样也很好，毕竟有个住的地方了，一辈子这里那里的，吃得苦受得累不少，也很不容易。父亲说着，“她今年也七十六了，看上去身体还好。”又道，“也就是她这样没气没火的性格，要不活不到现在，你想想，这个情况去人家里讨饭吃，心里还好受？”看来，父亲还是同情她的，所以，她来家里玩并不烦气她，还好茶招待着，甚至桌上还有时令水果。

是啊，人这一辈子，谁都活得不容易。像坠家婶子，就听娘说过，刚进门时婆婆欺负她，吃饭不让上桌，睡觉不让铺褥子，夜里纺棉花到深夜，打着骂着让她干家务活。而坠叔呢，很听他娘的，从来不向着媳妇。好不容易婆婆熬走了，还以为过几日舒服日子，偏偏坠叔又时常犯病，动不动拿大砍刀吓唬她，她要是不逼急了，会领着两个闺女半夜三更的跑了，先跑到娘家躲着，多了大半年。但是，光在娘家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只好另寻出路，最后领着两个孩子去了人家里，白眼一定没少受。这一晃就是几十年，几十年啊，就是大半辈子，但愿归来的坠家婶子能安安心心的过几年舒心日子，也算是老天有眼，可怜这个大半辈子漂泊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