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河堤上趴着的老人
芒种后,天气就像进入了盛夏,太阳炙烤着大地,走在路上,就像在火炉子边上,浑身烤得上,连呼吸也变得不舒服起来。这么炎热的天气里,一位老人蜷缩在汉家河堤上一动不动,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被晒干了一样,或是很享受这种火一样的天气。从他的背面看,老人黑瘦黑瘦的,裸露的脊背脊椎骨凸出来,一节一节的,从肩膀到短裤的边沿,块块可数,啥形状都一目了然,他蜷着的腿就像两根腐朽了的木头,不就是吗,整个人看上去不就像一截在水里泡了多年的朽木吗。看不清他的面部,只看到他秃瓢似的后脑勺,他是光头的,所以看不到他斑白的头发。在这村旁的汉家河堤旁,明明不远处就有几个大杨树,也有很大的树荫,为何不到树荫里歇着,偏躺在太阳里暴晒呢?我满是疑虑,很想到他近前看看。看他一动不动的样子,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死了,就生出些联想,是不是热晕了,躺在了这里,家里人再不知道,怎说也得报个信,打个120吧。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公路上拐下来一辆电动三轮车,很快就来到我身旁,一声“二爷,回来了。”我认出了是亭爹,看我光看着一旁躺着的人就说:“这是西河爹,好几年了,得了个怕冷的病,越热的天,他越舒服。”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西河爹,这是啥病呀,没去医院看过?”亭爹笑笑,“谁和他去看呀,兄弟们裹得不好,闺女也指望不得,天天这样儿,八十多了,饥一顿饱一顿的,却很有活头,这么毒的日头,天天在太阳底下晒呢。”亭爹的意思,像他这样的早该死了,活到现在是大命的,就是个怪事儿。看我看他,又道,“幸亏领着国家的养老钱,够他吃饭的,吃了饭就这样,专门找热的地方呆,碰上阴天下雨就受不了,满大街吆喝,更三半夜的也不消停。”又说了几句话,亭爹走了。我也上了车,心里想着,不是突然生病就行,这又是啥病呢?
记忆里,西河爹可是个能说会道、挺有本事的人,他在村里威望也高,生产队时,谁家闹矛盾,或是兄弟们分家,都请他去调解、当公证人。他虽说不在大队里干,全村人都把他当成大队干部,他也常和大队干部在一块儿,村里开个会,他都会做在主席台的边角上,多少年里,在村里多有威望的一个人,如今老了,怎变成了这样。其实,不用说,他这个样,孩子们肯定不孝顺。西河、东河、北河、大妮、小妮,他的孩子我都熟悉,尤其是北河,和我一般大,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西河爹会木匠,村里谁家盖屋插屋帽子求请他去;他会赶马车麦秋二季拉庄稼、运粪都是他;他会扬场,是场院里的好把式;他会扶篓下种,去了他,就下不了种,队里买牲口都是他上集长眼色、摸袖口,他是生产队里的香饽饽,干不重的活,挣最多的公分。单干了,一大家子的农活都是他安排,他说了很算,一家人都很听他的,这么一个能人儿,如今怎这样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是有点老年痴呆的,好好的就变得傻呆起来,去医院查过了,说是小脑萎缩,老年病,没有特效办法,会越来越厉害,发展到最后,谁也不认识,连自家人都不认识。当然,医生说的有点儿危言耸听,人老了好忘事,谁都这样,不过有的差些,有的轻些,很多年里,西河爹就这样,有时候说着说着犯糊涂,认不出人来了。有西河家婶子时,天天照顾着他,他还比这好,能和正常人一样说话,甚至见了人还很热情,抓住你的手问长问短,说着说着就出问题了,一句,‘你是哪里来的、你是谁家来的,你叫啥,或是张冠李戴,把你说成是别家人。’暴露出了他的病。刚才那么热情,也说了很多话,到最后不认识了。娘笑着和我说:“他光这样,别说你,你西河家婶子他有时候还不认识呢,说着说着问你是哪里的,怎在俺家里。人老了都这样,越老越糊涂。”又开玩笑说:“俺老了说不定也这样呢,你可别嫌弃。”可我还未来得及嫌弃,娘突发心梗走了,上午还好好的,下午上了院,半夜里回来的。娘的突然离去,犹如我的天塌了,很多年里都悲哀着。而西河家婶子是车祸走的,三轮车带着西河爹去赶集,可能走得靠公路中间些,一辆大货车飞驰而来,把他们刮倒了,西河家婶子不幸卷入车底,当场就没命了,而西河爹只是擦伤了,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好好的回来了。他们的孩子们都说,“这要是换换,俺娘活着,俺爹死了多好。”虽然是实话,但不能往外说,一村人都笑话他们,还有这样的孩子们,你娘活着好替你们干活,你爹活着是个累赘。
我怎也没想到,西河爹如今会是这样。西河家婶子死了,子女们说是轮着管,一家子一个月。可是,到头来,谁也不管,闺女也不来了。如今的他,说真的,活着也是难受,还不如死了好呢。回到家里说起来,老父亲说:“都不孝顺,还有好样,活一天算一天吧。看看他,走路都扭秧歌,天天太阳底下趴着,见了谁也不说话,有时候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村里没谁理他,时常到咱家来坐坐,抽颗烟喝茶碗子水就走。”和父亲说到他年轻的时候,他也很佩服,“那时候还了得,村里的大明白人,三个儿子说亲都没用媒人,都是他来回说的,男人顶个女人用。”话刚说到这儿,就看他晃动着到俺家来了,我和父亲忙迎出去。他也不客气,进屋坐在沙发上,接着父亲递给他的烟,喝着父亲到给他的茶,一个人好好的,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是不是太阳一晒,又活过来了。他和我说话儿,问我的工作啥的,真就是正常人的思维。当我问他刚才太阳底下晒着不热吗,他说正舒服,天天身子发冷,还伸出枯树枝似的手让我摸摸。我心里嫌弃,又不好意思不摸,轻轻一触,真就觉得他手指冰冷,“说到底,都是年轻时糟蹋的。”他说,“上河工,舍不得穿那双雨鞋,光着脚在冰冷的泥水里。说起来你爹知道啊。”他看着爹,爹只是笑,那表情上不愿意和他说话。幸亏他也没坐多长时间,只是一根烟的功夫,就晃动着身子走了,说是去馒头房拿馒头,晚了就没了。送他走后,回到屋里,爹很烦气地说:“没人愿意招他,去谁家谁家烦气。”其实,家里盖房时,他帮了不少忙,这也是爹招他的原因。唉,这人呢,落到这步田地,谁也看不起了,不是那些年里,提着东西到他家请他了。
使我没想到的是,刚吃完了饭,还没收拾起来,他又来了,手里提着个黑塑料袋子,里面是基本老旧的书,推进门说:“这几本书送给少爷吧,他们没稀罕的。”我忙迎出来,装出很喜欢的样子接过来,瞅眼一看,一本是《钢铁怎样炼成的》,已经没了书皮,那两本像是工具书,也很破旧,我也没看出啥来。父亲忙问他吃了饭没有,他说吃了,屋门都没进,又道,“光怕俺少爷走了,放在我哪儿没用了,光怕老鼠磕作坏了。”说着就走了家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觉得好像对他有了些好感,都说他老年痴呆,这也看不出了,除了身子瘦弱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了,和常人没啥两样啊。回到家里,我又翻看他送来的几本书,居然还有残破的《周易》和《说苑》,文字都是竖着排的,真是有些年岁了,看起来也费劲儿。“那些年里,他就指望这几本书卖弄呢,给人家看病、算卦,混吃混喝的。”父亲笑说。“他还能看病?”我笑问。“是啊,小孩子吓着了,他一摸一叫准好,你小时他还光给你叫来着。”父亲这么一说,我确实有印象。小的时候,娘说我八字软,经常被吓着,娘的话被啥脏东西糊贴着了,发烧、夜里惊哭。常常是娘请他来,记得他坐在俺家椅子上,点上颗烟,摸着我的小手,像是把脉,又用手抚摸一下我的头,就跟娘要个茶碗,倒上半茶碗温开水,他含在嘴里漱漱口,扭头吐到地上,像从地上抓起什么往我头顶一送就行了,又叮嘱娘,傍晚的时候,拿着我的棉袄兜在怀里,从大门口往屋里走,边走边喊着我的乳名,“新营回来了吗?”哥哥就在屋里喊,“回来了”,连喊很多声后,娘抱着我的袄进屋来,盖在我的身上,连叫三天,病还真就好了。这事儿怎说呢,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信则有,不信则无。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也别去纠结,别去刨根。
端午节回家时,爹和我说:“西河爹死了,自己死在屋里,都好几天了,不见他出门,西邻家就去瞅,刚到屋门口,满屋里绿豆蝇嗡嗡的,还散发出一股尸臭味。赶紧喊他们的儿子来,尸体都发了,爬了满炕的蛆虫,当天就去火化了,也没举行丧礼。”我听了愕然,心里很愤愤不平,都说他小脑萎缩,好打人,完全是传言,这还没一个月呀,给我送书时,看上去多正常的一个人。就像他西邻家说得,“都说他不认人,可认得俺;都说他好打人骂人,每次见了俺说话好好的,还不够他们的子女出来卖说他的。”尽管,他和我没多大关系,但我心里还是有些悲愤,都说养儿防老,五个孩子呀,三个儿子两个闺女,但凡是有一个孝顺的,西河爹老年也不至于如此的悲惨。村里人不就说嘛,五个孩子见了人不说别的,光说他爹的不是,还说啥要不是他爹,他们娘也不会出车祸,说起来还恨恨的,天天像着了魔一样趴在太阳底下,还不如死了消停,死了他享福,孩子们也不跟着受罪,天天活着就是熬炼人,非把一家人熬出病来,他不散伙。
唉,这些孩子们呢,让人怎说呢?可怜西河爹,是如此悲惨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