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
王老太很难受,几天来的便秘搅的她浑身不舒服,光觉得有大便的意思,一蹲半小时就是解不下来,这事儿又不好和别人说,她觉得不好意思,很肮脏的事儿,怎好出口。唉,老了老了,啥毛病也有了,这感冒刚刚好,还没舒服两天呢,就遇上这说不出口丑事儿。她很烦气自己,不是解不下手来吗,就赌气不吃饭,她的想法,俺不吃行了吧,生了气水也不喝了。一顿两顿还坚持得住,这三天两天的不吃,弄得她萎靡不振,还不觉得饿。
她独自坐在屋里,大热的天,有空调也不开,甚至连电扇都懒得打开,她不热吗,热,热了就狠命的摇蒲扇,一辈子就这么过来的,大热的天,上坡回来,最惬意的享受,就是烧中了火,坐在过道里摇蒲扇,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现在,不干活了,偶尔出去也是在树荫里坐着拉呱,屋里来,做饭也是天然气了,炒个菜还有油烟机,这么好的条件了,天天不是这病就是那病的,老人的话,真是烧包,有福享不得,不干活了,反倒是天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痒,想起来都恨自己。有老头子时,天天嘟嘟他,看他不顺眼,他干啥也看着烦气。年轻时吵嘴打架就为这,她一嘟嘟甩脸子,就像针尖遇上了麦芒,你一句我一句,先是低声吵,再是高声吵,随后就是咒骂,很多时候都是她占上风,凑上去两巴掌,打在老头子背上啪啪响,老头子恨恨的,举起拳头,瞪大牛眼,却不落下来,赌气摔门子出去,她看着,点着他的后背骂,“也就是摔门子的本事。”吓得六个孩子躲在炕角,大的护着小的,小的咧着嘴不敢哭。孩子们渐渐的大了,吵两句是家常便饭,再像以前那样撑黄瓜架没有了,就是嘟嘟老头子两句,孩子们还不让,还光说她。
如今,老头子走了十多年了,没人听她嘟嘟了,她又孤独起来,想着也后悔,嘟嘟了一辈子,是嘟嘟啥呢,弄得天天心情不好,听她嘟嘟的人走了,孩子们又都离得远,剩下了孤独的自己,没人听她嘟嘟了,她感到了孤独,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偷偷抹眼。是的,身子舒爽时还不觉得怎样,自己住着,吃穿不愁,儿子孝不孝的,她不放在心上,她也想开了了,不是有儿媳妇吗,说儿媳妇孝婆婆的,老辈里就很少听说。这也是事实,自己又没生人家养人家,大事上过得去,不让你生气就是孝顺。再说,她不想让儿子们受难为。自己有闺女,啥事跟闺女说,她觉得能开得了口,毕竟闺女娘没隔层,说啥也行,说恼了也没事儿。可是,闺女们都嫁的远,来一趟不容易,又没啥大毛病,她不愿意打扰闺女们,甚至她们打电话来,也光说自己好好地。自己好吗,只有她自己知道。
便秘也说不上是啥病,从年轻时也这样过,那时候也不在乎,自己也会好。老了,都八十三了,便秘一点小病都折磨的她夜不能寐,时不时想拉就是拉不下来,让谁也烦气。想去抓点药吧,又怵走路,从年轻时就怵,也是落下的月子病,腰不得劲儿,就不愿意走路。二儿子离得近,她打电话给他,让他给买点开塞露啥的,以前用过,效果很好。电话打过去,听儿子老大的不情愿,说多喝点水就行了,天天闲的没事儿,自己忙得没白没黑,话没说完就挂了电话,明显的不情愿。当然,最后也把药给送来了,就站在门口递给她,门都没进,说累了,早歇着。那就是不愿意和她说话。她也能理解,天天上劳务,起早贪黑的,确实很辛苦。因此,平日里还有意对他好些,他要是自己在家,就给他做上晚饭儿,打电话要他来吃饭,不愿意过来就给他送过去。
说实话,她有点儿封建思想,从心里还是向着三个儿子的。这次搬迁,拆迁款分给了三个儿子,自己留了一部分养老,一分没给三个闺女,她就觉得闺女嫁出去了就是外人,外人怎能分自己的财产呢,情理上说不过去,儿子再不孝顺也是自家人,闺女再好也是外家人,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她这样的思想根深蒂固。但是,自己有事了,不好意思跟儿子说,却愿意跟闺女说,跟闺女说能说出口呀,花闺女的钱也觉得应该,养大了她,孝顺还不是应该的,她总是这样想。闺女们有时候嘟嘟两句,也就是嘟嘟两句,好在还都是孝顺的。
这次便秘,三四天了,上次闺女来没好意思说,用了儿子给买的开塞露也不是多管事儿,就在那儿发愁。她的意思,想着有谁跟她去医院看看。让谁去呢,闺女、儿子?她还是偏向闺女的,她觉得用儿子难,用闺女容易。可是,又怕外人笑话,自古以来‘养儿防老’,有儿子,让闺女和自己上院,又怕儿子脸上不好看,给他们脸上抹黑。给闺女打通了电话,她流露出这个意思。电话那头的闺女也许遇上了啥事,心情不好,就训斥她,“那你说怎办,和你去怕给你儿子丢人。有本事让你儿子跟你去呀,那样不丢人,还显得很孝顺。”她反驳了一句,“他们还得有空啊,耽误一天少挣一天钱。”“俺不上班吗?你怎这样呢,看来还是不严重,还想着这些,说出去让人笑话不。”闺女反驳。她生气了,“愿意和俺去就去,不愿意和俺去就散伙,不是事实嘛,你让你哥们和俺去看病,你嫂子愿意吗,都天天事多的,没事还找事,俺生不了这个气,俺死了散伙,谁也别管呢。”说着一下子关了电话,自个儿抹眼子抹泪,觉得很是委屈。
这一辈子生了他们六个,盖屋娶媳妇,整天没白没黑的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没把自己累死,这老了老了,成累赘了,不是天天拱到你娘怀里吃奶的时候了,她暗自伤心。又想着老头子,跟着他一辈子多不易吧,嫁过来,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个盖垫也没有,还是她挺着个大肚子,大中午的到队里高粱地里折高粱杆,算钉了个盖垫、箅子。分家的时候,就给了一把地瓜干,啥也没有,两小间看坡的东屋一步就迈到小炕上,抬头都能看见天,是要啥啥没有,一盒火柴也得出去借,自己是东一把西一把,天天挖野菜过日子,没吃的,还没烧的,上午各茅草来,中午晒晒就烧,一烧满屋的烟,呛得眼泪鼻涕流,一天一顿饭还烧不中,半生不熟的吃,天天喝湾水,一点热水都喝不上,那叫啥日子吧。好不容易攒攒了几年,手里有个钱了,又得盖屋,那时候还好,搬迁户吗,大队里统一脱坯,还给你盖起来。但是,泥墙是自己的,就两人干,一两个月泥不下来,她是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挑水和泥。一辈子盖了两次屋,剥了两层皮。单干了,收入高了,攒攒两年的娶个媳妇,娶了三个媳妇,哪次娶媳妇也弄得手里光腚光不说,还借了一屁股债,一两年的还不完。
当然,嫁闺女和娶媳妇不一样。嫁闺女时,那是跟人家要;娶媳妇时,那是人家跟自家要。愿意嫁闺女不为别的,就是多要个,添到娶儿媳妇上。为了多要二十块钱,大闺女结婚的日子都定了,最后要恼了,散了,为了退彩礼,都吵到了大街上,还是本村的。就因为这事儿,没人上门提亲了,最后还是她大姨给说的,说到了外庄,二闺女小闺女也嫁到了外地。说真的,不是她难办,是人家要的多,她不要的多吗,她就指望多要点添活到儿子娶媳妇上,哪里还顾得上名声不名声。想起来,她觉得也有些过。本来,大闺女相中的那个对象家境很好的,两个也都很愿意,就为了多要二十块钱散了,最后说得这个家里穷,孩不好,为啥做,那也是没办法,闺女大了,二十五六了,说不上婆家都没脸出门,孬好的,不嘲不傻就行,闺女不愿意,她硬做主了,最后过得不好,落了埋怨,埋怨就埋怨呗,闺女过得好不好,真没放她心上,只要儿子过得好就行。现在,她是有些后悔对不住闺女,可那也是被逼的,她也没啥办法。二十块钱,现在不算个钱,那时候跑半个村子不一定借出来。当然,有了大闺女这一出,二闺女三闺女的婚事不管了,愿意怎的就怎的,省得落埋怨。真就是,两个小闺女以后过得都比大闺女好。这些过去的事儿,没事了就不由自主的想起来,这也是她常打发孤寂的事儿。她也理解,孩子们都是一个家了,一个家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儿,不可能随时都来的。来就那么一会儿,很少有住下的,大多吃了饭就走,她还得收拾大半个下午。因此,愿意他们来,又不愿意他们来,她嫌弃闹哄。没来得了,她又觉得孤独。
说真的,从老伴生病那事上,她也看得清楚,关键时候还是闺女,儿子根本指望不上。老头子,一查出来就是肺癌晚期,住了两次院,化疗了两次,回来就躺下了,开始还说好每个儿子伺候一天一晚上呢,试了两天不行,一是不方便,而是不细心,没那个耐性,端个尿盆屎盆都烦了,还得看他们的脸色,说话也不好听。闺女们来,轮流伺候,病人受用,气氛也和谐,从生病到死,三个儿媳妇没到病床前一次,儿子们倒是经常来坐坐,客人似的坐一会儿。唉,她心里烦气,又不好说啥。闺女们伺候,看着辛苦,也觉得应该,老辈里就是这样的风俗,东西是儿子的,干活是闺女的,她还是这样根深蒂固的想法。自己倒下了,要媳妇们伺候吗,根本不可能的事,有闺女不指望儿子儿媳妇,也指望不得,不出啥幺蛾子就很好了,还指望他们伺候。指望闺女,好像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到台面上,事实还就是闺女伺候,伺候好了呢,多活两天,伺候不好呢,少活两天。她又打电话给大闺女和三闺女,说说情况,诉诉苦,闺女一说给三哥哥打电话,让他们带你看看就生气,不让你生气就很好了,还让他们陪着去看病。“那你让谁和你去呢,你不光说有儿子不指望闺女吗。”她被揭了短就生气,“你们爱来不来,死活不和你们相干。”赌气挂了电话。
是的,她有事都和闺女说,从不和儿子讲。啥事儿和儿子说,谁都阴这个脸,特别是花钱的事儿,谁也不愿意先表态,不管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很多人情来往都是她拿钱,儿子们才去办,甚至雇车的钱都是她的。而有事跟闺女说,都是她说事,闺女们抢着花钱,不管是过得好的还是不好的。这些年来,她也琢磨透了。但是,就是这样,她也是向着儿子,因为她骨子里认定就是儿子是自家人,闺女是外家人。闺女们有时候质问她,她还给儿子们找理由,“不是还有你嫂子这一层吗,她们不同意,弄得家庭不和,光吵嘴打架,俺看了受不了。”“那你就不怕俺们回去吵嘴打架?”她就不说话了,说急了眼还一句,“那是你们无用。”那意思,嫌弃她们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还有讽刺笑话的意思。在她眼里,闺女们对她多好也看不见,儿子们来她这儿走趟,吃她顿饭,就高兴的了不得,有点啥好东西都是给儿子家送。最明显的,看孩子只看孙子,不看外甥,看外甥,腰疼,走不动路,看孙子抱着背着不腰疼了。
如今,老了,身上不舒服了,想起闺女来了。当然,有啥事找闺女,心里也虚。刚才打电话不就是嘛,只是说便秘,好几天了没解大手,光有大便的感觉,就是解不下来,很讨厌。其实,她已经两三天没好好吃了,身子虚弱了不少,二儿子就和他一个小区住着,就是不好意思和儿子说,一个人在家里暗自垂泪。老伴走了十多年了,都不在身边,没有谁听她嘟嘟了,她生气也是跟自己生气,自己生气都能把自己气哭了。甚至,她一时有了不想活的心思,还活着干活呢,一把年纪了,活得舒服活,活得难受还活啥,村里和她一般年龄的走了多少了,非得像老头子一样受些罪,活活病死。想起老头子病时受的那些罪,她就受不了,天天坐在炕上,不敢躺下,光怕躺下起不来了,晚上疼得睡不着,实在受不了就打杜冷丁,开始三天一次,后来一天三次。三个月啊,活活的熬炼死,最后瘦得一把骨头,歪到地了,再也爬不起来,一口痰没上来,憋死了,淌了两眼老泪。那样死,还不如现在死好受些。
她抹抹眼,去里屋她的老箱里,拿出那个豆面子包袱,里面包着她的寿衣,解开来,一件件的看着,这都是她亲手缝制的,老头子生病前就缝制好了,段子面的,当时花了好几十元你呢,心疼了好一阵子。她缝制了一件褂子,一条裙子,老头子一件褂子一条裤子,还有夹袄夹裤,帽子、袜子啥的,身下铺的小褥子,身上盖得小被子,自己做得鞋子,上面还绣着花,她为自己置办的很周全,连小手绢都两块,她怕热,擦汗用。还有啥呢,她仔细看着,这就是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对,还有自己的身份证、老年养老本、存款折,她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块儿放到包袱里,又算着,养老钱半年没领了,还有以前存下的,她算着的两千多块钱,差不多够自己的发丧钱了。发丧摆桌请哈哈(吹喇叭)的,这些都得有,没有外人笑话,他们要是不请,三个闺女也不干。她拿起存款单,虽说没上过学,不识字儿,上面的数字也认得,本金六万,加上这些年的利息,共八万六,一个儿家分不到三万,对了,还有老宅子上二十棵大杨树,那是刚分地时栽的,都四十多年了,一棵两个大人都抱不过来,上次给三万没卖,就算三万,一家子又一万。至于屋里的东西,她看着,除了客厅里的沙发、电视柜,都是三个闺女凑钱给她买的,自己死了闺女还要吗?应该不要了吧,来回拉怪麻烦,还得花钱雇车,要是他三分会不会闹矛盾?她担心的是这个。又一想,闹就闹吧,自己死了,裹得好裹不好随他们吧,自己管不了了。
她叹了口气,从针线菠萝里拿出一团麻线,还用手试了试结实不结实,就套在厕所门把手上。她早试过了,门把手很结实。她鬼使神差的把麻线穿在门把手上打了个死结,就坐在地上,把麻线套套在自己脖子上,她一点儿也没有犹豫,使劲一低头,细细的麻线深深地勒进她的脖子里,就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她看到老头子站在面前,冲她笑着,向她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