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后,并没有感觉到一丝凉快,反而越发的闷热。而雨后的北坡焕发了生机,那大片的玉米已有半尺高,从泛黄的麦茬里透出一片绿,除了高一声低一声时断时续的蛙声,整个原野里静悄悄的,还有那时不时地鸟鸣,让原野更显得寂寥空旷。一个老汉,左手拄着拐棍,右手紧拉着绳子,就那样迈着碎步,一步步向前。他后面的老太太,双手紧扶着耧,整个瘦弱的身子几乎是趴在耧上,用自己的体重推着耧往前走。一步一趔趄,一步歇三步,两老人谁也气喘吁吁,谁也挥汗如雨。他们看上去都八十多了,一样稀稀落落全白的头发,一样满脸刀刻似的皱纹,风里雨里走过的人,身上都有岁月的印记。这么大年龄了还种地,谁看了都会唏嘘。而两位老人,脸上明显的有喜悦之色,麦收后就等这场雨下种了,雨刚停,路上还湿漉漉的,他们抬着耧就来到地里。雨不是很大,老汉很有经验的用枯枝似的大手扒开地看着,地湿下去还不到一指,趁着地湿乎,赶紧把种子下地去,勉强能出来,种了一辈子的地,老两个很有经验。是的,这场雨勉强算是中雨,划开地皮,只是些湿,形不成泥。老汉不时拔麦茬看了又看,“有点邪乎啊。”他和老伴说。“下吧,再不下时节快过了,能出多少算多少吧。”老太太很信老头子的话,赶紧小心地把玉米种倒在耧斗里,耧腿上栓根绳子递给老汉,叮嘱道,“别用劲儿,领着就行。”老头子一场病刚好,腿脚还不利索。老汉像是没听见,他颤巍巍的接过绳子,使劲的攥在手里,又回头看着,嘴里想说啥,他使劲的张着,却没说出来,看老太太把耧扶好,就拽着绳子向前走。甚至,他想把绳子背在肩上,却怎也背不上去,“领着就行啊,别使劲儿。”老太太大声喊着,她不得不用上全身的劲儿,光怕老头子累着。是啊,他病了七八天,今儿刚好些,非要跟来。
这亩多地,是他们的口粮田,本来儿家种着,种了四五年了,每年给些麦子棒子,够他们吃的就行。如今,儿家一家人都到城里打工了,来说地包不出去,人家嫌弃偏僻,又在高坡上,机械展不开,说啥也不要。而别人家的地都在大片里,被种地户包了去,就撇下他们家孤零零的那块地。是的,不是人家不要,是机械无法耕种,又浇不上水,人家不要很正常,村里还出面协调了,白搭。总不能让地荒了吧,得种上些啥,种地人最见不得是土地撂荒。于是,老两个就自己种了,麦子收得还不赖,喊个机子来给收了,收了四五百斤。收了麦子种棒子或豆子,无奈天不下雨,地里太干,种不上,。不像人家大片的,干地下种,浇了一遍后,齐刷刷的出了苗。看着人家的玉米出来了,老两个就很着急,这些日子里,每天抬鼓子水来种上几棵,种了一多半了,好不容易盼来了这场雨,老两个挺高兴的,靠天吃饭,收不收就看老天的了,只可惜下得有点儿小,地还没完全湿透,就是这样,他们也很高兴,雨还未完全停,老两个就下地了。
夏日里,雨后闷热的空气,不干活也一身汗。“还有雨啊。”老太太大声地说。看来老汉耳朵有些背,他“啊!”了一声,抬头看着天,乌云密布,一层层如峰峦,却明明西南天边子上有了那么一线碧空。他收回目光,依旧紧拽了绳子迈着碎步向前。这么大功夫,他们不过走了二十多米,就感觉累得不得了。是的,他们没有那些劲了,一路上抬个耧来就累得气喘吁吁。
老太太看着前面站还站不稳的老头子,又望望脚下的这片地,显得很发愁,这得啥时候种完啊,她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四处望着,很想有个人来帮帮他们。可是,坡里哪有一个人影啊。如今,村子空了,光剩些老弱的人住着,能动能走,不用人伺候的老人就是好的,很多老人都像老头子一样腿脚不利索,拄着拐子,不敢远去,只能在自家门口坐着。她比自己的老头子还大两岁,再过个年八十七岁了,身体却比老头子好,不但烧火做饭干家务,甚至还能干些体力活,要是没她,自家的地只能撂荒。地荒着,心里过意不去,就像老辈人说得,糟蹋了地,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她不明白,这年轻人为何都不种地了,现在种地这么方便,机耕机收的,种子、肥料运到地头上,啥也不用管,袋子拿到地头上,抽袋烟功夫,金灿灿的粮食就收进了袋子,回去管管晒晒入仓就行,多方便呀,用不了三天两天的,为啥都不种了?她想不明白。都到城里去了,城里就那么好?都不种地了吃啥呢?有钱啥都能买着?她这一辈子,很多年里是逃荒要饭,小时候跟着父母讨饭,嫁到婆家还是讨饭,饥一顿饱一顿的,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她忘不了,那个挨饿的年代离去并不远,她饿死的孩子,都会叫爹娘了,就饿死在自己怀里。当时,她流着泪还想着,走吧,走了就不饿了,。是啊,那一年里,村里饿死了很多人,饿死在家里都没人抬。谁抬啊,大人孩子都饿得竖墙旮旯,一口力气都没有,走路就像踩在棉花上,眼前时不时发黑,万一倒下再也起不来。现在是怎么啦,才吃饱饭几年啊,都忘了挨饿了,都不稀罕粮食了。粮食,在农民手里就是金子,钱可以没有,粮食不能没有。她光这样跟儿子们说。可是,现在谁也不听她的话,光说她翻老黄历,都啥年代了,谁家还存粮食,又是晒又是防虫,怪麻烦的。她不这么认为,她家里存了很多粮食,麦子、棒子、豆子都有,孩子们忘了挨饿的滋味,她和老伴忘不了,得给孩子们存些,万一出现灾荒年呢,有钱也买不来。
她又慢慢地往前推着耧走,前面的老头子依旧买着蹒跚的步子。他真是老了,干了一辈子农活。那些年里,那是怎样壮实的小伙子,黑铁塔似的,百多斤的粮食袋子,他很轻松的就扛在肩上,夹在腋下,耕地、扶篓、扬场、赶大马车,样样都是能手,她就相中了他这一点,很为自己的男人骄傲。平日里经常给他做点二样的,他总是舍不得吃,都留给她和孩子。而渐渐长大的孩子有时候惹他生气,她就不干,就训斥孩子。他就说吗,你爹是咱家的大梁、是咱家的一座山,吃穿住行都靠他,没有他能有你们,没有他你们能长这么大?没有他,你们能穿好吃饱?还瞧不起你爹,嫌弃你爹庄户,庄户怎啦,咱就是庄户人家,庄户人家吃庄户饭,住庄户房子,过庄户日子。你爹无用,你爹无用盖了三次房,还都给你们娶了媳妇,怎的,这都不入你们眼了?每当有孩子和老头子吵吵,她都会把老头子护起来,甚至生了气还上手打。所以,孩子们都很怵她,背后里说她泼,她泼吗?她是在教孩子们做人,爹娘不求你们啥,不要你们啥,你们谁个有意见就别来。是的,进了城的孩子们很少来,都在城里买了楼,都变成了城里人,家里那么好的房子都空着,长了满院子的草。
天闷得像蒸笼,两个老人一前一后,在地里下种。种子下到地里就有希望。好不容易种完了一遭。老两个在地头歇着了,老太太拿起肩上的毛巾帮老头子擦着脸上的汗,大声地说着,“你就在地头歇着,别拉了,俺自己来,看看你,浑身都是汗,这还没有日头,有日头怎受得了。”老头嘴里嗯嗯着,嘴里像含了一块热地瓜,也听不清他说些啥。地上的塑料鼓子里有水,老太太先给老头子喝了几口,自己又扬起脖喝了几口。干活,虽说累,但是,她很享受这样的劳动场景,从年轻时就这样。每当秋麦二季,地里最忙时,她也最高兴,特别手捧着金灿灿的麦子,她都是爱不释手。歇了会儿,她不想用耧了,她拿了小铲子刨窝点,她觉得这样轻快些。老汉看着,也试图蹲下来,老太太摆摆手不让,“你干不了,坐那儿歇着、别动。”老汉嘴里‘啊啊’的,指指他手里的布兜,又做着放种埋窝的动作。她明白了,老头子让她前面专管刨窝,他在后面下种埋窝。原来,两人一块儿干活时,老头子在前面用镢刨窝,她在后面下种埋窝,老头子干活那个快,一刨两趟,拉下她很长的距离,不得不回来帮她下种埋窝。每每这时,她心里感到很暖和,别看他五大三粗的粗鲁汉子,心细的像个女人,很心疼她,从不让她干重活,特别是分地单干后,地里的家里的活都是他的,她都觉得自己是以前大户人家的女主人了,想干点活就干,不愿意干就在家里歇着,净享福。这个家从来就是她说了算,现在也是,她说啥老头子听啥。老头子现在这样,是偏瘫留下的后遗症,他医院里住了半月,刚开始从医院回来在炕上躺着,回来十多天后,她扶着他下了炕,慢慢的锻炼,先是扶着她走,就像小孩子学走路,迈一步七歪八倒的那么难,后来扶着墙走,一个月后拄上了棍子,半年后能自个走出去玩了,一年后能跟她上坡了。按说,他这样了不该上坡了。可是,老头子一刻也离不开她,她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她也喜欢他这样。看着儿子撂荒的这亩地,他们心疼,偷偷种了起来,这已经两年了,两年里,老两个天天来坡里,从春到冬,就守着这亩地,心里踏实。
又一溜子雨,老两个不但不惊慌,还很高兴,尽管地上有些湿,弄了两鞋子的泥,移动也费劲起来,他们依旧不紧不慢的干着,没有想回家的意思。是的,从他们年轻时,就有活干不完不回家的习惯,老了还是这样,吃了中午饭来的,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了,反正是天在黑,“还有一沟,咱们点完回去。”她大声的和老头子说。可是,半天怎没回声呢?她慢慢转过身,却看老头子崴到在地里一动不动,她赶忙爬过去,双手抱起他的头,“你怎啦,你这是怎啦!”老头子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老婆子笑。“可吓死俺了,这怎还睡着了?”老太太松了一口气。“马上完了,种完了咱就回去了。”老太太说着,慢慢放下他。老汉慢慢地坐起来,尽管满身的泥水,他脸上还是笑着。也许,这溜子雨给了他很大的希望,他觉得,玉米能出苗了,出齐了苗就好,苗好三分收,老辈里人都这么说。
终于,老太太种上了最后一粒种子。她很高兴,大声说着,“种完了,走,回家去。”此时,乌云慢慢散去了,一块块碧空在无语的空隙里闪现,就像镶嵌在乌云中的绿宝石,那西天边还出现了一道彩虹,彩虹下面是红似火的晚霞,美轮美奂,风来树叶响,不远处的一片杨树林子有了动静,老两个感觉到了一阵清爽。回家的路上,两个老人抬着耧蹒跚而行,这是一道五六十年的风景,从年轻走到年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如此的执着。对两个老人来说,风景旧曾谙;对现在的人来说,风景已远离,不得不让人感叹,时代变了,风景变了,人们变了,只有这对相濡以沫的老人没变,对种地的情感和执着,慢慢的变成回忆,变成遥远。其实,那满是车辙的道和悠扬的牛铃声早已经成为回忆、难舍和不忘。那条回家的乡路上,渐渐远去的老人,让我陷入沉思,回到过去,我的母亲,对土地的情感和执着也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