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拾亿——雨
老家的雨总使人难忘,特别在下雨的季节,静静地望着窗外,看着雨在风里斜着落下,看着地面上汇流成溪,看着水面上被砸起的泡泡,看着惨白的落叶被雨蹂躏,总想起来家的雨,还有屋里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心中满是别样的滋味。老家的雨下在五月,集中在六七月,丰雨的年份,三天两头的雨,一阴就是十多天,让人愁上眉头,屋里潮、被褥潮,菜板子上生了霉菌,就盼着个晴天晾晒晾晒。六月的雨常常是隔道雨,东一溜子西一溜子,晒个粮食都心惊胆战,离不开人。
当然,农村人对雨都有种特殊的感情。天旱了盼雨;雨下大了恨雨,如果雨里捎带着冰雹,就会一把菜刀扔院子里。我就见过下着雨,突然裹杂着冰雹,正在屋里做针线的母亲赶忙站起身,从菜板上拿起刀就扔了出去。那时候,我也就七八岁,看着娘的举动,就忍不住笑,问她扔出刀去砍谁。砍谁呢?母亲看着我也笑,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只说老辈里人都这样,一辈辈传下来,都照样学样,才不知道砍谁呢。我不但看娘扔过刀,还看见奶奶扔过刀,把刀扔到院子里后,奶奶扔到院子里刀还骂呢,又赶紧关上门,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好像外面有妖魔鬼怪一样。
老家的雨,农民别样的感情。庄稼旱了,眼看着禾苗耷拉叶,心急火燎的,光抬头看天,晴空万里,太阳火辣,就都会生些埋怨;地里不旱,雨下个不停,大沟满小沟溢,地里的水排不出去,庄稼快淹死了也发愁,拿个泥沿,用水桶往外刮水。农人的心思,雨大了不行、小了不行,不大不小才好,有生些埋怨。埋怨谁呢?大些了才知道是老天爷爷。俺这里有个风俗,每年的正月初九有供养老天爷爷的风俗,院子里摆上小桌,燃上香,摆上供品,虔诚的跪下愿为一番,求老天爷爷保佑家人平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世间无疾苦等,愿为完了磕头,家家都这样。看来这天爷爷也难当,就像老话里说的,“一人难称百人心。”而且,雨大了,农人还有担心的事,就是房子漏雨。六七十年代,农村房子平屋居多,屋顶上没有覆瓦,谁家也是每年一开春,上一遍麦穰泥。于是,房顶越来越厚,有的厚尽半米。可是,光厚不管用,特别是遇上连阴天,屋顶子滋浸透了就会漏雨,去谁家也是盆啊罐的摆满屋,滴滴答答的漏雨声很愁人,特别是晚上更惊人。光漏还能忍受,毕竟都习惯了,最愁的是突然掉下屋角子来,漏了天,那才愁人呢。于是,每当雨天过后,村里的一道风景,家家户户在修屋。所以,那时候,每户人家的门口、屋山上或屋后空闲的地方都储备着一堆土,就是为了下雨天准备修屋用。不但储备土,还有麦穰。那个时候,麦穰都是稀罕物,都存着,舍不得当柴烧,留着和泥修缮屋顶子用。记忆里,奶奶的老屋是土平屋,下雨常掉下屋顶子来,爹和大伯经常给奶奶修屋。所以,奶奶最烦气俺们爬上她的老屋摘枣吃。她不是心疼枣,而是怕踩坏了屋顶子。
生产队时,对娘来说,下雨也是好事儿,可以不用出工,在家里做做家务,洗洗积攒的脏衣服,或者美美的睡一觉休息一下,也是很惬意的事情。下雨,小孩子们也出不了门了,又闲不住,娘的话,看你都闷出小尾巴来了。是啊,外面下着雨,我垫着脚扒着门玻璃往外看,看地面上的雨水汇成流,看满院子的树被雨水冲洗得焕然一新,看偶尔在雨中飞过的雀鸟,那叫声很惊恐,甚至有些凄惨,就那么瞬间掠过,都看不到是啥样子。于是,趁娘不注意,一下子跑出去,在雨里跑、跳,就是摔倒了、摔疼了,脸上也是笑,娘会叱喝着跑出去把我一把抓回来,拿起毛巾赶紧擦我头上的雨水,光怕被淋感冒了。很多时候,雨小些的时候,奶奶会披着个小包袱,踮着小脚过来和娘说,屋又漏了,满地的水,又满是埋怨的话,这老天爷爷也是,说下就一下子下来,淅淅沥沥的总是下个不停,还让人过不过了,俺看呢,墙角子又快掉下来了。娘就笑着安慰一番,婆媳说会儿话,娘就留下奶奶,还特意做点好吃的。所以,我总是喜欢奶奶来俺家里。
分地单干后,不像在生产队里,下雨或不下雨都是生产队长着急的事了。现在,都是人人着急的事了,天旱了,插伙浇地,谁也跑到前头,不一块儿安装泵就排不上号,等排上号了,河里的水也干了,浇都浇不上。俺家就娘在家里,啥都是她的,她和个男劳力一样,抬管子、抬机器,顺水沟,都是繁重的体力活,这些她都得干。就是这样,人家还不愿意带她,毕竟是个女人呢,女人有多大力气,关键还是男劳力。但是,人家就是不愿意,娘也往上凑,看着干得蔫儿吧唧的玉米,心里着急啊。特别是八十年代后期,受厄尔尼诺气候异常影响,就算俺这儿旱涝保收的地方也深受其害,几年里久旱无雨,来水又少,那么大的汉家河都漏出了河床,村里人浇地都是淋一晚上水,弄个潜水泵抽水浇地。记得一九八五年七月里,一人高的玉米旱得都耷拉叶子、蔫了,再不浇水很可能旱死绝收。娘很着急,排号虽说很靠前,第五个,但是河里没水,一天还浇不完一户。娘为此在那儿守了三天,晚上也不回家,好容易排上俺家,娘和其他男人一样,挽起裤脚就下了河顺水,我想下去也不让,就让我守着电把子,看见有水,摁下电把子抽,娘顺水,顺出三四十米远,说是顺水,其实是挖深沟,挖深了就有水了,就这样停停抽抽,一天一夜二亩玉米也没浇完,还想继续浇,邻居家就不干了,说好的不管浇完浇不完,一家子一天一夜,按点来接手。娘到地里看了下,离地头还有二三十米,娘就很着急,关键时候,再好也会恼。娘不是不讲理的,尽管心里着急,还是让人家浇了,她就回家挑来水桶,在地的那一头河中心挖了个深坑,挑水浇地,我也和娘挑水,挑了整整一下午,几十担水,天都黑了,勉强浇到头。当然,这样浇地不像大水漫灌,只是往玉米棵下淋水,也算是微灌吧,这样效果也很好,到了傍晚,耷拉叶子的玉米恢复了生机。那些排不上号浇不上地干等着着急的人看到了希望,都在河里挖坑,都挑水浇地救急,一时间水桶的吱扭声响在玉米地里,男人女人、孩子老人都来抢水浇地,老太太提着个瓦罐,拿着个破舀子往瓦罐里舀水,一趟一趟,颤巍巍的走着,热得一头大汗。农民吗,就是不疼力气,只要有法,哪怕再苦再累也干。第二天,娘又叫上我和哥哥,一大早就去担水浇地,灌了一遍再一遍,那地真是干透了,一桶水浇下去,瞬间就渗得一干二净。那个夏天,从六月到秋后,一场雨也没下,而且黄河还干了,从黄河里都能跑车了,断了水源,俺村北坡的地,又重新启用了那些废弃的水井,提水灌变成了井水灌,这样也很好啊。而南洼的地,就等着河里来水,都趁到十一月份了,还有些地没中上。
干旱发愁,洪涝也会绝收。农村人最在乎的就是庄稼的收成。一场大雨,谁的心也揪揪起来,雨还不停呢,就带着斗笠,挽着裤腿,光着脚,扛着铁锨往坡里跑。这能引起示范效应,见一个去都去。我就去过,在自家地里开口放水,沟里水满了,修筑起泥沿,跑回家拿个脸盆往外舀水,当时是看着水见小,可大片的地是串通的,一会儿水就涨上来,往往白费功夫。俺的邻家种地上心,雨天排水,两家地之间不时有土埂吗,怕俺家地里的水流到她家地里,就拿泥沿子,拿泥沿子在他家地里也行啊,跑到俺家地里挖泥堵漏,还不把俺家庄稼刨出来,很多次了都这样,娘也找过他,可屡教不改,有一次下大雨排水,正让我和娘堵在地里,被娘训斥了一顿,他一言不发。其实,这样的事儿经常有,不但是俺邻家这样,很多人都这样。娘就说吗,种地这样起,也没见比人家多收多少。下大雨涝了,整个北坡沟满壕平,庄稼泡在水里,明晃晃的一片,大人的话,不出太阳还好,一出太阳,要是两天排不下去,全沤了,那真是绝产了。
涝了地,欢了蛙,白天晚上的蛙声一片,声音洪亮,半夜里常常被吵醒。水一退,村里人又高兴了,大人孩子的拿着脸盆水桶去抓鱼,那时的鱼很多,只要是个小水洼就有鱼,鲫鱼、鲤鱼、草鱼、鲢鱼都有,大人逮大鱼,小孩子抓小鱼,反正谁也不空手,桶里提着、脸盆端着,谁的脸上也是笑。雨给人们带来欢笑,也给人们带来忧愁。一九九零年的夏天的一个下午,乌云漫卷,雷电不断,急一阵停一阵的大风,带来了白花花的雨练。我和娘正走在村西的路上,大风刮得立不住脚,把身上的雨衣吹跑,大雨淋得浑身湿透,浇红了眼睛,一个炸雷把不远处的一棵大杨树粗大的枝丫劈断,还冒着青烟,雨里还夹杂着琉璃球一样的冰雹,砸在我身上生疼。我欲哭无泪,和娘迎风冒雨,一路踉跄。那场雨带给我的无尽的伤痛,那时的我刚毕业,还没踏上社会,那时的我对这个社会还很畏惧,怕见人,又不得不去见人,那场雨也让我主动去接触这个社会,摸爬滚打,体会到了无助和无奈,剥夺了天真幼稚的纯洁。
雨,有我太多的回忆,太多的回忆里,我念念不忘一九九零年的那场雨,雨里有太多的心酸和苦楚,让我饱经沧桑。那场雨里,我真的很无助;那场雨里,我突然长大了。从此后,无论面对怎样的风风雨雨,我都能从容面对。
雨里,有收获、有困惑,有眼泪、有难过。雨是人生的眼泪,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对是错,雨过天晴,晶莹的泪珠里闪现出笑脸,深情的看着我,给我安慰。
老家的雨,一直伴着我,烙印在心灵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