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场院都在村的东面,东南北三面是庄稼地,西面就是村子,再往西隔汉家河就是桥博路,这是村里人唯一一条进城的公路,记忆里的窄窄的公路还有条土路,专门走东方红拖拉机的。当然,我今天所说不是这条公路,而是村东的场院,六个生产队的场院都集中在这里,每个队的场院有七八亩地左右,除了麦秋两季用,平时都闲着,场院边角的麦穰垛是场院特有的的标记。
当时,在农村里,场院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地里产的粮食都运到这里脱粒、扬净、晒干,交了公粮,留下队里当做种子的种粮,剩下的就是全队人的口粮。粮食先按人口分,秋后再按工分找补。挣工分,多劳多得。找补粮食,男女劳力多的人家,这时候往往最高兴,挣得工分多,分得粮食就多。劳力少的人家,像俺家里,就娘一个人挣工分,爹在外面干临时工,往队里交钱只能买到劳力的平均工分,多了还不卖,这就是村里人常说的用钱买工分,吃亏占便宜说不上,只知看到找补粮食的时候,娘往往去队里送粮食,因为按人口分多了,不得不退回去。人家兴高采烈地用小推车往家推粮食,娘往外背粮食,两种截然不同的场景,找谁心里也不是滋味。我就听娘说过,等你们长大多挣工分,咱就不用退粮食了。那是娘说得气话,可有啥办法,一家五口人就她一个人挣工分,在队里所有的妇女当中,她的工分不算少,每年也只能挣出她自己的口粮来。
当然,我说得重点还不是分粮食,而是场院。场院,一年用两次,一年整治两次。麦上的场院大概在芒种前两日拾掇。拾掇场院也是社员最高兴的时候,麦子成熟了,马上就能分到粮食了,在这个麦口里,可以改善改善伙食,吃十多天的面干粮,大人高兴,孩子也高兴。一年到头,农村人是吃不上几回面干粮的,天天的棒子窝头,谁都吃够了。所以,泼场给人们带来了希望。
泼场的程序,是先清理垃圾,再用耙耙一遍,耙起半公分后的松土,再泼水,等浸一晚上,浸透了,再铺上麦穰碾压,最后清扫干就就行,大概四道工序。先说泼麦场,一个冬里,场院土质松了,还长出零星的杂草。首先,先把场院清理干净,杂草、砖块都清理出去,再用扫帚扫一遍,这是第一步,这一步费工时不少,往往得收拾一个上午,男女劳力都上阵,男人力气大,用铁锨铲除杂草,女人三三两两,两个人抬着包袱,三几个人往里拾,把杂草清到场院的牲口圈旁,这些草可以喂牲口的;清理完后,用耙耙起,整平,这往往是牲口的活儿;耙好后就是泼场,这是男劳力的活。担杖水桶都是自家的,这平日里连自家孩子都不让碰的家伙什儿,稀罕的跟宝贝一样,此时却都义无反顾的挑到队里泼场用,泼场用的水都是东湾里的水。东湾,村东边的湾,此时的水并不多,各生产队的社员都去挑水泼场,湾里的水眼见着往下落,慌了湾里的小鱼儿,不时地蹦出水面,惹得一村的孩子都立在湾边准备抓鱼,这往往妨碍了大人们挑水,本来干着活就累,像俺三队里,离着东湾一百多米,这来来回回的挑水,磨得肩膀就疼,到了湾边挑着水桶下坡上坡的,累得不轻,看见孩子碍事就没好腔,骂着、训斥着,像轰鸡狗似的赶开。这时的孩子们可没工夫和他们理论,有些孩子已经挽起裤脚下了水。
场里,泼场都有专门的人,人们称他们是泼场的把式,这些泼场的把式都是年龄偏大,有经验的人。泼场真是技术活,泼少了不行,少了浸不透,碾不住;泼多了不行,多了不但浪费水,还一时渗不下水去,碾场时碾成了泥坑,铺在上面的麦穰也被碾进去,粮食混进去了都很难弄出来。所以,泼场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泼场的把式,一桶水提起来,左手提挂钩,右手扣桶底,微弯着身子,双胳膊用力一甩,一桶水泼出个扇子面,无缝搭接,看似有水洼明晃晃,不过几分钟渗下去,这都是经验,老辈里传下来的,泼场好不好,有经验的人看一眼就知道。泼场是个力气活,主要是水供应不上,挑干了湾,泼不完,等夜里湾里水涨上来,半夜里起来泼。当时的社员啥也缺,就是不缺力气。
泼完场以后,凉一晚上,早晨早早地起来碾场。这个时候,男女劳力齐上阵,妇女们铺撒麦穰,男劳力撵着牲口,拉着碌碡碾压(碌碡,一种用来碾麦的农具,大多由青石料凿成,长尺半二尺,径一尺左右,大小不等,竖起来为圆台体,周围凿有长条棱齿,两端平面,平面中心有圆脐眼。石滚必须有一个滚架和一个石拉子。滚架是两头翘的木头框架,把石滚包围在里面)。那时候,不但生产队里有碌碡,家家户户都有,农村就是不缺这东西。碾场是个技术活,也是一个废功夫的活。这个时候,队里的所有牲口都上阵,力气大的牲口拉着两三个石磙子,一遍遍的碾压。队长别看不干活,但他是最忙的,这里跑那里颠,和队里的碾场把式不时扒开麦穰看,用指头扣,检查碾压的密实度,只有他们放话才算好。七八亩的场院,一个早晨就得碾完,碾不完,太阳出来一晒干了,碾不住了。所以,碾场湿了不行,干了不行。碾一次场,往往到半上午才完事,把碾过的麦穰抬到场院边上,用扫帚把碾过的场打扫出来才算完事。碾过的场院太阳一晒,变得又硬又明净,就等着割来的麦子在这里晒干脱净。上交完国家的,留下当种子得的,剩下的分到社员手里。其实,生产队时代,地里不打粮食,产量很低,人均不过几十斤麦子,好的生产队有分到一百多斤的,往往是一队,一队人口少、地多、地好、打粮食多,村委的大多在一队。
泼秋场要比麦场麻烦的多。经过一个雨季,场院里长满了草,特别是一种叫油墩草(学名大叶油草),根系发达,铁锨铲难,不一会儿就累得双胳膊发软,锄头难锄,撤着身子,身体猛往后拉,一会儿双膀子就会肿胀不得劲儿,社员清除这种草时吃尽了苦头。不过难清除也得干,没有其他合适的工具弄这些,只有铁锨和锄头这两种工具,往往得连根弄出来,一个场院弄出那么两大堆,十几口牲口吃好几天。这也有个好处,省得用耙耙了,直接泼场就行。这个时节,东湾里满满的一湾水。一个雨季,全村的雨水流进村里的湾里储存起来,就等着这时候用。社员不再像麦上泼场时抢水,担着水桶,无论站在湾的那个地方都能打上水来。所以,谁也不紧不慢,来时水桶响个不停,回去留下一路水痕,来回的路上就像洒水车洒的一样,厚厚的尘土被封住了,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
改革开放后,单干了,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场院也分到了各家各户。我家浸场都是我,我身大力壮,挑水的活儿也只有我了。再说,那时一家一户就一杆担杖,两只水桶,说泼场都泼场,借都借不到。我挑哥哥泼,有时候爹也泼,我也和娘泼过场。那个时候,条件好了,都把水送到场院边的沟里。所以,不用那么远去东湾挑水了。再说,一家一户的场院也不过七八十个平方面,几十桶水也就够了,半个下午就能泼完,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家的老黄牛拉着石滚子碾场,往往是我牵着转圈,娘和哥哥铺撒麦穰。自家的场都弄得很平整结实。秋上收完粮食后,场院成了存放玉米秸、柴子的地方,玉米秸喂牲口、柴子烧火,这两样东西都不能缺。农村人有句话吗,烧的跟吃的一样,都不能缺。当然,闲下来的场院也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那么敞亮的地方,孩子们可以尽情的跑,尽情的嬉闹。
大概到了一九八七年,村里通了公路,公路慢慢代替了场院的作用,场院渐渐的不用了。又过了两年,大型联合收割机的普及,等在地头就能收粮食,三轮车带回家里,铺在家门口的公路上就能晒,晒上几天,干得差不多了,有来收粮食的直接卖了,都不用往家里存。此时,场院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
现在,存在了几千年的场院,慢慢的被人们忘记了。如今,土地流转,土地好像失宠了,大部分农民都不种地了,谁也不愿意再去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渐渐落下了帷幕,进而出现了很多种地大户,农业现代化,机耕机收,上千亩土地的耕种用不了几个人。
我离开土地也很多年了,每次回老家,都去坡里转一转,看看那些土地,那些庄稼。田野里很少有人,每次我都是唯一,转一圈也碰不上一个人。村里都空了,光剩些孤寡老人,何况是田野里,没有几个人种地了,我说不出是喜是忧。说心里话,我还是喜欢以前的土地和土地上忙碌的农人,那种生活虽然很辛苦,但是很充实。
场院,唤醒了我以前的生活,想起了我逝去的亲人,他们的一举一动、欢喜悲忧和忙碌的身影,都在我的脑海里一幕幕出现着,和我相视,跟我诉说……
2023年9月24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