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院子里有五棵枣树,每到八月十五前后,打枣是家里的一件大事,通常在一个晴好天的屋后,娘拿出包袱、芫子、簸箩,爹拿根长竹竿,竹竿的的顶端还绑个铁钩子,用来勾住一根树枝上下拉扯,使劲儿晃动,大红的枣子纷纷落下来,娘、俺姊妹三个就俯身捡拾,边捡边吃,爹娘也不说你。听到打枣声,住在斜对过的奶奶也会来帮着捡拾,边捡还边和我说着,这些枣树都是你爷爷种的,原来这里是咱家的老祖地,你老爷爷时,这里种地瓜,周围是高粱,还点些南瓜啥的;你爷爷稀罕枣树,总去人家枣园子里寻摸,发现有小枣树苗就挖来种在咱家地里,有时候也跟人家要,一要好几棵,拇指粗细,半人高,当年就能接枣,没几年的功夫,二亩多地就变成了枣树园子;分家时,你爹分到了枣树园子,因为盖屋,砍了好几棵,心疼得你爷爷好几晚上睡不着;入社时,地都归了公,又砍了几十棵,就剩下这四五棵了;枣园子毁了,你爷爷也病了,喉咙就像被啥堵了一样,咽不下东西,转过年来就走了,你爷爷走了两天,你也来了,模样很随你爷爷,村里都说你爷爷是好人,走了两天就转世了。这些车轱辘话,每年打枣时,奶奶都会说一遍,她只顾说,也不管别人听不听。看得出,爹很烦气奶奶的话,又不好插嘴,只是狠命的晃动树枝,再抡起杆子猛打,枣子像扬豆子一样纷纷落下来,滚一院子,还有些枣树叶子也纷纷落下来,落在背上、脖子里,总是吓人一跳,光怕是刺挠毛落在身上,这种小豆虫似的家伙浑身长满刺,被它刺着,钻心的、火辣辣的疼痛,赶紧找来丝瓜叶子,揉碎了,揉出汁液,敷在刺伤处,不过几分钟,疼痛就会缓解。
我很害怕这些枣树虫子,娘说过,我小的时候,还不会走,娘把我放在枣树树荫下的蒲团上,她去挑水,回来正看见我拿着刺挠毛往嘴里放,尽管被刺的满手小红疙瘩,疼得哇哇大哭,还是拿起来想吃,那是饿的。那时候家里穷,没啥东西给孩子吃,给还不会走的孩子烙块鲜食就是好的,一把粗面一把玉米面掺起来,打上个鸡蛋、切点葱花搅成面糊糊,大锅里放勺子油,油热了往锅里一摊,烙熟就是好东西。娘说她总是趁哥哥出去玩时烙,要是让他知道还不够他吃的。哥哥比我大三岁,总是和我抢食,娘进屋的功夫,他就抢走了我手中的鲜食,小嘴里塞得满满的,还打我几巴掌跑出去,气得娘胡同里撵着他打,让看孩子不看,就知道抢东西吃。我会走了、长大了,我的零食就是院子里的枣树,从五月里枣花开和蜜蜂争食枣花(蜜蜂吸食花粉,我吃枣花)到六七月里的小青枣(小青枣又哏又涩,吃着跟嚼木头一样不好吃);从七月十五的点红到八月十五的满红,这是我最享受的日子,也是枣最好吃的时候。这个时候的我吃饭都是半饱,几乎天天吃枣,去学校口袋里书包里都是枣,零枣、长枣、小枣,吃不够下了课,从大门槛钻进去摘枣吃,或是跑到程家枣园子里捡枣吃,这个季节,枣是主食,玉米面窝头、饼子成了副食。娘也总是笑我,问我怎一下子减饭量了,原来一顿不是一个窝头就是一个饼子,现在半块也吃不上。其实,娘是故意这么说,这个时节,谁家的孩子不以枣子为主食呀,再就是坡里的野果。所以,饭量一下子少了。直到打枣后,枣都被娘弄到屋顶上晒起来,没得吃了,饭量也恢复了。
打枣不是个轻快活儿,仰着头,举着长长的竹竿,每打一下子,得使出满身得劲儿,整个身子不时地前后摇晃着,勾着枝子晃动还轻快些,抡起杆子打,也就是几下子就得歇息一番。爹打枣就是这样,他基本是勾着枝子晃动,很少抡起竹竿打。而且,他总是歇着,地上捡的差不多了再打,五颗枣树,怎也得打一下午的时间。起初捡枣还高高兴兴,那时边吃边捡,捡到最后,吃饱了,也捡够了,速度就慢下来。不但是我慢下来,娘和哥哥妹妹也慢下来,捡枣可不是个轻快活儿,起初弯着腰、提着篮子捡,后来蹲着挪着步子捡,再后来就一屁股坐地下捡了,只捡身边的,伸伸胳膊够着的也不愿意捡。娘看我们捡够了,她就大扫帚一轮,连枣戴枣叶子抄成堆,这样就不用走着捡了,拿个杌子坐下或是席地而坐捡就轻快多了。五棵枣树,打一下午,爹早已经酸了胳膊,停停歇歇,抽两颗烟再打,最高处的够不着也不管了,等到成熟自然落下来,成了我们兄妹一早起来挣钱的美食。打一遍枣,打得满树残枝,打断掉在地上的、耷拉在树上的,而且大多是当年的新枝。可是,谁见了了也不心疼,还觉得应该就是这样。老辈里传下来,打不断枣树枝,来年枣子接得少,起初并不懂这个,后来觉得有道理,打断那些新枝,就像给枣树疏枝,控制养分流失,明年自然接枣多。老人的话里,枣树还有大小年,挨上小年,接得枣子明显的少;碰上大年,满树都是枣子。
一般来讲,院子里的枣树基本不用管理,随它自己长,长啥样是啥样,冠如盖也罢,直往天上钻也罢,一切随它。人们对枣树的包容,有时候比对家人都包容,给枣树的自由,有时候比给予家里的孩子都多。枣树呢,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长,至于那些打断的树枝,也不管它,任凭它在风雨中自己掉落,并被娘丢进柴火堆。对于那些在院子里的角角落落生出的一簇簇枣树枝丫,一般不会让它生长下去,用铁锨铲除,除非想留下,也是留一枝或是两枝,在春末夏初,比比大小粗细,茁壮的一枝留下,瘦弱的一枝拔除。这棵小枣树头年里一般长得半米多高,拇指粗细,再到春来就可以移栽了。当然,我家的院子里是种不下,几棵枣树加上满院子的榆树,没有栽种的地方,常常是邻家想要留下才给他们留下的。其实,我非常讨厌这些小枣树,别看树小,刺儿却不小,不小心碰着它,扎在身上生疼。因此,小枣树渐渐长大些,娘总是给它围个篱笆,把它隔开,像是保护它,其实是怕它扎人。枣树刺扎人是很常见的,捡拾着枣子,不小心就被打落的刺扎着,这些枣树刺坚硬得很,很难轻易折断,除非找来砖头砸它,它才会和母枝分开,如果吃东西塞了牙,用它当牙签用很好使,我常见西邻居的男人用枣树刺剔牙。于是,学着用,只是我的牙密实,用不着这随处可见的牙签儿。
打了那么一堆枣子,很是喜人,娘就会用她的芫子先给奶奶送半芫子。或是奶奶在,就喊我或是哥哥给奶奶提过去一筐子大圆枣。奶奶稀罕这个,晒干了年上蒸糕,这是必不可少的。娘分枣,只要是胡同里没有枣树的人家,娘都会给送些,剩下的,捡出不好的屋顶上晒了年上蒸糕,好的集上卖了补贴家用。因此,别看我家枣树多,留下的枣子真不多。晒干的枣娘总是用布袋装了藏在里屋里,怕我们偷吃。其实,偷干枣吃我最拿手,我会爬屋上墙,会钻家里的大门槛,随时随地我都能偷干枣吃。晒得半干的枣子最好吃,总是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有一年,我就把娘晒得半筐子干枣偷吃了个一干二净,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晒枣的筐子被娘扔在地上,早回家的哥哥看到我偷笑,我很快明白了哥哥坏笑的意思,看着一个不剩的干枣筐,娘正在发火,开始怀疑是哥哥偷吃的,就说哥哥,哥哥当然不服,揭发了我,因为我曾把偷的枣给哥哥吃。娘看到我,像是生过气去了,并没有说我一句,反而冲我笑,随后去饭屋里烧火了。过后说起这事来,娘说我饿的才偷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有没啥好吃的,天天窝头、地瓜、老咸菜,别说孩子,大人都吃的够够的。是的,别看哥哥比我大三岁,七八岁上,我长得都比他高。
公元一九八零年秋,我加盖新房了,新房子在村子的东北角,出门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搬家后的一九八一年春里,老屋卖给了仓家,仓家和俺是一份子人,所以卖得就便宜,连同院子里的枣树一块儿给了人家。当我知道的时候,人家已经搬进去了,当时我是想摘枣花吃,枣花香喷喷的,远远闻着就一股香。从小吃惯了,到了五月里,正是枣花开的时候,一直吃到七月里,垫着脚,拽下树枝,一朵一朵的枣花隔着摘,丢在嘴里细细品,那种滋味至今难忘。可是,老屋卖了后,别说吃枣了,枣花也吃不上了。新屋的院子里曾种过石榴树、桃树、香椿树,大门口还有梧桐树,就是再没种过枣树。是不是爹打够了枣,生气不再种了,或是娘见我偷吃她晒得干枣生气了,就不再种枣树。其实,这些都是我胡乱猜想的。改革开放后,农村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变,想吃枣集上买就是,便宜得很。再说,现在孩子的零食不再是以枣为主,别说当地的苹果、梨,就是南方的桔子、香蕉也不再是稀缺物,一般人家的孩子都能吃得上。
家里再种枣树是娘去世后,爹不知怎么想的,就在院子里种了两棵枣树,如今的一棵大铃枣树足有大碗口粗,树冠覆盖了大半个院子,另一棵的枝丫都掠过墙头伸到邻居家的院子里,还有大门口的屋山上,也有两棵小枣树,长得很是旺盛。八月十五回家,第一件事儿就是打枣,爹好像特意等这一天俺们回来才打枣。而且,总是他拿着竹竿打,俺们在地上捡拾,他看着就很开心。马上八十岁的老人了,我们怕他闪了腰,不让他打,他却不服气,说比我力气大,当时的场景,他勾着树枝使劲地晃动,看着满地的枣儿,一脸的欢喜,说小时候打枣就是这样,我打你们和你娘捡,你们是边捡边吃……父亲这样说着,似乎很享受我们小时候打枣的情景,都说老年人怀旧,从老父亲身上,我感受到了。其实,我也常常怀旧,怀念有娘在的光景。
哦,打枣是家里人团聚的一刻,老父亲种枣树也为了这一刻,他打枣,他的孩子们捡拾,他感觉很幸福。只是现在打枣少了娘,少了对我家来说一生最重要的人,老父亲又何尝不是想,打枣的心情都在脸上,是回忆也是怀念。
王子营
2023年10月7日晴间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