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拾亿——深秋的雨
深秋的雨,落在立冬前的几天里,淅淅沥沥,一下就是一整天,很像六月的雨,又是在星期六的夜里,不用出门,不着急上班,谁心里也不急。我几次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不停的落下来,密如织,又像洒落的珍珠。公路上湿漉漉的,有的地方汇集成流,从满是落叶的下面渗透流着。身在高层,感觉不到风,却看到树枝不停的摇晃,而且摇晃的很厉害,那些泛黄的树叶禁不住风的摇曳,纷纷飘落下来,跌落在地面上被雨摁住,一动不动。是的,是被雨水不停地抽打着,紧紧地粘贴在地面上。天空灰蒙蒙的,风来风去,不见一丝变化。
这场雨,应该说是场喜雨吧,农民正为浇地发愁,正在四处讨要水。正在发愁时,这场雨就来了,来的很及时。不免就想起那些年里在家种麦子的时节。那也是个秋后,但是在秋分前后,九月底十月末,比这场雨早得多,麦子种上了,由于墒情差,正是麦苗半出不出时,扒开土一看,有些已经芽干了,娘着了大急,一连说着赶紧浇,再不浇全完了,白种了,出不来了。正是个早晨,她急匆匆的回家,跑西家问东家,问有浇地的没有。那时候已经单干,各顾各了,家里没有抽水机,以前浇地都是邻居帮着,母亲给人家个钱,或是过后给人家买点东西送去。可是,这一次人家没浇的,就是借给水泵用,也没拖拉机,就是借给拖拉机,她也不会开呀。娘从早上问到下午,也没个着落,着急的她上了火,嘴上都有了燎泡。
那正是个星期六,我放学回家,娘也刚好回家,看到我,满脸的焦急,“了不得了,咱的麦子快芽干了,你爹呢,天天不着家,啥也不管。”我一时无语,放下东西,骑上自行车上了北坡。此时,正是麦种后的清闲,坡里除了在沟边捡拾棒子根的老头老太太,并不见几个人。我到自家买地看了看,两邻居麦子出的很好,人家浇了好几天了,地里还湿乎乎的,俺家的麦子出得远看有近看无,地里白花花的一片,像是快干透了,出来的麦苗也蔫着,不像人家的一样,一个劲儿往上生长。我看着也很着急,又去我家别的麦田看看,也是一个样,似出非出,似有非有,扒开土看看,有些芽儿已经蔫了。我举目四望,满坡里很大一部分麦田都灌了水,也有部分种前浇过的,像我家这样干种的基本没有。其实,当时播种时也没有办法,总是借着人家的功夫,自己没有耧和牲口,啥也指望人家,娘是受了不少难为。当时,分地单干时,家里刚好盖了屋,还欠着人家工钱,没有钱买牲口或是置办农具。种地指望人家,受难为不说,很多时候人家拒绝给帮忙,忙时候谁家也忙,自己的活还顾不过来,哪里有功夫帮忙。爹呢,地里的活基本不管,天天早出晚归的,啥也顾不上。
我回到家里和娘说着,咱家的麦子再不浇水,恐怕出不来了,出来的也会死的,都在干土里,麦子最怕芽干。我的一句话,娘更着急,吃了晚饭就出去了,那是找人帮忙。晚上十点多才回家,也没问着,就一脸的丧气,赌气说爹,和他说了地需要浇水,偏偏这几天不回来,去找谁家帮忙吧,人家都有事,都出去干建筑队了,你姥娘家又没有水泵拖拉机。刚分地的前两年,耕种都是两个舅赶着骡子车来帮忙的。看娘着急,我就劝她,着急也没用,明天一早我去把爹喊回来。娘像是同意了我的意见,这才舒了口气和我说,你看老百姓种个地多不容易吧,但凡有点办法。谁愿意在家种地,老俗话说,‘宁愿嫁个剃头的,也不嫁个修理地球的。’这句话听娘说了很多次,她明着不说,那是要我好好读书,将来端上铁饭碗坐办公室。在那个时代,理发的是最让人看不起的职业,老人的话,天天抱着人家个脏脑袋,爬一身虱子。哦,那个年代的人,可不像现在这样,天天洗头,还有这样那样的洗发水、护发素。那个时候洗头都用洗衣粉、洗衣皂,用多了大人还说浪费;那个时候的农村人一个星期不洗头是很正常的,忙起来一个月不洗头那也是常事,头里脏的,一拨啦尘土飞扬、头屑如雪花,梳子一梳,就能梳下虱子来。那时候农村女孩子闲下来干得最多的事就是用篦子往下篦虱子,小女孩,时候多了头痒痒,都是当娘的给拿虱子,找到一个两大拇指一掐,嘎嘣一声,都能掐出血来。我就常看到娘给妹妹扒拉着头发找虱子,妹妹总是很乖的站在娘面前,娘在窗前或是屋门口,借着亮光给妹妹拿虱子。我们男孩子一般不生虱子,头发长了就剃个光头,锃光瓦亮的,没有虱子生活的条件。所以,当时的剃头匠是个被人看不起的活,没人愿意干的活,就这没人愿意干的活也比种地强。
和娘说了会儿话,我就早睡下了。睡到半夜里,突然被屋门的响动惊醒,猛地爬起来去拉灯,却停电了,感觉很大的风,把管着的屋门吹开了。我一下子清醒了,昨晚上还满天的星斗,不会是要下雨吧,这是我从没想到过的事,真要是下场雨,我家的麦子就出来了,啥事儿也解决了。我一下子毫无睡意,就坐在床头,顶着屋外猛烈地风,心里祈盼着,别光刮风,快下雨吧。因为在农村里长大的孩子,遇上很多这样的事,突然来一场大风,刮得天昏地暗,却不下雨,刮过去啥事也没有了。我也听到了娘屋里有动静,她一定起来了,就穿好衣服,去了娘的屋里,刚想说下场雨就好了,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了,打在玻璃窗上啪啪的响,这么大的雨点很少见,特别是在这个九月底十月初的时节,不但雨落下来了,隐约的还有闪电,并伴有轰隆隆的雷声。俗话说:“九月里打雷,遍地是贼。”预示着不是好兆头,要遇上灾害,庄稼绝产。
但是,此时的我和娘,心里却很高兴,就站在屋门旁,心里默念着,“下得大点吧、下的大点吧。”看到娘脸上有了笑,眼睛里有了光彩,我也很高兴,这是场及时雨啊,说啥也没想到的,睡前还满是绝望,现在高兴的像心里灌了蜜。这突来的一场雨就在我和娘的观望中越下越大,院子里都有了水,雨点子打在水里,起了一层很大的水泡,接连不断,一下就是一个多小时,雨势才慢慢变小。娘笑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啥也解决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娘是完小生,相当于现在的初中生,在她那个年代,也算是有学问的人了,很多的谚语,我都是跟娘学的。“这么大的雨,一定透地了,去了你娘块心病,天快亮了,再去睡会儿吧。”娘高兴地和我说。“那你也早晨多睡会儿。”我和娘说了句,就带上苇笠打开了屋门。雨还下着,只是比刚才小了些,院子里的积水很深,汇集成流,往大门口的水沟里淌着,心里越发的高兴,天随人愿,没有比这更使人惊喜的了,再睡下,浑身舒坦。
一觉醒来,娘在敲我的门,看到我抬起头来后,就推门进来,“雨还下呢,一大早的就听到街上嚷叽嚷叽的,听到说地里都是水呢,一锨头深,大沟小沟里都满了。”娘的意思要我去地里看看。我赶忙起来,穿上雨衣水鞋 ,拿上铁锨就走。雨还下着,天空灰蒙蒙的,此时却没了风,看样子天还不散伙。坡里,别说沟里满了,路上全是水呢。我有种急迫的心情,别人家地里有水那是一定的,就看我家地里有没有水。匆匆赶到地里一看,两邻家在地头开了沟,筑起了泥埂,正用水桶往外排水,他们地里的水明晃晃的,不说一锨头深,一二十公分是有的,刚出的麦子都没在水里。我家的地里也有水,却是些小水洼,而且 ,麦苗像是一晚上出齐了,绿油油的一片,很是喜人。邻居窑和我说,“昨天二娘还着急的了不得,这里找那里找,一直等到我散工回来说浇地,你看看,突然就来这么一场大雨。”我不知说啥好,只是笑着。他继续说着,“这花了钱、搭上功夫,还不如不浇的好,你说,昨天天多好啊,天气预报里也没报着有雨啊,突然就这么一场雨,老俗话说的不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来就来,连点准备的时间也不给。”是啊,刚种完麦子,平常用的排水渠都平了,算排水算挖沟,谁心里也烦气。我应着他的话,却不好说什么,心里偷着直乐。当然,不是取笑邻居,是高兴这场雨救了我家麦子,但人家说行,自己不能说,自己一说就成了风凉话,谁听了也不高兴。我又到我家的其他几块麦田看了看,一个样,有些水洼,没有大面积的积水。而且,麦子仿佛一夜都长出来的,出的格外好。老辈里传下来的话,“雨水最滋润庄稼,浇灌的水板地、苗不开旺。”当然,现在说不上这些了,反正我觉得,碰上村里人排水的,没有一个人是高兴的,也就是我心里偷着直乐。
回到家里,雨还淅沥沥下着,天却开了缝,一缕缕的乌云像炊似的逐渐散去,雨马上就要停了,天也冷了许多,许多树叶被吹落下来,落满了泥泞的路。娘在大门口看我回来就问。我和娘说着,咱地里没有水,麦子也都出来了,绿油油的,好着呢。娘就一脸的笑,“三份苗、七分收,老话说人种天收,一点儿也不假。”又说到别人家麦田里的水,麦苗都在水中呢,娘就说:“都浇过了,地里不渗水了,雨又这样大,昨天还有几家子刚浇了,去找人家,人家没给好话,说给钱人家还不帮忙呢,真是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瞪眼的。”我知道这话里有娘的抱怨,她昨天一定求了不少人,现在心里也一定很解气。但是,这也只是巧了,来了这场及时雨。过去靠天吃饭,很多年里都去逃荒要饭。自己单干了,这灌溉的农具还要买的。直到快上午的时候,雨才停了,出门往坡里一看,水汪汪的一片,上坡的人络绎不绝,扛铁锨的、挑水桶的居多,还有人抬着抽水泵,准备按泵排水。
吃了中午饭,娘忍不住去坡里看了看,很快就回来了,给我准备着去学校捎的干粮,又给我炒咸菜,她心情是放松的,不像那个昨天一样急急火火,满是愁容,还不时和我说着,都说你娘有福呢,这场雨就是专门为俺下的。我的心情也很好,可以放心的去学校了。说实话,这个家里,也就我能帮上娘一些忙,娘有时候也很指望我。
那场雨很像现在的这场雨,不过是落在初冬前。
这场雨只有我静静的回忆。娘已经离开我十二年了,家里的地早不种了,家里也空了,只剩下年老的父亲,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心里总生出些淡淡的愁。人生,生死离别,谁也逃不过,真到了那一天,又是那么多的无助和无奈。可是,十多年来,我总是接受不了。唉,雨曾相识,人不相见。深秋的雨啊,你可以再来,而我想见的呢?杳无信息。楼前的梧桐树上,一片树叶在雨中悠悠落下,很像哪一年雨里,我家大门口梧桐树上飘落的叶子,那么多,厚厚的一层,娘用扫帚扫着……
2023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