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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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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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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山娘

长山娘

长山娘的老屋倒了,倒在了半夜里,轰隆一声发出很大的巨响,在这个寂静的夏夜里,传得很远。可是,由于长山娘住在老村里,老村离着新村有一里远的路。所以,并没有人发现。直到第二天早晨,放羊的新城爹从此经过,听到呼救声,才赶紧去喊人。五个儿子先后赶来,抢救也很卖力,没一个小时的功夫就把长山娘从土坯堆里扒拉了出来,还有邻居喊赶紧打120,满身是土的长山娘却说,“俺没事、俺没事,没砸着俺。”她也真是命大的,三根断了的檩条叉在一起救了她,在众人来之前,她已经扒了个洞自救,别看八十七岁的人了,她身体还硬朗,手脚还利索,一辈子坡里来坡里去,练就了一个号身子骨,这么大年纪了,五个儿子谁也不用,还是自己过,平时捡捡破烂挣得钱够她嚼用的。当然,她也希望儿子们能管自己。可是,唉!有时想起来她总有些委屈,拉扒大了五个儿子,给他们都盖了屋娶了媳妇,是多不容易,老头子就是活生生被累死的,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分钱也攒攒着,不是往屋上用劲就是往娶儿媳妇上用劲,一年到头不见个鸡蛋皮,更别说吃肉了,一辈子过得是啥日子啊。老头子临咽气,就说吃口肉。五个儿子站在屋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动的,还是她跑了几个邻家,借了肉来,还不曾下锅呢,就看着锅咽气了,到死也没吃上那口肉,对他爹都这样了,还指望儿子们管自己,她从没这么奢望过。儿媳妇们在村里人面前都装孝顺的,都围拢上来,给她怕打着身上的土,笑说俺婆婆是大命的、有福人,屋塌了竟没伤着分毫。说是这样说,她的腿被砸着了,一瘸一拐的,都说去看看,她连连摆手,笑说个乡下婆子没那么娇贵,养养就好了。

众人忙着把她的被褥家具扒出来。其实,她也没啥东西,除了那点被褥就是口锅,灶上的大锅砸烂了,心疼的她了不得,幸好还有口小锅,捡拾得的那点粮食也扒了出来,还有十几斤面。大儿媳妇说光土了,也不能吃了,我拿回家喂鸡去。长山娘一看急了眼,那可是她两个月的口粮,一直舍不得吃,这怎还拿回家喂鸡呢?但是一看周围的邻居,那么多人看着,总得给儿媳妇个台阶下,立马脸上有了笑意,“拿去吧、拿去吧,反正也没法吃了。”她显得毫不在意,不时用手中的头巾擦着脸上的土,她脸上磕破了好几个地方,流出来的血迹都干在了脸上。小儿媳妇一看大嫂拿了面,心里立刻不舒服起来,“娘,这个小铁锅俺拿去了,家里就缺这个呢。”“拿去吧、拿去吧,反正娘也用不着了。”长山娘笑着,看着二儿媳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就说:“龙他娘,你那面板子不是嫌小吗,等会儿走时拿这块去,老柳木的,又宽又大,这还是老辈里传下来的。”二儿媳妇这才笑得好看些,过去搬着面板子就走了,就剩下三儿媳妇、四儿媳妇还站在他身后。长山娘想着,分东西得分公平呀,又回过身处,小心翼翼地笑着,看着土里扒出来的七八个青花碗、三个青花盘子,还有一把精致的不锈钢刀,“小儿娘、兰儿娘,你们看看家里谁缺这个,拿去,反正以后俺也用不着了,跟着你们家吃了。”四儿媳妇说:“正想买几个碗呢,俺拿着吧。”说着,找了个大笎子,碗盘、刀、檊饼轴子、还有几双筷子也一块拿上了,挎着就走了。独剩下三儿媳妇,看啥也没有了,脸色不好看起来,虽说她不是个计较的人,村里人对她的看法也一直不错,说真的,还就是这个三儿媳妇对长山娘还好些,碰上了还叫个娘,不像其他几个儿媳妇,看见她总没好脸色。别人都有了,也不能亏了三儿媳妇。可是,还有啥呢?长山娘四处看着,眼睛盯在了那个青花包袱上,里面包着她送老的衣服,忽记得里面还有一床段子面布料,那还是小闺女结婚时专门留给她的,意思就是让她做床送老的薄被子。可是,她一直舍不得,这块红色的绣着牡丹花的缎子,做床被子面挺好的。再说,小女儿因为得了恶疾,就是乳腺癌,已经走了好几年了,这六个孩子中,数着小闺女暖对她好,平日里接济她不少,她也很依赖这个小闺女,以前心里还想着,老了谁也不指望,有这个闺女饿不着自己,谁知道老天不公,让她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为此想起来就掉眼泪儿,和邻居说着说着话,提到这事儿也泪眼婆娑。可是,还得接受啊,日子还得过下去啊。有时候想起小闺女来了,就拿出这床段子面看看,轻轻摩挲着,嘴里也喃喃自语一番,觉得很对不住这个小闺女,嫁人时一分钱的嫁妆也没有,还留下了大部分彩礼钱还了五儿子娶媳妇时借下的债。老头子在时还说,过几年积攒积攒个钱还给闺女,总不能一分钱不陪送还要闺女的钱。可是,这个事儿没实现,过了两年,老头子就查出了病,去医院看了两回,攒攒的那个钱也就光了,闺女还又添活上一千多块钱,这还不算平常来买东西的钱。唉,养了五个儿子不如一个闺女,老头子病的那半年,五个儿媳妇没来一趟,五个儿子到时过来看过,谁也没给过一分钱,他们手里紧还有个说法,日子都过得不错,干包工头的、开超市的、开馒头房的、酒店的、跑运输的,哪个儿子也有钱,为此她还感到脸上有光,邻居们说起来也都羡慕,看看人家五个儿子,个个都是把手。可是,就是个个不孝顺,没有谁给他娘一分钱。她心里恼过,可她从没有提过,家丑不可外扬,她总是念叨这句话儿。

长山娘过去拿起青花包袱,拍打掉上面的土,哆嗦着手解开来,笑着对三儿媳妇说:“小儿娘,俺还有件好东西,你看看相中不?”说着拿出段子面。三儿媳妇脸上才有了笑,接过来看着,确实不错,没想到最后得了件好东西,比几个嫂子的可值钱多了,她喜笑颜开,对身边的人笑说:“没想到俺娘还真有存货呢。”拿着笑嘻嘻的走了。长山娘抱起包袱,又抖擞了下被褥上的土,自己还剩啥东西呢,几个破杌子没谁要,还有啥呢,她四处看着,看着儿子们在弄那些就檩条,说劈了当柴烧,就喊过大儿子长山,“你们哥几个商量商量,看让娘上哪儿住?”这一下子难住了长山,他搔搔头皮,嘟囔了一句,“还真没想过这个事儿。”他回头看看几个弟弟,又看看娘,发愁了,又怕人多不好说这事儿,就小声和娘说:“先不要说这事儿。”长山娘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闭嘴不言。帮忙的邻居们逐渐散去了,几个儿子这才围拢过来,都说家里没房子,没地方住。长山娘看着五个从小怀里揽着、手里捧着的儿子们,怎也没想到孩子们都这个态度,都不想不招她,她尴尬着笑着,心里话,怎说也得给你娘找个住的地方,如今自己锅灶都没了,都分给你们了,以后吃饭也得你们管。看着儿子们在商量,她一句话也不说,商量了半天,甚至老二老三还吵了起来,都骂了娘,她还是一句话不说,就那样看着儿子们因为争吵扭曲变形的面孔,此时是那样丑陋不堪。她像被灌了一洼凉水,心里哇凉哇凉的。站久了,她腿疼的厉害、腰疼的也厉害,还饥肠辘辘,只好坐在一旁,心寒的禁不住老泪纵横。其实,她想到过这一天,老房子倒了,她就无家可归了,本想着老屋倒了也好,她也和老屋一块儿倒下,没成想老天跟她开了个这样的玩笑,看来自己的罪业还没销完,阎王爷不收呢。其实,很长时间了,老屋发出吱呦吱呦的响声,还感觉到它轻微的晃动,特别是在深夜里,听得分外清楚,她一点也不怕,还有点要解脱的快感。这老屋,住了好几辈人了,屋后都是用柱子顶着,前年屋山也顶上了水泥檩条,这还是小儿子找了两个人弄上的,还跟自己要了二百块钱,说买檩条的钱还有吃饭的钱,这弄上了不到一个月,屋还是倒了。唉,看五个儿子吵得厉害,她忙说:“你们别吵了,就用这些烂坯给娘搭个棚子暂住着就行。”“怎能还住这儿呢,你想让村里人戳俺们脊梁骨吗,你呀你,真是越老越糊涂,真是个麻烦!”三儿子嫌弃的看了她一眼,又和哥哥们说:“你们同意呢,就让娘暂时住到俺养猪棚里,你们每人每月拿一百块钱,吃饭啥的也不用你们管了,啥都俺管着。”哥四个皱着眉头,掰着指头算着,一年一人一千二,四个人就是将近五千元,俺娘还能够干点活,你的算盘打得真好,想的真是不错,找了个免费看门的,海盗过来给你钱。老大忙说:“不行,一百太多了,折半,每月五十,愿意呢就这么定了,俺娘的养老本也归你,咱娘百年后也归你管。”老三摇摇头,“不行不行,谁知道能还能活几年,要是偏瘫了、不能动了,躺在炕上光按两口子伺候,不行,说啥也不行,那你们管,俺不管了。”老二就说和着,“别一百了,也别五十了,一月七十五,娘果真偏瘫了再说,绝不让你一人管,就这么定了,你看行不行。”老三还那个争取点,“不行,少了八十不行。”。“老二说,八十就八十吧,可说好了,咱娘百年后啥费用都是你的。”“好。”老三同意了。其他人也点头同意,“一月一交。”老三向哥哥们伸出手要钱。哥四个都掏钱交给老三,悻悻走了。

老三犁子抱起娘的被褥,烦气的说:“看见了吧,每一个管你的,还得是俺,走吧,唉,你呀,怎就这么大命呢,都快把后人熬死了。”长山娘一瘸一拐的跟在三儿后面,听着他不时地抱怨,向了儿家村东边的猪棚走去。她见过三儿家的猪棚,一溜的三排猪棚,盖了两间小西屋放猪饲料,外屋有个小床,看来三儿是让她住哪儿。猪圈里臭烘烘的,夏日苍蝇铺天盖地,蚊子追着人咬,长尾巴的蛆虫都爬进屋里 ,用笤帚一扫半铁簸萁,脏死个人。如今正是盛夏,苍蝇蚊子正盛,猪粪喂正浓,三儿子不愿意住在猪圈里,就让自己来了,真是找了个免费的看门的,几个哥哥反过来还给他钱,帐算的很精,不愧是做买卖的,都做到他老娘身上了。安顿下了她,三儿子和她说着,他一天三时来喂猪,顺便给她捎饭来,没事儿别光出去溜达,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别光吃闲饭。

长山娘听了三儿的话,点头答应着,心里却很不好受。但是,不管怎说,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儿子说,她要是能干动的话 也不会闲着,农村人就这个命,有点活干身体还好,天天闲着身体就出毛病。她打量了下这个不足六平方米、进屋还得低头的小屋,叹口气,就躺在床上休息。刚才被砸了下,虽说没有伤筋动骨,但是,浑身挫伤了好几块地方,左手还不怎么听使唤了,头里也有些发闷,她自己的话,头里不敞亮,心里还堵得慌。正当她迷迷糊糊时,门被推开了,是三媳妇进来了,手里提这个塑料袋,里面有两个馒头,使劲的往一旁的破茶几上一放说:“他们都不管你,上俺家来了,欺负俺孙、娘家没人,些什么东西。”长山娘忙起来,赶忙陪着笑,“来这儿住给你添麻烦了,你要是不愿意,让他们再商量商量,也不能累你一家。”“商量个屁,都住着二层楼还说没地方住,就是俺好欺负。”长山娘忙帮着三儿媳妇抬饲料喂猪,又一瘸一拐的扫着饲料屋里的地面,三儿媳妇这才不说啥,喂完猪就走了,一会儿也不想多呆。长山娘累得坐在屋旁好一阵的歇息,也的确饿了,就拿过三儿媳妇哪来的馒头,一摸硬邦邦的,是陈馒头,干裂了,上面明显的有绿色的斑点,禁不住老泪横流。如果放在平常,她会用水洗洗,上锅馏馏吃,一点儿不会觉得怎样。相比起挨饿的时候,吃树皮吃棒子瓤的年代,这就是稀罕物,一年吃不上一回面干粮。

想起自己的小时 ,六岁跟着爹娘南山里讨饭,大冷天,晚上住在人家没顶子的三堵墙里,一晚上冻得睡不着,脚都冻裂了,一早起来去要门,给个凉萝卜,上面都有冰碴子呢,就那样吃,要一早晨来刚够一家三口人吃的,要是要到块窝头、煎饼,那就是好的,就收收起来不舍得吃,要个十天半月,攒攒的半口袋干粮,爹一擦黑走,傍明天到家放下,给家里的爷爷奶奶、弟弟妹妹吃,转过天来一擦黑再回来,一冬一春就是那样讨饭;十六岁上就来到这个家,被婆婆当丫头使唤,十八岁上就有了老大,想起来,生第一个孩子时大出血,差点要了命,受了多大苦,吃了多大罪。幸好,遇到了老头子对她还不赖,有啥事也帮她说话,才有个奔头。当然,日子苦,缺吃少穿,但是心里踏实。好不容易熬过来了,说好等孩子们都成了人,好好的享受一下,谁知才几年的功夫,小闺女走了,老头子走了,剩下了她。本想着还有五个儿子,怎也让她掉不到地上。可是,她拿着干硬的馒头,眼泪哗哗的,好一阵子委屈,心里怎也不明白,这是怎了呢,自己做了啥孽呢,孩子们这么对自己。想起给五个儿子盖房脱坯,他们爹累得吐血呀,她不是忙饭就是抬泥兜子,当个劳力用;娶媳妇借钱,全村谁家没去过,三块两块的都要,那时候天天想着借钱还钱;那时的孩子们都多懂事呀,天天累活重活,没有一个叫苦的,兄弟五个去窑厂推土,两辆小推车,一推一个冬天,村里人不就说吗,看人家长山家五个儿子,就是五只老虎呀,干起活来不要要命。因为儿子们的能干,品质好,虽说穷,哪个儿子也不难说媳妇。想到这些,她又很知足。唉,她不由地嚼着干馒头,泪水也止住了。心里话,只要孩子们好,自己吃苦受累又算什么。过了年就八十八岁了,还有几天活头。想到这些,自己宽慰了自己,抹了把浑浊的老泪,啃着干硬的馒头,她嘴里还有稀疏的几颗牙齿,但是她牙龈硬,这么干硬的馒头还能嚼的动,她想喝点热水,看了一圈,有个电热壶,她却不敢用,只好将就着从一旁的水桶里倒了点凉水喝。

长山娘坐在床上,看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已经都变白了,看不到一根青丝,就像一堆干枯的老草,她用枣树皮似的老手撩了撩散乱的白发,努力的想抚平些,又揪了揪满是褶皱的褂子,一拍满是土,她想着,自己脱下来洗洗,三儿媳妇应该不会给脸色看吧?想着,换下身上穿的褂子、裤子,想去找换洗的衣服,才知还压在倒塌的老屋里。于是,她又赶紧穿上,带好了门,一瘸一拐的去了老屋。老屋的房基上,五个儿子正雇了挖掘机、拉土车正在清理那些土坯,也不知他们清理出来要干什么。看她来,都很诧异,问她又来干什么?她说着来找她的衣服,她那些衣物就丢在旁边,她看到了,一件件的捡起来,三儿子凑过来小声说着,“还要这些干啥,怪脏的,别让人笑话。”“娘没衣服换洗哩。”说完,拿上那些衣服,一瘸一拐的走了。回来后,她一件件洗着,还偷着用了点儿子家的洗衣粉,她想着,就是三儿媳妇知道了也不会说啥。洗完衣服,,太阳已经西落了,她想去村西边的垃圾坑看看,捡点儿破烂换个钱,已经住在了儿子家了,怎能光吃儿家的呢,她还能动,还能赚出自己吃来。于是,她拿个破旧的编织袋,一瘸一拐的出了门,等到满天星星才背着半袋子破烂回来,大门却上锁了。她先是一惊,难道三儿子不让自己住这儿了?她的东西还在里面你呢,她就在大门口打转转,村里领爹看见她说,刚走呢,好一阵嘟嘟,说你不关门就走了,猪被偷走了都不知道。她一想,对呀,这儿不是自己的老屋,说走就走,门也不关,这儿养着猪呢,真被偷走了一头猪,那还不要了命吗。她十分的后悔,就像犯了啥大错一样,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也忘记了饥饿。

直等到半夜里,三儿子才来,看见蹲在门口的娘,一句话也不说,开了锁,进了屋就一顿好训,“让你好好看门,你敞着大门走了,猪都被人家偷了去就好了,你就满意了、高兴了!怨不得芳说什么也不招你,俺还说你看门还行呢,你说怎办吧,还想在不在这儿住?”说着,把她背上的编织袋夺过来,狠命的扔到一旁,并带了她个趔趄,差点儿摔倒,惊愕的看着儿子。三儿子气得眼珠子瞪得比牛眼大,嘴里唾沫星子四溅,那样子恨不得把她娘给吃了。吓得长山娘一句话也不敢说,就像犯错的孩子被老子训斥,就差巴掌打到身上了。老三发了一阵威,气儿也消的差不多了,他点了颗烟,坐在床沿上,看着一旁瑟瑟发抖的老娘,“你呀,就是个麻烦,你说你还活着干啥,屋倒了都砸不死你,来这儿也帮不上一点忙,还去捡破烂,缺你吃了?净添乱,活着还有啥用呢。”长山娘哭了,“三啊,你说的都对,娘老了,糊涂了,不顶用了,净给你们添麻烦,你爹就常说,老了不行了就赶紧走,别成了孩子们的累赘,你爹说得对,只怪娘死不了,娘谁也不麻烦,娘这就走,活一天算一天,死外边就死外边,到时候也省得你们发丧花钱。”说着,她站起来就收拾自己的被褥。“怎的,说你几句你还委屈了,这么老了还使小性子,给谁难看呢!”说着,他一把夺过娘的东西扔在地上,猪也没喂,赌气走了,还锁上了大门。

长山娘就坐在屋里嚎啕大哭,委屈的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哭怎不一块儿跟着老头子去。老头子说得没错,以后老了谁也别指望,谁也指望不上,俺早看了,没一个孝顺的。唉,俺走了,你可怎办?现在,她理解老头子的话了,该怎办呢,又该去哪里?唉,这都是命,有爹娘时就和她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你去人家养着也是你的命,就认了吧,女人呢,生来就是伺候人,给人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还争什么呢,能争过自己的命吗?她信了,现在信了,哭了一阵子,自己安慰着自己,此时才觉得饥肠辘辘,儿子又没给捎饭来,她四处看着、找着,想找点吃的。可是,屋里空空,啥也没有,她来到放猪饲料的屋里,闻着有股豆香,就忍不住抓了一点尝了尝,虽说不那么好吃,也能顶饥,她就用舀水的破舀子,舀了些猪饲料,用水和了,搅和成粥状,就喝着,开始难咽,喝了几大口,竟习惯了那个味,那半舀子猪饲料都喝了,她很知足,这比以前吃糠咽菜好吃多了。喝净了猪饲料粥,她刷洗干净了,怕儿子媳妇知道了说她嘴馋,偷吃猪饲料,到时候被抓实了,她有口难辩。

快明天了,她才睡下,睡了一会儿就觉得肚子里不好受,咕噜噜的翻肠倒胃,跑了几次厕所,刚想躺下,大门一响,还没起来,三儿子就又闯进来了,劈头盖脸的说她,“一晚上开着灯,电白用怎的,不交电费?老了老了还不过日子了,你再这样,俺把灯泡给你拧下来,怎还这样呢,哪里有你这样的老人,真是的,帮我喂猪去。”长山娘一言不发,赶紧起来跟在儿子后面去喂猪。“俺跟你说说,以后俺忙了来不了,猪就得你喂,清理猪栏不用你,免得跌倒了摔断胳膊摔断腿。娘啊,俺就想不通了,屋倒了怎没砸着你,真是没想到的事儿。”老三就像个唠叨婆,喂着猪不停地说着自己的娘。“唉,你过了年八十七了吧,你改变了咱家门风,老辈里还没有谁活过八十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长山娘虽说没上过一天学,不认识一个字,但是好话孬话她听得出来,看来,孩子们都嫌弃她活长了。其实,她真的不愿意活这么长,活着就是受罪。可是,就是死不了怎办?村里也有老人喝药、跳湾、上吊的,可她不愿意给孩子们脸上抹黑,那死了也不安心。孩子们可以不孝顺她,她不能做对不起孩子们的事。想到这些,她又有些知足,村里那些寻短见老人都是实在没有办法,没有管的才寻了短头,自己最起码还有个地方藏身,不至于流落街头,孩子们还给她些体面,最起码在外人面前还是尊重她的,这就很好了,老了老了没用了,孩子们已经做得没错了,她还是这样想安慰自己。

可是,天天吃猪饲料,也不难吃,就是肚子受不了,光拉肚子,没多少时候,她身子越来越不好。有一次吃猪饲料被突然来的三儿媳妇撞见了,先是一惊,继而惊叫起来,“我说怎么猪饲料喂不着数呢,原来是你偷吃了,我还以为你神活呢。”她这一惊一乍的,吓了长山娘一大跳,舀子一下子掉在地上,撒了一地,“哎呀,吃就吃吧,还糟蹋了。”气得摔门子走了。长山娘怔怔的,眼泪哗哗的。就听三儿媳妇在大门口和人家会说话,“你说俺这婆婆,老糊涂了怎的,有好好地馒头不吃,偏偏偷吃猪饲料,还糟蹋,弄得满院子都是。你说俺来给她送饭,小鱼菠菜汤,刚从馒头房拿的馒头,热乎乎的吃了多好,饭送到屋里,俺忙着喂猪呢,一会儿没看见,小鱼汤馒头扔到了猪食槽子里,气得俺呀,说说不得,骂骂不得,一大把年纪了,光糟蹋俺。”人家就说这安慰话儿,“人老了,脑子不清楚了,都这样。”继而就听到三儿媳妇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你说,家里有好房子不住,偏偏非要住到猪圈里,这不是卖说俺吗,是俺不孝顺怎的?俺都差点给她跪下了,好话说了一菠萝,连哄带骗,说着家里好,屋里有空调,还有太阳能,晚上睡前冲个热水澡,多舒服呀。俺这婆婆是个犟头,怎说也不听,说一辈子住惯了,就喜欢住这样的地方,说多了还骂俺打俺,你说这怎办你呢?在老房子住时就让她家去住,说了多少遍,不听,舍不得那老地方,差点出了人命,这让村里人怎看俺们。现在又这样,来了两天,霍霍俺四五斤馒头了,倒是便宜了猪。这不,俺自己还没吃呢,给她送来,碗也给俺扔出去,馒头也给俺扔出去。”说着,委屈的呜呜地。别看长山娘年龄大,耳朵却不聋,听着三儿媳妇卖说自己,捂着嘴老横流,还小鱼汤,热馒头,对她来说就是山珍海味;还带空调的砖瓦房,对她来说就是天宫啊,想都不敢想啊,儿媳妇红口白牙,颠倒黑白,人嘴两张皮,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污蔑她,这么说她有福不享找罪受,愿意吃着猪饲料了?唉,老了,都嫌弃了,她自觉活了一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却遇上了这样的子女,都是命,是命就得受着,她起身收拾了一下被褥背在身上,又挎着她的青花包袱,听到没有说话声了,就蹒跚的走出了儿家养猪的屋子,走到门口,还不忘把门带上。

正是天黑的时候,路上没碰上几个人。她慢慢走出村子,去了老头子的坟上。青花包袱里还有两刀纸,她拿出来,在老头子的坟旁哆嗦着手画了一个圈,又在里面画了个十字,就烧上了纸钱,嘴里嘟囔着,“没酒没肴,也没烟,你用这钱在那边买吧,可仔细点花,这是俺最后一次来给你送钱了。”叨叨着,呜呜的哭着。她已经很多日子没有来老头子的坟上了,坟上又长了很多草,一张张的纸钱烧着,飞散着,她委屈的哭了一阵子,和老头子絮叨一阵子,又骂一阵子,“你这个老东西,都被你说着了,当初和你一块走就好了,俺就不受这些罪了,孩子们呢,过得都很好,就是都嫌弃俺了,你知道俺这些日子是吃啥熬过来的,说俺偷猪食吃,俺委屈呢,你说说俺怎办?你倒是说呀,你这个死老头子,和你当牛做马拉了一辈子磨,到头来就是这样的?光想着帮你守着老屋,要是老屋不塌,俺也能凑合些日子。如今,老屋塌了,没地方住了,没办法了,又不能给孩子们脸上抹黑,俺来看看你,再陪你一晚上,俺就走了,不管死到哪里,地下总能相见的,到时候俺在和妮说说俺的委屈……”

长山娘就那样跟老头子唠叨了半宿,鸡叫三遍的时候,她背起自己的被褥,挎着自己的青花包袱,佝偻着身子 、蹒跚着步子走了,离开了村子,去哪里,她不知道,也只有黎明前最亮的那颗星星知道,因为它一直看着她离开,看着那那孤独的、佝偻的身影渐渐远去……

2023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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